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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魔術大師

  「怎麼了?為什麼這麼看著我?」


  人來人往的熱鬧街道上,泰爾斯扶了扶頭上的小破帽子,悄聲問身邊的希萊。


  凱文迪爾小姐早已換回了她那一身實用簡樸的趕路裝,頭髮也重新亂成了鳥窩,她甚至還在臉蛋上撲了點灰,在大街上看到,任誰也不會覺得這是位貴族大小姐。。。


  「沒什麼,以前你總是穿著華服,可今天一看,你居然出奇地適合這副窮酸樣嘛。」


  泰爾斯表情一僵。


  「什麼意思?什麼叫『出奇地適合』?」


  他摸了摸身上從劇院里順出來的、這套連邊角都破得翻起的標準「平民路人甲」戲服,面色古怪。


  「就是你的皮膚,太養尊處優了,不搭調,」希萊沒有理會他的質疑,「啊,有了,別動。」


  大小姐熟練地拍了拍牆根,再不容反抗地捧住王子殿下的臉(「你干什——嗚,別,不,放手……」),使勁抹了抹又搓了搓。


  「嗯,這下好多了。」


  希萊看了看眼前的作品,滿意地點點頭,這才收回打量的目光,揚長而去:「好了,別淘氣,趕緊跟上,目標在移動了。」


  獨留王子殿下,確切地說,是滿面塵灰煙火色的小窮酸泰爾斯,在原地不忿地揮拳跳腳。


  作為最有名的觀光娛樂地,鳶尾區的各大街道上都充滿了歡慶的人群:

  大白天就抱著酒桶舉著酒杯的酒鬼,正滿大街醉醺醺地找人碰杯;小巷裡東倒西歪的醉漢,顯然是喝高了宿醉未醒;外國豪客們隨身帶著通譯,指手畫腳出手闊綽;賣花女們提著滿籃鮮花,看見逛街的情侶就湊上去微笑不止;一群暫時停靠翡翠城的遠洋水手聚在一塊兒,齊聲合唱著《鮫人沒有爸》和《終結海眼是你家》,歌詞粗魯低俗不堪入耳(「鮫人寶寶哭著問媽媽,為啥整片大海就我沒有爸?喲嘿!因為英勇的水手每天喝完酒,開心站上甲板面朝大海爽爽擼一發!」),路過的家長們不得不堵住孩子的耳朵,告誡他們少小不努力,長大當水手;


  路上時不時經過的遊行表演隊就地搭建舞台,宣揚他們劇團或戲團的名聲;翡翠城的地陪和導遊能出現在每一個犄角旮旯里,專找外地人熱情自薦;來自酒館旅店茶室食肆或其他小店的幫工們,滿大街地拖人找生意;以及推著車兜售小飾品的小販,恨不得把每個角落都佔住的街頭小攤,在人來人往的路口奮力吆喝的雜耍藝人,載著非富即貴的客人奔赴各種約會與宴會的馬車,當然最少不了的,還是一路上穿得花枝招展,穿街走巷的遊人們……


  「上好的瀝晶粉節禮筒裝焰火,翰布爾進口,焰海手藝,本地巧匠精工組裝,空明宮御用焰火同款!」


  低調前行的泰爾斯和希萊經過一個小販,後者推著滿車的焰火爆竹,一邊不厭其煩地吆喝販賣,一邊奮力驅趕周圍鬧騰的小孩兒們:

  「一發二十銅子!五發六十,十發一百!多買多送,集束捆多焰齊發,效果更佳!」


  辯護師斯里曼尼——泰爾斯和希萊此行跟蹤的目標,在劇院散場后單獨走上大街,混入人群,這裡看看錶演鼓鼓掌,那裡逛逛攤販買買花,但無論哪裡他都沒停留多久,一路上還時不時緊張地回頭觀望,顯得神思不屬,心事重重。


  「斯里曼尼是城裡著名的辯護師,熟稔城律,能言善辯,無論警戒廳還是審判廳都人脈亨通,是以收費高昂,」希萊蹲在一個熱鬧的小攤前,裝著在把玩一個玩偶,「但是他收費越高,就越是有達官貴人來找他上庭辯護。」


  「我知道,我見識過他在審判庭上的表現,就連苛刻如布倫南審判官,也沒法挑他的毛病,」泰爾斯蹲在她身邊,餘光卻一直注意著坐在對面餐館外,對著一杯酒發愣的斯里曼尼,「但斯里曼尼剛剛找卡奎雷說話的時候,可是一點能言善辯的風範也沒有。」


  「確實,他一路上愁眉苦臉的,不像一個翡翠城市民在王後日慶典時該有的樣子。」


  「他一定知道些什麼,」泰爾斯點點頭,低聲道,「無論是關於死去的迪奧普,還是那背後所牽連的人和事——而那些事情嚇壞了他,讓他不得不去找卡奎雷打聽宮裡的消息。」


  遠處,斯里曼尼呼出一口氣,似乎下定了決心,他丟下幾枚錢幣后離開了座位,以及桌上那杯一口都沒喝過的酒。


  希萊放下玩偶,和泰爾斯一道站起來,讓期待他們買點什麼的攤主一臉失望。


  「那你準備現身去找他?」


  「不能在這裡,容易被詹恩的耳目發現,得先等著他走到人煙稀少的地方……」


  「然後曉之以利動之以情,『來吧,加入泰爾斯王子,我們一起打倒詹恩大魔王吧』?」


  兩人重新混入人群,綴在斯里曼尼的身後,看著他先賞給一夥兒賣藝的團隊幾個銅幣,接著又叫住一個賣花女,在她的籃子里無精打采地挑著鮮花。


  「實在不行的話,」泰爾斯搖搖頭,沒理會對方話中的諷刺,「我們也只能『文明禮貌,好聲好氣』地問他了。」


  「什麼意思?」


  「星湖衛隊里的梗,跟我一個叫摩根的手下有關——咦,你哪來的花兒?」


  泰爾斯驚訝地看著突然出現在希萊手裡的一捧鮮花,裡頭起碼有三種顏色或品類。


  「當然是你送的啊!」凱文迪爾的大小姐理直氣壯。


  「什麼?」


  泰爾斯一怔扭頭:不知何時,一個提著花籃的賣花小女孩站在他們身邊,正滿面笑容,充滿希冀地看著泰爾斯。


  希萊眉頭一挑:

  「哦?難道說,在約會時,你不打算給我買花?」


  泰爾斯表情一僵。


  幾分鐘后,希萊走在大街上,開心地把玩著手上的花兒,而泰爾斯摸著又癟了一些的錢袋,心裡念叨著要用什麼理由找詹恩報賬。


  「開心點嘛,」希萊分出一枝花,插進泰爾斯帽子上的破洞里,「我們畢竟在跟蹤,要融入人群,表現得自然一點,別被看出破綻了。」


  說話間,斯里曼尼拿著一束鮮花,七拐八繞,在一家不起眼的剃頭鋪子外猶豫了好一陣,最終還是舉步走了進去。


  泰爾斯和希萊連忙停下腳步,裝作走累了的遊人,在街對面的一塊破石板上坐下歇息。


  「我不敢相信,他像無頭蒼蠅一樣走了這麼久,結果居然是來,額,剃頭?」泰爾斯有些無奈。


  「比起這個,」希萊說,「翡翠慶典的日子裡,居然還有鋪子開門做生意?」


  泰爾斯搖了搖頭,他喚醒獄河之罪,進入「地獄感官」,聚焦在視力和聽力上,隔著人來人往的街道,觀察鋪子里的動靜。


  「歡迎,剃頭還是修須?」


  剃頭鋪子里的幾個夥計隨意地坐在地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打著牌,看見來了客人,其中一個夥計才在同伴們的催促和擠兌下懶洋洋地站起身來,拉開椅子上的蓋布,當作圍裙繫上腰間。


  斯里曼尼深吸一口氣:「我……」


  「很抱歉,我們的修甲師傅回鄉下結婚去了。」


  剃頭夥計臉上寫滿了不情願,他拾起一把剃刀,沾了沾水,隨意地在磨刀石上刮刮:「但是王後日期間有優惠,兩人同行一人免單……」


  斯里曼尼很不自然地笑了笑,他走到鋪子里的一個花瓶前,把裡頭的枯枝拿走,將新買的鮮花歪歪斜斜地插了進去。


  夥計目光一變,停下了手裡的磨刀活計。


  「哦,不錯的花,」夥計向同伴們使了個眼色,其他人紛紛扔下牌局,「老主顧了?」


  「對的,我想,我想找巴爾塔,」辯護師面有難色,「我前些天來過,你們應該認得我。」


  斯里曼尼說完話,從衣袋裡摸出幾枚銅幣。


  店裡的夥計們彼此看了一眼,說話的夥計點點頭,熟練地接過銅幣。


  「老闆出門去了,短時內不會回來。不過嘛,要是有什麼事,你可以留個言,我們會轉達,保證一字不差。」


  斯里曼尼一愣,有些不解:


  「什麼?巴爾塔出門了?在這時候?」


  「對,這時候!」


  剃頭夥計掂了掂手裡的銅幣,似乎有些不滿:「你有意見嗎?」


  斯里曼尼被對方的態度影響,臉色難看,但他還是深吸一口氣,忍耐著道:

  「不,當然不是,我只是……可這是翡翠慶典啊,他到底有什麼事情要出門……」


  「跟老朋友聚會去了!」領頭的夥計不耐煩道。


  「嘿,少廢話!要麼留言,要麼剃頭,要麼滾,」另一個夥計不客氣地道,「我們又不是警戒廳,也要放假,也要慶祝,也要回去陪老婆孩子的,好嗎?」


  此言一出,幾位夥計們都表情不善。


  斯里曼尼是備受尊敬的辯護師,平日很少受這樣的閑氣,他聞言面色不忿,一氣之下準備拂袖而走,但他轉身到一半,咬了咬牙又回過頭來,不無肉痛地摸出一枚銀幣。


  「好吧,那我,我能在這兒等老闆回來嗎?」


  夥計們交換了個眼神,領頭的人剛剛解開圍裙,聞言笑了笑,指了指貼滿牆上的發藝造型畫。


  幾分鐘后,斯里曼尼圍上圍巾和蓋布,惴惴不安地坐在椅子上,任由領頭的夥計手執鋒利的剃刀,為他修須剪髮。


  「太好了,」希萊嘆息道,無聊地拆開鮮花的束帶,「現在我們還要守在這裡,等他剃完頭,真是再真實不過的密探經歷了。」


  「鋪子里的那些人,他們是在道上混的。」泰爾斯低著頭,抽出帽子里的鮮花。


  希萊眼神一動:「你怎麼知道?」


  「你見過哪家剃頭匠的態度這麼拽,好像等著客人上門求他的樣子?」


  「那可不一定,」希萊撇撇嘴,「我就認識一個,拿著剪刀和剃刀的樣子,就像拿著魔能槍。」


  泰爾斯搖搖頭:


  「只有一種解釋:這家鋪子,他們不是做剃頭生意的,而是販賣別的東西。」


  「比如?」


  「不知道,但我覺得,他們應該是血瓶幫的人,或是血瓶幫下屬的小幫會。」


  希萊奇道:「你怎麼知道?」


  「因為他們不像兄弟會。」


  「什麼?」


  「血瓶幫和黑街兄弟會的人員來源不一樣,區別很明顯,可以從神態、動作、習慣,還有他們打交道的層級上看出來,而那幾個夥計顯然……」泰爾斯下意識地道,但他隨即注意到希萊投來的滿是懷疑的目光,「哦,我,我聽懷亞說的,他,嗯,見多識廣。」


  希萊瞥了他一眼,重新為手裡的鮮花排布順序。


  「又是懷亞?」


  「額,對,又是懷亞。」


  「哪個懷亞?」


  「就,某個懷亞。」


  滿臉鄙視的希萊和尷尬微笑的泰爾斯對視了一秒鐘。


  「好吧,不得不說,你那『某個懷亞』還挺有見識的,」面對人來人往的街道上,希萊撇了撇嘴,「他至少蒙對了一半。」


  「一半?」


  「兄弟會是十幾年前才進入翡翠城的,勢力只在新郊區的北門橋一帶。但是血瓶幫,如我所言,他們可是地頭蛇了,熟知翡翠城街頭的規矩,」希萊說道,「在他們那裡,你很少能見到其他地方那樣的治安犯罪:偷竊,勒索,綁架,搶劫,謀殺——所有一切讓商人遠離的壞事兒。」


  「你怎麼知道?」


  「拜託,王子殿下,我在這兒長大。」


  「不,我問的是,你怎麼知道『其他地方』是怎麼樣的?」


  希萊瞥了他一眼。


  「噢,這個啊,我聽『懷亞』說的。」


  泰爾斯無奈地聳聳肩,把「哪個懷亞」咬死在嘴裡。


  真記仇。


  泰爾斯轉移話題:

  「那我猜,在這裡,以血瓶幫為例,他們上街討生活的方式也不一樣?」


  「沒錯,他們很大程度上融入了再正常不過的經濟和生產里,頂多有些出格。」


  「比如說?」


  希萊想了想:

  「與其說是黑幫,他們更像行會,相同職業,相同境遇,相同地域的人聚集在一處:剃頭匠、鞋匠、鐵匠、印刷工、車夫、腳夫……」


  「那他們怎麼來錢運作?」


  「保護費,抽稅,運輸費,中介費,跟大商會合作,行業聯合壟斷,運作法律夾縫裡的灰色生意……他們以合法和非法之間的方式,從繁榮的翡翠城貿易中分得一杯羹,我聽說,他們有的人甚至直接參与經營,幾與商人無異。而只要維持在底線之內不太過分,警戒廳甚至會和他們合作。」


  泰爾斯皺起眉頭:「聽著像是非正式的街頭城管。」


  「誰說不是呢?」


  「而這就是凱文迪爾幾代以來縱容慫恿的結果?」


  「是『收編』和『利用』,」希萊更正道,「『羊角公』科克公爵——我的曾祖父相信,這世上總有事情是無法完全納入控制的,『好麵包里總有縫隙』。」


  「你的曾祖父……讓來月事的女僕招待血族客人的那個?」


  「什麼?」


  「沒事。」


  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中,泰爾斯同時在注意剃頭鋪子里的動靜。


  「真是沒想到啊,那個南岸公爵還挺懂行的,」一個打牌的夥計閑聊著,「今天來店裡的時候,連我們的剃刀和膏子從哪個渠道進貨,什麼價格,行情漲跌都要問問,不像我鄉下那些只知道擺譜的騎士老爺們。」


  斯里曼尼原本心不在焉地坐在椅子上,聞言一驚。


  「嗐,那有什麼!」


  正給斯里曼尼剃頭的夥計叼著根煙,不屑回答:


  「聽老闆說,凱文迪爾家可是投了好多生意——當然咯,他們家裡有礦嘛,光是領地里的瀝晶生意就夠他賺的了。總之那個公爵要想裝成懂行的樣子,可再容易不過了!再說了,你怎麼知道不是他手下人提前給他準備的稿子小抄?」


  「你們說什麼?」


  斯里曼尼反應過來,面色煞白:

  「你是說,詹恩公爵今天來過這裡?」


  「可不是么,」夥計沒注意到斯里曼尼的表情,繼續道,「貴主巡遊嘛,公爵的隊伍上午經過這條街,我們鋪子就好死不死,被選為了公爵深入民間,必逛的模範店鋪,哈哈,你們敢信?我們?模範?哈哈哈!」


  「跟羅傑和古鐵雷斯的生意比起來,我們當然是模範啦!手藝人吶!怎麼不值得公爵深入民間來巡遊?」打牌的夥計面有得色。


  「深入民間?我呸!跟你鄉下的那些騎士老爺一樣,擺譜罷了!」


  剃頭的夥計換了只手彈煙灰,似乎苦大仇深:

  「說是效仿幾百年前的國王和王后巡遊民間,但其實每年都TM一樣,不過翡翠城周邊的幾條固定路線,一大堆僕人差役呼呼啦啦鞍前馬後伺候著,那小公爵再油光滿面前擁后簇地走下來,跟咱們這些小老百姓們微笑握手,噓寒問暖,『今年多少歲家裡幾口人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保重身體』之類的……」


  另一個打牌的夥計回過頭,哈哈一笑:「我知道,再發表一通又臭又長的『我和你們都很好,我和你們會更好』的廢話演講,安全得很,也虛偽得很……」


  剃頭的夥計嘖聲搖頭,捏著嗓子:


  「當然咯,基本上大家也都很配合地傻笑點頭,激動應和『我們過得太好了哇』。」


  斯里曼尼獃獃地望著破鏡子里的自己,咽了咽喉嚨,加入閑聊:

  「那,他們,我是說你們面對詹恩公爵,『傻笑點頭』的時候,是真心誠意的嗎?」


  剃頭的夥計眉頭一挑,晃了晃剃刀:「是啊,當然是咯!」


  他諷刺一笑:

  「當堂堂大公爵威風凜凜站到你面前的那一刻,你知道你是啥感覺不?尤其當你知道他動動手指就能捏死你的時候……哈,他眨眨眼皮,你心臟都要嚇崩咯,他咧嘴笑笑,你兩腿都打顫啊!」


  聽著這話,斯里曼尼晃了晃神,咬了咬牙。


  「抱歉啊,剛剛一激動剃歪了,給你修修。」


  剃頭的夥計重新點了根煙,再換了把剪刀,不屑地搖頭。


  斯里曼尼獃獃地望著鏡子,對髮型一向苛刻的他,卻沒有理會這放在以往會讓他抓狂的失誤。


  街道對面,泰爾斯也聽入了神,不自覺地搓著手裡的鮮花。


  一個打牌的夥計輸了一手,他不爽地丟下手牌,掏出幾個銅子:

  「我知道,尤其是當那個公爵身後站滿了大小官員,他們前呼後擁,誠惶誠恐,擠出笑容,幾十雙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你等你回答的時候!」


  打贏了這一局的夥計哈哈大笑,開心地攏著錢:


  「而隊伍最末尾,那個直接管著你生計,光是找由頭查稅就能讓你吃不了兜著走的小官還正笑眯眯地看著你,滿臉鼓勵『來嘛,有啥說啥,不怕,跟公爵說實話』!」


  「實話他麻痹!」


  「實話?比如『嘿公爵老爺您能不能把宮裡的黃金尿壺熔了,給我們加點薪』?」


  「敢當面這麼說?回頭當官的就得找管這片的青皮,然後青皮再找老闆,老闆回來就先把你熔了!」


  「哈哈哈哈哈……」


  「沒辦法,他們是大人,是老爺,是命好的貴族嘛,熔了你算什麼——唉兄弟你坐好,別亂動,我這剃傷了算你的啊!」


  斯里曼尼勉強點了點頭,抑制住發抖的身體。


  「那時候,莫說是小小牢騷了,」剃頭的夥計呼出一口煙,繼續道,「你便是有再大的冤屈苦楚,千言萬語也就敢匯成一句識時務的『生活挺好的,謝謝老爺』了不是?嘿,誰能說,誰敢說這他媽的不是真心誠意?這比我他媽向老闆討欠薪時的卑躬屈膝低聲下氣『我知道我知道,謝謝老闆的努力』還要真心,還要誠意啊!」


  「一個銅幣,」牌局裡的一個夥計嘿嘿一笑,「我就不把這話告訴巴爾塔老闆。」


  「草你!」


  「喲,你們這瞧著還很不滿意啊,知足吧,」一片嬉鬧中,斯里曼尼不無緊張地開口,「堂堂公爵跟你握手,還微笑問好,還想怎麼樣?」


  夥計們彼此交換了個眼神。


  斯里曼尼恍惚地道:「身為公爵,詹恩大人他關心民生疾苦,在乎你們的生計,總比他高高在上,屁事兒不管的好吧——比如北邊那群人,比如王都的老爺們?」


  打著牌的夥計撓了撓頭:「額,這麼說也沒錯,但是我當時,我想……哎呀反正我就是覺著不對。」


  「他在乎個鎚子!」


  剃頭的夥計丟下剪刀,呸聲抓起剃刀,開始給斯里曼尼修須:


  「別看那公爵滿臉帶笑,看著很好相處的樣子……但俺知道,俺就是知道,他關心個屁!沒準一回頭就悄悄跟屬下嚼舌根『草他媽的那群剃頭的臟死了』!」


  「喲,這你就露餡了不是!公爵老爺可是貴族,是文化人,」打牌的夥計懶洋洋地道,「他們會用的詞兒多了去了,個個文縐縐的,可不會罵粗口!」


  「他是個該死的公爵!翡翠城城主!」


  剃頭的夥計冷笑道:


  「他該做的不是到我們鋪子上擺個傻笑,握個沒屁用的手,然後等大家鼓掌吹逼——搞這雞毛蒜皮的事兒有屁用?他該坐在空明宮裡簽個文件,批點預算,好好把這條街前面的那個大坑修一修,再讓青皮們少來賒賬抽水蹭生意,對了,再把欠薪官司的訴訟保證金往下降降,別搞得只有當老闆的能打得起官司……」


  「兩個銅板,我就不告訴老闆!」


  「滾!」


  「他必須那麼做,來擺出姿態,安撫人心,」一個稍有些年紀的夥計從慢悠悠地給自己倒了杯水,「就跟弗格老大時不時要逛逛街,看望各位老大是一樣的,當然,各地的老大面上客氣,但背地裡都不怎麼鳥他。」


  「但老大們還是在給弗格上份子的。」打牌的夥計提醒道。


  「翡翠城可跟王都不一樣,咱們也跟黑綢子不一樣,上份子歸上份子,但只是個『我認你當老大但你少來煩我』的意思,」剃頭的夥計嘿嘿一笑,「各個地盤的老大們把各行各業生意搞得那麼紅火,誰願意割肉出去?至於弗格老大,對,他是名義上的老大,但他要想像國王管公爵一樣插這些生意一手?嘿嘿,難咯!」


  鋪子里,斯里曼尼只是獃獃地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任由夥計的剃刀來回修刮。


  街道對面,泰爾斯握緊了拳頭。


  「你在發什麼呆?想什麼呢?」


  泰爾斯一驚,發現是百無聊賴的希萊舉著鮮花,在他眼前來回畫圈。


  「權力。」


  泰爾斯嘆了口氣,想起在秘科里跟黑先知的鬥智斗勇,有感而發:


  「很多時候,權力根本不必行動,它只要安安靜靜地待在那裡,維持姿態,就能發揮難以想象的影響。」


  希萊盯著他,久久不曾說話。


  「好了,剃完了,您看看?」


  剃頭鋪子里,夥計掀開圍巾和蓋布,笑眯眯地對斯里曼尼伸出手。


  斯里曼尼回過神來,也沒工夫去管剃得七歪八扭的頭型,連忙問道:


  「巴爾塔他還沒回來?」


  夥計聳聳肩,平攤的手掌卻並未收回:


  「老闆是去見朋友,也許喝多了,不回來也說不定。」


  斯里曼尼眉頭緊皺,走著神掏出一枚銀幣,塞進夥計手裡,後者一驚,連忙掩進衣服里,避免被工友同伴看見。


  「好了,我算看出來了,你是不是得罪大人物了?」


  斯里曼尼聞言色變:


  「你,你怎麼知道?」


  夥計狡黠一笑:

  「別忘了,我們可是剃頭匠,還有什麼人像我們一樣,能令人——比如說你——心甘情願地放下一切戒備,把眼睛鼻子咽喉等脆弱要害,如此坦然又危險地暴露在鋒利剃刀的威脅下?」


  斯里曼尼震驚地看著夥計。


  「唯有在這時候,在這把任由宰割的椅子上,人們才會顯露出最放鬆、最真實的一面,」夥計摸了摸裝著錢幣的內兜,「這時候,你得到的消息,才往往是最可靠的——我們這些夥計的眼力都是巴爾塔老闆訓出來的,可毒著呢。」


  斯里曼尼啞口無言。


  「他們果然不是剃頭的!」


  街道對面,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恍然道:


  「鋪子只是個幌子——這些人是買賣地下消息的。」


  「你怎麼知道?」希萊一臉狐疑。


  「我……」


  泰爾斯一頓,這才反應過來,不自然地編謊道:


  「額,你看見斯里曼尼給他們遞銀幣了?但那夥計什麼都沒給出去,就只是動動嘴皮子,那交易的就只能是消息,對吧?」


  希萊眯起眼睛,眼神里寫滿了不信。


  泰爾斯只能幹巴巴地笑笑。


  鋪子里的夥計拍了拍椅子上的斯里曼尼,對著鏡子里的他道:


  「好吧,看在你還算闊綽的份上,可別說我沒提醒你:你有麻煩了。」


  斯里曼尼一驚:「什麼?」


  夥計翻翻手指,剃刀在他手上被耍了個花:


  「喏,就街對面那對小情侶,那個窮酸小子和那個賣花女,他們獃獃地待在那兒好久了,不親嘴也不賣花,」夥計嘿嘿笑道,「總不能是吵完架來分手的吧?」


  窮酸小子和賣花女,不——泰爾斯眼神劇變!


  「你是說……我被跟蹤了?」鋪子里,斯里曼尼面色大變,連忙向街對面看去!


  「糟糕!」


  街對面,泰爾斯咬緊牙關,他迅速移開視線,一把扣住希萊的手:

  「我們被他們看穿了!」


  希萊渾身一抖!

  她像被火燒一般抽出自己的手,把雙手攏在懷裡緊了緊手套,任由鮮花撒了一地,聲音顫抖:


  「你——你怎麼知道?」


  「我就是知道,他們在懷疑我們了,別往那兒看!快走——」泰爾斯這就要站起來,卻被面色不佳的希萊一把按住肩膀阻止。


  「等等!」


  希萊平復了一下呼吸,咬牙道:

  「這時候再走來不及了,只會更可疑。」


  「那怎麼辦?」


  「配合我,」希萊看著滿大街的行人,「我們演場戲。」


  「演什麼戲?」


  下一秒,不等泰爾斯反應,希萊整個人就貼了上來,伸手取掉了泰爾斯的帽子。


  「額,別,」看著近在咫尺,連睫毛都能看清的姑娘,泰爾斯有些不自在,「雖然我不反對,但這時候扮情侶也太……而且你哥哥會——」


  「鬼才要跟你扮情侶!」


  希萊冷冷一句話否認了他,讓泰爾斯一陣尷尬。


  下一秒,希萊長身起立,將泰爾斯的帽子拋上天際,滿臉笑容地大聲道:

  「好,休息夠了!表演繼續!大傢伙兒們,可千萬別錯過喲!」


  希萊的聲音嬌柔好聽,街道上的來往人群漸漸地被吸引了注意,駐足在希萊面前。


  泰爾斯愣愣地坐在原地,反應不過來。


  但他也注意到,街對面的剃頭鋪子里,原本滿面懷疑的夥計和斯里曼尼也愣住了。


  下一秒,希萊回過頭,向泰爾斯投來一個充滿殺機的死亡眼刀。


  王子殿下一個激靈,猛地站起身來,擠出笑臉,向街上的人們張開手臂:

  「看一看,看一看,錯過可惜啊走過可嘆,看一看,大家都來看一看了啊!」


  只見希萊大喝一聲,靈巧地伸手,一把接住從天上落下來的帽子,手臂往裡一扣,抽出滿滿的一把鮮花瓣,灑向大街!

  漫天花雨落下,在街頭觀眾們的齊聲驚呼中,希萊笑靨如花,擺了個感謝觀賞的姿勢:


  「翡翠慶典歡樂無邊!來自神秘之地的魔術世家,傳承到今天的街頭魔術大師——懷亞和懷婭娜兄妹,在此為您奉上精彩的魔術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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