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卡瑪是個婊
泰爾斯公爵最近心情不好。
根據某位來自璨星七侍家族的、不願意透露姓名(為保護當事人,在此化名為B.B)的星湖堡內部消息靈通人士所說,王子在進餐時食不知味,課堂上無精打采,武藝課用力過度,沉思時心事重重,時不時自閉獨處,走神發獃,偶爾還唉聲嘆氣,感慨人生。
至於原因,星湖堡內眾說紛紜,有人說這是被流放后的憤懣傷懷,有人說是公爵又跟馬略斯長官吵架了,也有人猜測是後勤翼這幾個月的賬單數字不好看,但我們在泰爾斯王子身邊的可靠線人B.B(化名)給出了最直接的原因:
在庫斯塔和摩根值守的那天晚上,泰爾斯公爵於自己的房間里刻苦「鍛煉」,揮汗如雨,高潮迭起,沉浸迷醉,欲仙欲死之際,卻被幾隻老鼠闖入驚擾。
壞了興緻的王子殿下怒不可遏,拔劍便砍,據事後收拾殘局的人說,連可憐的座椅都被劈成了兩半。當然,確切消息還有待B.B(化名)的進一步爆料——
「丹尼·多伊爾!」
新來到城堡的巴倫西亞嬤嬤發出咆哮,聲貫城堡,把正跟女僕們談笑風生的D.D趕得抱頭鼠竄逃出房間:「你的職責是握劍,不是閑聊!」
「再讓我抓到,老娘騸了你!」
時日漸長,星湖堡從建築修繕到人員配置都越發完善,比如新來的管事嬤嬤阿什莉·巴倫西亞,她作風嚴厲,手腕嚴格,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騸了你」——據消息靈通人士B.B(化名)所說,有一次他甚至聽見嬤嬤這麼威脅過馬略斯長官。
「沒關係的,嬤嬤,」餐桌上,圍著圍巾的泰爾斯無精打采,「是我鼓勵D.D去跟大家多聊聊天的——免得城堡里太安靜了,死氣沉沉的。」
巴倫西亞嬤嬤怒氣未消:「他拿您的事情當談資,聊的都是些不著邊際的謠言,有的傳出去會敗壞您的名聲。」
「每個人都對星湖公爵的生活秘辛充滿好奇,」但泰爾斯只是擺了擺手,毫不在意,「謠言也好,真相也罷,總得有個出口,與其讓別人來鑿開這個出口,妄加揣測……」
泰爾斯無所謂地搖了搖頭。
巴倫西亞嬤嬤回頭看著他,和藹親切,就像看著自己的孫子。
「噢,親愛的,殿下,您什麼都好,就是心腸太軟了……」
嬤嬤曾在不止一家高門大戶里管過事,她口碑極好,頗受尊敬,雖年過六十但依舊精力充沛,本打算退休的她被昆廷男爵專程請來星湖堡,負責照顧公爵大人的飲食起居,也負責管理堡內新雇的僕人們。
「現在,親愛的,您一定餓壞了。」
只見巴倫西亞嬤嬤熟練地布好餐點:
「快用餐吧,記得,數量要足夠,種類要均衡。」
「謝謝,嬤嬤,」泰爾斯點點頭,為難地指向一盤烤蔬菜,「只是,我並不像傳言里那麼喜歡萵苣,所以能不能換成其他——」
巴倫西亞嬤嬤笑容不減,卻手腕一揚,瞬間抽出一根教鞭!
卧槽——泰爾斯生生一抖,下意識地抬手護臉!
「啪!」
一聲爆響。
下一秒,某隻從窗外翻進來,正偷偷向公爵餐桌探頭的黑貓狼狽一躍,在千鈞一髮間躲開了嬤嬤的教鞭。
「喵——」
黑貓跳下餐桌,躥到牆角,炸著毛怒瞪嬤嬤。
「那不是你該吃的東西,」巴倫西亞嬤嬤收回教鞭,面無表情地與炸毛的黑貓對視,「沒教養的小畜生。」
泰爾斯正尷尬地放下手臂,聞言生生一抖。
「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
黑貓放了幾句狠話,心有不甘地望了望公爵的餐桌,最後還是選擇了放棄。
它頭也不回地躥出門外,順便帶回D.D的慘叫(「不,不!那是我的午餐!啊又是你這隻死貓!」)。
「這小畜生一看就沒騸過,居然敢在我眼皮子底下亂吃東西,」巴倫西亞回過頭來,重新變得親切溫和,「抱歉,親愛的,你剛剛說什麼?」
在嬤嬤善解人意的笑容下,泰爾斯胃口大開,他興緻勃勃地端起那盤烤萵苣,吃得津津有味,無怨無悔。
幾個月里,在雇傭僕役工人之外,遵照(被老鼠得罪了的)泰爾斯公爵莫名其妙又不容置疑的命令,後勤翼還從集市和田莊帶回了不同品種的捕鼠貓,再加上城堡里原有的幾窩野貓,星湖堡惱人的鼠患終於大大減輕,新購的木具得以倖存,倉庫里的存糧也不再時不時缺斤短兩,連帶著飛虱小蟲也少了許多,甚至公爵房間的天花板夾縫裡都發現了成堆的老鼠屍體,效果好得不可思議。
然而多起來的貓咪帶來了新的煩惱:首先是掛毯和布藝傢具開始遭殃,其次是貓毛遍地的環境讓馬略斯勛爵連著一周噴嚏連連,僕人們不得不提高了打掃的頻率,再有是一到晚上,城堡內外就響起此起彼伏的貓叫,擾人安眠,對此,靠著力量與智慧稱霸星湖堡馬廄,卻對房頂上靈活亂竄的貓咪束手無策的珍妮小姐意見頗大。
更糟的是,星湖堡周圍的野貓們也開始向這裡聚集,巴倫西亞嬤嬤手中的教導鞭很快就不再局限於D.D,而變成了正式的趕貓棒——某隻狡猾的黑貓甚至敢三番五次闖進后廚乃至公爵的書房餐室,看似無辜好奇地打量周圍,觀察人類,實則滿腹壞水,稍不注意就撓壞東西,順走餐點。
星湖衛隊的二等護衛官,何塞·庫斯塔出身艾倫比亞王國,據深諳貓性(荊棘地的養貓文化盛行已久)的他所說,照這樣下去,恐怕再過幾個月,星湖堡就要滿地小貓了,而一旦貓屬泛濫,從城堡里的桌布掛毯,倉庫后廚,到堡頂的信鴉重地,乃至星湖周邊的鳥巢湖鮮,可都要遭殃。
情勢危急,行事果斷的馬略斯勛爵打算辣手摧貓,卻被泰爾斯公爵阻止,遵照殿下出人意表的思路,後勤翼又在下一周帶回了新的答案:
狗。
從威風凜凜頗通人性的魯鐸犬,到兇狠好鬥專用於追獵的怒狼犬,從個性純良盡忠職守的看門犬,到狗仗人勢色厲內荏的寵物犬,星湖堡搖身一變犬只培訓場,並重新塑造了生態鏈,成功阻止了野貓的進一步聚集。
(「鼠多了就買貓,貓多了就買狗,狗多了就……嗬,照這個道理,我們是不是總有一天得買個國王回來?」——見習先鋒官涅希的抱怨,在他被刑罰官抽鞭子的一個小時之前)
這讓珍妮小姐十分開心,因為她僅僅花了一天時間,就降服了最威風的魯鐸犬「佩特里克」和最兇狠的怒狼犬「阿奇博格」,再加上原本就在她(字面意義上的)鐵蹄下臣服的馬廄群駿,珍妮成功地在星湖堡一層建立了她的絕對統治,成為堡里名副其實的「陸上女王」。
再加上蹤跡鬼魅,領地遍布堡內各處,日日覬覦公爵餐桌的「野貓帝國」、盤踞房檐塔頂樹榦與信鴉重地的「飛鳥同盟」、以及元氣大傷被迫退守野外和地下的「邪惡鼠群」,星湖堡內的四大族群遙相對峙,分庭抗禮,僅次於光輝偉大的泰爾斯公爵以及嚴厲肅穆的巴倫西亞嬤嬤,它們的領頭者被稱為「星湖堡暗黑四天王」——儘管除了「陸上女王」珍妮之外,其他族群的三大天王還有待確認,但這跌宕起伏又血腥殘酷的星湖堡爭霸故事,已經足夠證明把它們編造出來還逐個取上綽號的D.D該有多無聊。
幸好,正當(在滿地狗尿狗屎中焦頭爛額的)泰爾斯公爵準備再讓後勤翼去集市和鄉村裡進貨,調整生態環境,以維護城堡整潔的時候,馬略斯隊長與巴倫西亞嬤嬤果斷介入,剝奪了公爵大人對城堡治理的主導權,僅僅保留了他形式上的建議權。
於是,在星湖堡公爵與他忠心耿耿的部屬的齊心協力之下,這座年久失修、陰森灰敗的古堡重新迎來了生機:堡門重新修繕,哨崗整備完畢,門洞、城壕、階梯、外牆等地也一再打掃,修葺一新(前提是得忽略背面),庭院和花園擺脫了雜草和塵灰,馬廄和馬場尤其整潔亮麗(珍妮小姐的催命蹬踏式督工對此貢獻良多),乍看之下氣派堂皇。
城堡內,越來越多的的廳堂、房間、走廊、倉庫、地窖被清理完畢,泰爾斯也終於認清了從主廳到胡狼塔的五種走法,包括隱藏的、被那隻時不時來偷食物的黑貓發現的「空中走法」(「只要您不怕從外牆上摔下來變成肉餅。」——馬略斯的好心提醒),后廚、盥洗間和下水道也重新通暢(D.D對此自豪不已)。
而在公爵殿下某次從永星城回來,臉色難看地捂著屁股下了馬車之後,就連堡外湖邊的雜草亂石都被清理乾淨,重新鋪上細沙軟土,梳理出一條清晰可見、平穩紮實的道路,讓往返永星城和星湖堡的人們不再受顛簸之苦,難言之痛。
在泰爾斯公爵名下,附近的田莊與封地也漸漸理順了從屬關係(感謝胡里奧老師的大力幫助),管事和村長們定時按規地向星湖堡彙報近況,輸送稅賦,提供勞役,供應後勤。僕人,廚子,園丁,馬夫,衛兵,星湖堡的人氣也漸漸多了起來,看上去頗有一副貴族居所的樣子了(雖然哥洛佛還是覺得這跟王室氣派比起來顯得寒酸,D.D連忙提醒他這叫簡樸)。在巴倫西亞嬤嬤的指示下,他們甚至在堡內外的荒廢空地上開墾出幾片田地,正在商議種植作物,等季節到了就能派上用場。
眼看一切都漸漸步入正軌,唯獨城堡的主人開心不起來。
那夜之後,天藍色的請柬沒有再出現,彷彿艾希達已經把泰爾斯忘記了。
但那次夜談卻讓泰爾斯鬱悶了近一個月,尤其是那句「魔法女皇與你不死不休」,其打擊力道之重,更令星湖公爵心情壓抑,寢食難安。
災禍之身的秘密,星湖公爵的重擔,與國王的危險約誓,這些事情已經夠讓他喘不過氣了,現在還要再加上「完美反魔武裝」和魔法女皇——有那麼幾個瞬間,快把頭撓禿了的泰爾斯甚至都想把挑子一撂,跟著艾希達遠走高飛算了。
不,不行,就算鐵了心跟小笨笨私奔,看後者那熱切堅持的樣子,魔法女皇的事情他還是逃不掉。
想到這裡,生無可戀的泰爾斯就無比懷念在龍霄城的日子:
那些天天想著把他大卸八塊的北方佬們,真是越想越可愛。
直到某個下午,星湖公爵迎來了入駐星湖堡后的第一批客人。
不同尋常的客人。
星湖堡的大門前,星湖衛隊和一眾僕人們站得筆直端正,看著馬略斯接待來訪的王室衛隊總指揮官——法比奧·艾德里安勛爵。
「你看著很驚訝?」
邁下馬鐙的艾德里安端正溫和,談吐親切,絲毫不為王子逼宮那夜的陰霾所擾。
「是有一點,」馬略斯熟練地拉過馬韁,轉身遞給身後的托萊多,同時示意其他人接待陪同而來的幾位王室衛士,「鑒於我們一刻鐘前才接到信鴉。」
艾德里安看著對方的表情,泛起笑容。
「我知道,這趟旅途確實有些冒昧,而我們護送的貴賓也是一時興起。」
貴賓。
馬略斯聞言蹙眉。
衛隊長見狀,笑著拍拍馬略斯的肩膀。
艾德里安了解馬略斯,這位他曾經的傳令官喜歡把一切都安排得清楚明晰,有條不紊,更習慣了未雨綢繆,有備無患。
與此相應的是,馬略斯不喜歡意外,也討厭冒險,他的字典里沒有隨機應變或即興發揮,任何不在計劃和預案里的事況都會讓他皺眉。
這麼說來,讓他侍奉泰爾斯王子,還真是難為他了。
可惜啊,王室衛隊的守望人,這職位的設立初衷,便是應對意外與不測。
托萊多、哥洛佛、唐辛、皮洛加、崔法諾夫……星湖衛士們板著臉迎接他們在復興宮的昔日同僚們,後者們同樣表情肅穆,有幾位王室衛士甚至不願意讓他們碰自己的坐騎,甲盔未卸,兵刃不解,連話也不肯多說。
分離不過數月,他們已經出現了隔閡。
唯有D.D眉飛色舞,毫無顧忌地跟每一個他熟或不熟的人揮打招呼(「喲哥們兒你看著很眼熟啊,哪個翼調來的?哇,你真壯實,頭盔也好帥!噫,我們都是帝之禁衛,不要這麼冷淡嘛!」),不少人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萬分尷尬。
艾德里安隊長把這一切看在眼裡,但他不動聲色,只是跟馬略斯一起舉步向前,打量起煥然一新的星湖堡。
「看得出來,你把這裡經營得很好,我已多年不見星湖堡如此……」
唰!
喵!
話音未落,一隻黃斑貓追著一隻信鴉,從他們身前雙雙掠過,揚起的塵灰撲了艾德里安一靴子,隊長不由話語一噎。
馬略斯的面色也有些不好看。
「如此……」
嗷!
追著方才的一貓一鳥,一隻小奶狗笨拙地撲騰過來,中途還被自己絆倒了一次,踉踉蹌蹌地追著貓鳥而去。
「如此……熱情。」
艾德里安隊長好不容易找到形容詞,低低地咳嗽一聲:
「就是,小動物多了些。」
小動物多了些。
馬略斯看著遠去的那幕雞飛狗跳,想起某位公爵大人「以貓制鼠」和「以狗限貓」的天(ruo)才(zhi)主意,不由得搓了搓隱隱發癢的鼻子,淡定回應:
「請原諒,星湖堡經年空曠,是以野趣盎然。」
「這麼說,你是在暗諷復興宮和王室衛隊沒給你們足夠的財政支持?」
「我可沒這麼說。」
「你平素對泰爾斯公爵也是這副口氣嗎?」
「不敢,」馬略斯毫無愧色,「落日可鑒,我對泰爾斯殿下歷來禮節周到,恭敬有加。」
艾德里安尚未來得及回話,星湖公爵本人已經在侍從官的陪同下到來。
「我何以有此榮幸,能得復興宮的守護者大駕光臨?」泰爾斯滿面笑容。
艾德里安行了一禮,正要回話,泰爾斯就興高采烈地打斷了他:
「所以,艾德里安勛爵,是我家老頭終於忍不住,要派你來除掉我,以絕後患?」
此言一出,所有人盡皆側目,身後的懷亞更是大驚失色。
艾德里安面色微僵,他看向馬略斯。
守望人禮貌地回給他一個微笑:
「抱歉,公爵最近大便秘結,心情不好。」
啥?
這下輪到泰爾斯狠狠皺眉:
「這你也知道?莫不是每次都守在廁門外,聞味而動,觀屎察情?」
「那倒不必,」馬略斯不為所動,「只需統計您每次如廁所用的凈綢數量就行了——很明顯,您去得多,蹲得久,卻用得少,而我不願猜估您不愛潔凈,那答案就只有一個了。」
泰爾斯渾身一僵。
好吧,他最近幾天,把自己自閉在廁所里苦思的時間確實有些長。
但是……
他狠狠回剜馬略斯一眼:便秘?
真的?
艾德里安隊長眯起眼,向馬略斯投去靠兩人的默契才能理解的目光:
恭敬有加?
馬略斯回他一個淡然的眼神:
無以復加。
「我好歹是個王子,連大便的隱私都沒有嗎?」泰爾斯憤憤不平。
「但在秋收之前,您連多請一個洗衣女僕的工錢都給不起了。」馬略斯毫不留情,施以致命重擊。
王子一時氣短,無話可說。
艾德里安腦筋一轉,好吧,他們確實在對復興宮的財政支持表達不滿。
就在泰爾斯絞盡腦汁想出回擊馬略斯的詞句之前,艾德里安隊長咳嗽一聲。
「總之,殿下,我確實身負使命而來,」衛隊長笑眯眯道,「但卻不是您想的那樣,你家老——咳咳,陛下命我護送王國的功勛英雄,回鄉休憩。」
「功勛英雄?」
泰爾斯眯起眼睛:「哈,這年頭還有人能成為——」
但他還未說完,一道特別的嗓音就從身後傳來:
「哇哦,你長大了嘛,孩子。」
泰爾斯聞言一驚。
隨著話音落下,另一隊人馬綴在王室衛隊之後,步入城堡的閘門。
他們身姿挺拔,氣勢凜然,舉手投足利落乾脆,明顯是行伍之人。
而泰爾斯的目光死死定在領頭者身上。
一身便裝的客人邁下馬鐙,大笑著走出隊伍,走向泰爾斯:
「看起來像是個大人了。」
王子身後的懷亞一臉驚喜,羅爾夫只得不耐煩地提醒他保持儀態。
泰爾斯控制著自己的呼吸,望著眼前多年不見的舊識,露出笑容。
來客身量不高,姿態卻瀟洒從容,她淡定地邁過星湖衛隊與王室衛隊的眾人,來到泰爾斯面前。
「像是個大人……事實上,您是第二十一個這麼說我的人了,但我依舊很高興,感謝您的認可。」
幾秒后,星湖公爵跨出一步,雖不合禮數,卻是真心誠意地向眼前來客——這位在一眾漢子中無比顯眼的女人——鞠躬行禮:
「許久不見,甚是挂念,歡迎來到我的城堡,尊敬的女勛爵。」
「索尼婭·薩瑟雷。」
索尼婭……
隊列中的D.D聞言一驚,低聲道:
「什麼?所以,那就是要塞之——」
他身邊的哥洛佛狠狠撞了他一把:
「閉嘴。」
但就連殭屍自己,也死死地盯著那個女人。
在星湖堡眾人的驚訝中,老兵傑納德從後方走來,不無激動地接過索尼婭坐騎的韁繩,與其他星湖軍團的老同僚們開懷擁抱。
「你說,你的城堡,」索尼婭伸了伸懶腰,無視著周圍來頭不小的衛隊眾人,大步向前走去,「你的城堡?」
泰爾斯欣然點頭,舉步跟上。
被忽略的馬略斯與艾德里安隊長對視一眼,齊齊跟上,毫無被冷落的不快,而大部分人也都毫無怨言,只是默默跟上,目不轉睛地望著索尼婭的背影。
那個以一己之力鎮壓要塞十九年,令敵虜躊躇不敢前,巨龍息翼不得飛的傳奇背影。
除了泰爾斯。
泰爾斯望著眼前熟悉的女戰士,腦海中浮現的,卻是她揮舞大刀舉重若輕,在漫天的血雨中瀟洒從容,一路斬開血之魔能師的血肉重圍,將一個七歲孩子護在身後,旋身揚盾,斬妖除魔的颯爽英姿。
而此時此刻,索尼婭的笑聲依舊爽朗快活,驅散陰霾,給人以無窮的信心和希望。
「來的路上我觀察了好一陣。」
索尼婭輕車熟路地走向外圍,隨手在垂下的樹枝上摘下一顆坎特果,卻帶得一大群人跟她拐了個莫名其妙的大彎。
她指了指星湖堡周圍的布防:「城堡崗哨的位置和間距,包括堡外游哨的巡邏頻次與動線,是護衛翼負責的吧——日,酸死我了,沒熟——哪個護衛官設計的?」
護衛官。
D.D聞言眼前一亮,他整了整制服的衣領,換上一副居功不自傲的孤高神情,正要上前時……
「是我,女勛爵閣下。」
先鋒官哥洛佛在身後沉穩開口。
索尼婭回過頭來。
很奇怪,相比起「殭屍」名聲在外的孤僻冷漠,此刻的哥洛佛卻顯得恭敬有禮,甚至可說禮貌得有些過分:「承蒙某位護衛翼同僚的信任和請託,我主持了城堡布防的準備工作。」
某位護衛翼同僚……
眾人的目光齊齊一轉,瞪向級別最高的護衛官。
「那個,」星湖衛隊的一等護衛官,丹尼·多伊爾低聲尷尬道,「身為護衛翼的代表,我事務繁忙……」
比如下水道,還有公爵的八卦。
「你,大塊頭,」索尼婭穿過人群,忽視了滿心期待的D.D,饒有興趣地走到哥洛佛面前:「你?」
哥洛佛嚴肅地點點頭,接著補充道:
「除此以外,指揮翼的許爾勒·托萊多特等官與弗雷迪·唐辛一等官,先鋒翼的里奧·摩根二等官與內特·涅希見習官,護衛翼的阿德·巴斯提亞二等官和米歇勒·費里見習官,以及後勤翼的雷奧·皮洛加二等官和文森佐·伊塔里亞諾二等官皆有助力。」
事務繁忙……
聽完這麼多名字,眾人的眼神再次投向D.D。
「怎麼說,」D.D僵硬著臉,低聲道:「這叫博採眾長,嘿嘿。」
多伊爾說著話,手臂突然撞了哥洛佛一下。
殭屍愣了好幾秒,沒反應過來。
直到D.D撞了他第二下
「當,當然,」哥洛佛一驚,突然變得口吃起來,中途D.D還在不斷地肘擊他,「某些關鍵的,不,整體的,額,哦!那個全部所有的布防計劃,最後都是……額,是從一開始就得到了馬略斯長……哦,是得到了泰爾斯公爵與馬略斯長官的大力支……噢,是在他們的正確領導……額,是全程的有力指導之下……最後,那個取得了積極的進展,成功出爐,審核通過的。」
指導——沒錯,如果在紙上打個對勾也算指導,泰爾斯無奈地想。
哥洛佛艱難地扭了扭脖子,感覺像是有一條蛇盤在他的喉嚨里:
「我,我們,我們不辱使命,獲,獲益良多。」
D.D又撞了一下他。
哥洛佛一臉悲憤,但還是不情不願地加上最後一句:「並,有待您的檢閱與指正,要,要塞之花閣下。」
眾人一臉無奈地看著哥洛佛,最後齊齊把鄙夷的目光轉向了D.D。
「怎麼了,」多伊爾一臉清白無辜,像是被冤構了殺人罪,「我用我父親的財產發誓,他說的是實話!」
索尼婭哼了一聲,把果核吐掉,隨意朝著兩個方向一指:
「那兒,還有那兒,那兩面幕牆的平台上,為什麼不安排人手?」
哪兒,哪兒?
泰爾斯一頭霧水地抬起頭,順著索尼婭手指的方向瞎晃了一圈,只看到一堆石……嗯,他的城堡。
「因為沒有意義。」
哥洛佛沉聲回答,他的語調恢復了正常,專註而認真。
「它們的位置不好,高度也不夠,只會成為長弓拋射的靶子,而掩護工事不足,也無法作為有力的射擊點,若是為增加視野,更高的塔樓也足以覆蓋。」
「嗬!」索尼婭又摘了一顆果子,咬了一口,就嫌棄地丟掉。
「那不設防的話,如果戰爭時期,敵人的攻城塔把那裡當作跳板,試圖攻入外城呢?」
哥洛佛胸有成竹,不慌不忙:
「那就更好了。那裡將成為我們的誘敵陷阱,調動敵人聚集其上,減輕其他城牆的壓力,而我在更高的地勢上做了安排,衝上幕牆的敵人等若進了口袋,將被我們最大限度殺傷。」
艾德里安和馬略斯聞言點頭。
原來如此,有道理——泰爾斯同樣頷首,點頭讚許。
儘管作為「正確領導」與「有力指導」的他,在那堆呈複雜幾何狀的城牆周圍,屁都沒看出來半個。
D.D手臂一動。
哥洛佛悶哼一聲,不自然地道:「當,當然了,這只是鄙,鄙人的些許愚見,難,難入行家之眼,而您是守城戰的大師,還請您給,給出專業意見。」
他回頭怒目,但多伊爾眉開眼笑,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拇指。
「有毛線意見,」索尼婭擦了擦手上的果汁,搖了搖頭,「我既不是工程師也不是建築家,在斷龍要塞那麼多年,不過是靠直覺瞎幾把守罷了,啥時候覺得守不住了,就出去反打一波。」
這番頗接地氣的話,讓一眾期待著要塞之花高見的人頓時啞然。
對嘛——倒是泰爾斯點頭讚許:說點通俗的,大家都聽得懂的嘛,別老整什麼幾何算術。
但出乎意料,哥洛佛卻眼神一動:
「說沒錯,我祖父也說過:憑攻可以代守,唯攻得以挫圍。自閉死守的城堡只是困獸之鬥,求援待救,命操他人,不會有更多出路,唯有皆借城堡地利削弱敵人,留反擊之力威脅敵軍,才是以守城防禦獲取勝利的意義——您的說法很見經驗。」
這番話說得許多人皺眉。
多伊爾又驚又喜,他亮出兩個大拇指,一副教子多年終得報的欣慰樣:開竅!上道!
卻迎回殭屍的又一次怒目。
「文縐縐的,聽不懂。」
索尼婭擺了擺手:
「但我知道,那兩面幕牆並非星湖堡的原設計,而是兩三百年前,『胡狼』還是公爵的時候加修的,修建的初衷,就是作為屏障與陷阱,誘敵來攻,分擔正面的壓力。」
泰爾斯再一次看向索尼婭指的方向,還是沒看出哪面牆有不一樣。
「原來如此。」
哥洛佛說出了泰爾斯準備說的話,但明顯他是真的聽懂了。
「難怪我覺得,它們矗在那兒時,有股說不出來的蹊蹺。」
「不愧是只需運籌帷幄,便輕易戰勝夜翼君王,擊退東陸聯軍的『胡狼』蘇美三世。」哥洛佛心悅誠服地道。
索尼婭輕哼一聲,丟開第三個坎特果,放棄了吃水果的打算:
「士兵,你叫什麼?」
「嘉倫——」
但哥洛佛話未說完,索尼婭就一掌拍上他的胸膛!
啪!
卧槽,泰爾斯感受著獄河之罪的回饋,估算出這一掌的力道,心裡慶幸還好這一掌拍的不是我。
遭此重擊,殭屍面色大變,身軀一晃,但還是穩穩地站住了。
索尼婭這下才刮目相看。
「喲,身板不錯,夠壯。」
她圍著哥洛佛走了一圈,打量他的身材:「夠硬?」
「哈——謝謝您的教誨。」好幾秒后,哥洛佛才順過氣來,喘息著回答。
「很好,嘉倫,真棒,」索尼婭挑挑眉毛,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今天晚上,你到我房間來一趟,我們私底下,嗯,聊聊?」
此言一出,整個星湖堡都安靜了。
哥洛佛起初點頭,隨即大驚失色。
啥,什麼?
D.D更是瞪大了眼睛,望望哥洛佛,又望望要塞之花。
不是吧?
索尼婭看著周圍的反應,明白了什麼,連忙對幕牆的方向擺了擺手:
「放心放心,不會為難你的。」
但下一刻,要塞之花一把扯住哥洛佛的領子,把他扯得狼狽彎腰,與索尼婭平行:
只見索尼婭眨了眨眼,咬咬嘴唇,笑容越發變態:
「別擔心,我們聊些,嘿嘿,更有趣的。」
言畢,索尼婭哈哈一笑,大步向前跨去。泰爾斯回頭看了一眼哥洛佛,連忙跟上索尼婭的背影。
隊伍重新開始移動,但大家看哥洛佛的眼神更古怪了。
唯有馬略斯和艾德里安在另一側,不管不顧,低頭商議著什麼。
至於哥洛佛本人,他則木木地站在原地,揉著胸口,試圖搞懂剛剛發生了什麼。
「嘖嘖嘖,殭屍,你要發達了。」
D.D叉著腰,一臉驚異地打量起自己的搭檔:
「少奮鬥二十年的機會,就在今晚啊!那啥,苟富貴……」
「你說剛剛那些場面話會派上用場,讓長官們高興,」哥洛佛想起什麼,不爽地對多伊爾道:「但說的時候,我感覺,我感覺我自己像個傻子。」
「誒——」多伊爾搖搖手指,一臉「你這就不懂了」的神情:
「相信我,沒錯的,就算沒讓他們高興,但他們也肯定不會不高興!」
哥洛佛一臉狐疑:
「是嗎?」
「放心吧,」D.D一拍胸膛:「准沒錯!」
殭屍搖了搖頭:「操了。」
倒是興奮勁過了的D.D抱起手臂,放下笑容,遠遠地望著被人群簇擁的索尼婭:
「所以,那就是要塞之花?」
「你不信?」
「不,不是那個意思。」多伊爾搖搖頭。
「我不知道,我說不上來,就是,就是有種感覺。」
「感覺?」哥洛佛信口回答,但他苦惱著今晚在索尼婭房間的「私底下聊聊」,根本沒聽搭檔說了什麼。
「嗯,感覺。索尼婭·薩瑟雷,她明明身量不高,聲音也不大,但當她站在那裡的時候……」
D.D若有所思:
「我好像就,就看不到其他人了。」
「包括馬略斯,包括艾德里安隊長,甚至包括……殿下。」
哥洛佛也沒聽懂這句話,他只是呸了一聲,感嘆今天的霉運。
「你們要在這兒過夜嗎,長官?」
另一邊,馬略斯與艾德里安兩人緩步向前,低聲交談。
「我們?不了,王室衛隊只是護送薩瑟雷女勛爵回鄉,以示陛下的榮寵信任。」
艾德里安勛爵看了看幾位隨自己而來的王室衛士,他們正在照料馬匹:
「使命既達,我們當立刻回返王都,以報陛下。」
「那好。」馬略斯沒說什麼。
但艾德里安沉吟一會兒:
「對了,你手下的人,他們似乎和復興宮……疏遠了不少?」
馬略斯目光一閃:「顯然如此。」
「對此,托蒙德,你就沒什麼話想說?」
馬略斯停下了腳步。
「您知道,長官,」守望人淡淡道,「我沒資格說話,而您也沒有。」
艾德里安背著手,沉默了很久。
「那好。」
艾德里安點點頭,舉步向前,但卻跨到一半卻止住了步伐。
他回過頭,話鋒一轉。
「雖然我們行程緊張。」
艾德里安笑眯眯地看著馬略斯,指了指隨他一起來的王室衛士們:
「可是,稍作休息,吃個晚餐再回城嘛,還是可以的。」
馬略斯目光凝固。
就在此時,王子的驚呼從前方傳來!
「誒誒誒誒,那個,索尼婭,不行,不,不,不可以!」
馬略斯和艾德里安雙雙一驚,紛紛趕上前頭。
「所有人冷靜!」
「索尼婭?」
「長官?」
馬略斯皺起眉頭:只見滿面尷尬的泰爾斯被要塞之花托著腰部高舉過頭,在空中死命撲騰著四肢。
搞什麼?
另一邊,懷亞死死拖住正要拔劍上前的哥洛佛:
「冷靜,哥洛佛,冷靜,我知道的,她沒有惡意,只要習慣,習慣就好……」
「索尼婭!」
「女勛爵!」
眾人驚惶不已,七嘴八舌。
倒是成為星湖堡焦點的索尼婭不覺有異,還舉著泰爾斯,開心地轉了個圈圈。
就在此時,一個清冷的女劍士越眾而出:
「索尼婭長官!」
女劍士冷冷道:
「大家奔波了這麼久,都餓了——管飯嗎?」
正在轉圈的索尼婭生生一頓!
在眾人的驚呼與阻止聲中,女勛爵不爽地哼了一聲,雙臂卸力,泰爾斯這才雙腳踏實,安全落地。
以懷亞為首的眾人這才鬆了一口氣。
但兩眼發暈的泰爾斯還沒來得及把氣順過來,就覺得肩膀一重——索尼婭的臂彎從後方壓上他的脖子,把他結結實實地摟住。
「可惜啊。」
要塞之花長嘆一聲,她像好戰友一樣摟著暗自掙扎的泰爾斯,另一隻手熟練地薅著少年的頭髮,語氣惋惜不已:
「看來沒法兒像以前那樣,把你架上脖子轉圈玩兒了。」
誰要跟你玩兒啊!
「是啊,是有些可惜,」在內心裡咆哮的泰爾斯只覺索尼婭的臂膀硬如鋼鐵,重若巨岩,讓他辛苦喘氣欲抬頭而不得,偏偏還要在屬下面前維持笑臉和體面,「不,不,我是說,人總是要長大……」
泰爾斯瞥見了那個戴著黑手套的女劍士,眼前一亮。
「噢,是米蘭達啊!」泰爾斯一邊驚喜地打招呼轉移注意力,一邊扭動掙扎著想從索尼婭的臂鎖里擠出來,可惜收效甚微,「啊,好久不見了啊,你最近怎麼樣——」
「是亞倫德女士。」
米蘭達冷冷道,從他身邊走過,毫無援手搭救的意圖:「您貴為王子,位兼公爵,稱呼要得體。」
「我們還沒那麼熟,泰爾斯殿下。」
泰爾斯生生一噎。
「當,當然。」王子委屈地道。
不知為何,明明他地位更尊,在米蘭達面前卻下意識地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但不等他說第二句話,索尼婭的手臂就再次鎖緊了他,把他硬生生從地面「拔」了起來,換了個方向,朝著廳堂走(拖)去,讓一大幫子人不得不膽戰心驚地跟隨,生怕要塞之花又要做什麼驚世駭俗的事情。
但此刻,他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星湖公爵被索尼婭「挾持」在有力的臂彎里。
「你和米蘭達,我以為你們是朋友,在龍霄城並肩作戰?」索尼婭背著所有人,朝泰爾斯擠眉弄眼。
「我們當然是朋友,」泰爾斯不堪重負,苦澀難言,「有時候是。」
索尼婭嗯了一聲。
「那就好,」要塞之花突然嚴肅起來,「聽我的,孩子,米蘭達不適合。」
「哦,」泰爾斯痛苦地點頭,隨即一愣:「什麼?」
索尼婭嘆了口氣,拍拍他的肩膀:
「等你長大一些,毛多一些,再想那些破事。」
啊?
泰爾斯一驚。
哪些事?
那個,不對,不是——
「但你要多鍛煉啊,孩子!你還是瘦瘦的。」
索尼婭終於收回手臂,讓泰爾斯解脫出來。
「一看就是摔打不夠!」
下一秒,哈哈大笑的她一掌拍上泰爾斯的後背:
「不好生養的咧!」
泰爾斯身形一晃,一個沒剎住,他翻著白眼向前撲倒,迎接星湖堡堅實可靠的地面,以及懷亞等人的呼天搶地。
————
主堡內,泰爾斯奄奄一息地趴在他的公爵休息室里,努力恢復元氣。
媽呀……
「來,給老娘搞點肉,再搞點酒,敲個鑼,打個鼓!」
耳邊,索尼婭毫不遮掩的大笑聲從宴會廳傳來,穿透牆壁,縈繞石柱,回蕩在整個主堡內。
泰爾斯痛苦地捂住耳朵。
她怎麼這麼有活力啊!
一想到星湖公爵只是「暫時離席」,待會還要回去接受摧殘,泰爾斯就萬念俱灰。
時常光顧公爵餐桌的那隻黑貓從餐廳的方向奔來,尖叫著躥過窗外,看樣子也不堪忍受。
「喲吼吼吼!燥起來!硬起來!燒起來!把宴會給老娘搞起來!」索尼婭的聲音再度傳來,比之前更大聲了。
又一波聲浪傳來,這是她麾下,星輝衛隊的士兵們在開心地呼應。
媽蛋,不愧是斷龍要塞來的北境兵。
泰爾斯腹誹道。
就差沒說吃喝打操了。
但願馬略斯和D.D他們給力點,把那個怪物之花的精力再消耗一點,省得……
「殿下?」
泰爾斯迷離地睜開眼睛,發現是馬略斯。
好吧,看來他最喜歡的親衛隊長也撐不住了,寧願自己跑來跟哥洛佛和懷亞換班了。
「不克!」
泰爾斯閉上眼睛,索性破罐破摔,「告訴那婆娘……」
「我正便秘呢!」
但另一個聲音從耳邊傳來:
「事實上,殿下。」
泰爾斯睜開眼睛,發現說話的人是王室衛隊的指揮官,艾德里安勛爵。
「陛下托我,給你帶來了旨意。」衛隊長輕聲道。
旨意……
下一秒,泰爾斯一個激靈,從椅子上坐起身來。
操了。
那個瞬間,泰爾斯頭腦一清,索尼婭的大笑,士兵們的歡呼,似乎都被隔開了。
馬略斯朝著艾德里安點點頭,走出門外。
留下泰爾斯一人,皺眉看著微笑的艾德里安:
「我就知道,」王子嘆了口氣,「他不會讓我好過的。」
他把手伸向前襟口袋,不出意外,摸到了那枚骨戒。
廓爾塔克薩。
這枚骨戒的形制猙獰多刺,但不知為何,摸上去的觸感卻溫暖平滑。
及其欺騙性。
差點教人忘了……它的本質。
「來吧,艾德里安勛爵。」
星湖公爵正襟危坐,冷哼一聲:
「陛下的旨意是?」
艾德里安微微一笑,他招來一名王室衛士走進休息室,後者捧著一份捲軸。
「我亦無從知曉。」艾德里安鞠了一躬,退出門外。
「搞得這麼正式,」泰爾斯看著那個捲軸,不屑搖頭,「這次他又要做什麼?」
「我要來看看你。」那名衛士輕聲道。
泰爾斯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下一秒,星辰至高國王,凱瑟爾·璨星五世,在他面前除下王室衛隊的制式頭盔,語氣淡然:
「以確保這把新劍,足夠鋒利。」
泰爾斯的思維停滯了。
索尼婭的大笑聲遠遠傳來,卻越來越小。
直到休息室的大門轟然關閉。
搞什麼?
泰爾斯難以置信地望向穿著衛隊制服的國王。
這一刻,他有如被當頭潑下一盆冷水,徹底清醒。
一秒,兩秒,三秒……
凱瑟爾王不急著說話,他緩緩踱步到窗前,迎接灑落的夕陽。
等等等等……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把自己調整回來。
「我以前把這話說過一次,但是,」他強迫自己開口,倒出首先想到的話,「你知道上一個微服出訪,深入險地的國王,是什麼下場嗎?」
國王沒有回頭,也沒有回答。
就在泰爾斯忍不住要再問一遍的時候,王者之聲幽幽傳來:「當然。」
「他走進龍霄城,利用敵國王子縱橫捭闔,最終將整個埃克斯特捏在手中,震驚世人。」
啊?泰爾斯一怔。
將整個埃克斯特捏在手中……
「不不不,不是查曼·倫巴,不是他,我是說另一個,」回過神來的泰爾斯大力搖頭,「另一個國王,他之前那個,有印象嗎?小提示,名字以N開——」
「我們過去常到狩獵林里縱馬打獵,」國王打斷了他,語句明明平凡普通,語氣卻似不容置疑,「如果天色太晚,就乾脆不回城,直接來星湖堡,來約翰王叔這兒過夜。」
凱瑟爾王依舊背對著他,望著窗外的星湖。
「但那個時候,我從沒意識到,星湖上的夕陽如此迷人。」
夕陽灑落湖水,泛出無數金色波光,熠熠生輝。
「而約翰也總是親切熱情,慷慨好客,他常和我們一起在餐桌上談天說地,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約翰。
泰爾斯想起這位星湖堡的前主人,點點頭:「聽上去像是個妙人。」
國王輕哼一聲,不辨褒貶:
「他啊,他總能讓人忘記狩獵里的血腥殘忍——或者其他事情里的。」
說話間,門外隱約傳來索尼婭酒酣之時的歌聲。
但奇怪的是,此歌其聲悲涼,其曲陰翳,其調悠長。
一反要塞之花今日的表現。
泰爾斯沉默著。
「葬歌。」
國王聽了一會兒,突然道,「這是星輝軍團的版本。那些年,約翰他們還不夠強大,與叛軍作戰需要快速轉移,不能在一處停留太久,因此有許多士兵的遺體都無法裝殮。」
「悼念戰友時,約翰不得不改掉葬歌里『棺槨』、『墓碑』等詞句,以免兵士傷情。」
夕陽漸黯,休息室里的色調也慢慢變冷。
泰爾斯深呼吸一口,終究忍不住開口:
「你到底——」
「翡翠城。」
不等他說完話,凱瑟爾王就吐出了這個詞。
泰爾斯皺起眉頭。
翡翠城。
「你是說,南岸領的首府,瀝晶之城,財富之都,夢幻之邦,有星辰『城中王后』美譽的——翡翠城?」
國王望著幽幽星湖:
「那是你的下一個目的地。」
泰爾斯沉默了一會兒:
「為了什麼?」
「毀滅。」
毀滅。
泰爾斯抬起眼眸。
那一瞬,他感覺到,衣襟口袋裡的骨戒沉甸甸的。
那是「盟約」,它似乎在催促,在提醒。
在警告。
窗前,凱瑟爾王緩緩轉身,一雙寒眸射向室內,驅走夕陽的溫暖。
「吾兒,」至高國王的語氣很平淡,很普通,毫無波動,彷彿在講述一件再小不過的事情,「你要實踐你的諾言,揮出你的第一劍。」
泰爾斯一動不動。
「去往翡翠城。」
遠方的葬歌依舊,孤冷凄清。
「廢黜南岸守護公爵。」
公爵的休息室越發黑暗。
「毀滅——詹恩·凱文迪爾。」
泰爾斯恍惚了一瞬。
廢黜公爵。
毀滅詹恩。
王室宴會上的針鋒相對,重新浮現在他眼前。
【寧因友故,不以敵亡。】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這是個警告……我想要你知道,泰爾斯,我想教你知曉:這就是我的回應,作為你六年後冒犯我、拒絕我,乃至威脅我的回應。】
「哈哈……」
【如果你選擇戰爭,泰爾斯,鐵了心要與我為敵,那麼這步棋就只是個開始。】
泰爾斯按住桌面,雙肩不住抖動,
【真到了撕破臉皮的時候,我縱然犧牲一切,也能讓你,也一定會讓你付出最慘烈的代價。】
下一秒,星湖公爵再也抑制不住,他放肆地笑出聲來。
「哈哈哈哈哈……」
泰爾斯笑得很用力,很大聲。
卻唯獨缺少了笑意。
國王瞥向他:
「怎麼?」
詹恩。
凱文迪爾。
鳶尾花公爵?
廢黜。
毀滅?
泰爾斯收束起笑聲,他深吸一口氣,來到窗邊。
「沒什麼,我只是,我只是想起了一句話——哦,北地人的話。」
他與國王交錯而過:鐵腕王望著室內的黑暗,而他感受窗外的凄冷。
凱瑟爾王不置可否,只是幽幽地望著他。
「風水輪流轉。」
泰爾斯收斂起笑容,面無表情:
「卡瑪是個婊。」
不知從何時起,太陽已經落山了。
他沒有看見夕照星湖的奇景,取而代之的,是星湖裡映照出的無數星辰。
每一顆,都散發著奪人心魄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