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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盟約

  幾分鐘后,泰爾斯領著馬略斯外加一大幫子人(和一匹餓過了飯點因此碎碎叨叨的大黑馬),熱熱鬧鬧,大搖大擺地踩在復興宮的地毯上。


  懷亞努力再三,向D.D表示「王子的貼身事務應由我負責」,但每次都被多伊爾插科打諢「哎呀生死兄弟還分什麼你我」糊弄過去;科恩急切地想要找到哥洛佛問清些情況,但後者在隊伍中不斷移動,保證自己和科恩隨時處在羅爾夫的兩側,而警戒官要想找到他就必須經過(一看見科恩接近就目露凶光的)隨風之鬼。


  共同經歷了一場磨難之後,素無交集,臨時搭夥的兩方人馬——龍霄城舊部與星湖衛隊——不再那麼涇渭分明,黑壓壓的復興宮逼得他們不得不共同簇擁著王子,驅散緊張與恐懼,尋找安全和歸屬。


  「謝謝你,托蒙德。」


  泰爾斯突然開口,無視身後掙扎著想要趕上王子,卻被D.D用過分的熱情死死拖住的懷亞。


  離少年最近的馬略斯皺眉道:


  「為了什麼?」


  「多虧你事先做足準備,給我留下了足夠的人手。」泰爾斯淡淡地道。


  馬略斯搖搖頭:


  「那只是應急保險。」


  「沒想到你不但用上了……」


  作為這批人中衣著最完備,身體最健康,形象最整潔的人,馬略斯看著隊伍里的生面孔們,皺起眉頭:


  「還添置了不少人手。」


  幹了件大事。


  熙熙攘攘之中,泰爾斯情緒不高,馬略斯似也心事重重,兩人如有默契,在一問一答間留存了極長的空隙。


  「那是誰?」


  看著前面一大一小,但步伐卻默契十足的兩個背影,懷亞忍不住悄聲問多伊爾。


  「哦,他啊,」D.D眼前一亮,一副過來人的樣子,大大咧咧:


  「當然是我們深受敬愛的親衛隊長,托蒙德·馬略斯。」


  「噢,」懷亞反應過來:

  「就是殿下說要送去白骨之牢的那位?」


  多伊爾面色一變,豎指壓唇:


  「噓——」


  他鬼祟地望了一眼隊長的背影:


  「他……很小氣的。」


  他們走下一層台階,黑馬珍妮討厭這樣的地形和環境,又開始撒潑耍賴,傑納德和威羅被它鬧得手忙腳亂,引起隊伍里一片騷動,最後還是哥洛佛一把攥住它的韁繩,用殭屍特有的死亡凝視和腰間長劍(主要是後者)逼得它乖乖就範。


  「謝謝你,明明自身難保,還托艾德里安隊長來幫我。」泰爾斯嘆了口氣,對他的親衛隊長道。


  「什麼?」馬略斯皺眉道。


  「他進來幫我拖延時間——『古今刀劍,難逃其鞘』,不是你托給他傳達的暗號嗎?」


  「不是,」馬略斯果斷否認:


  「這句話本就是隊長教給我的。」


  「什麼?」王子愕然:

  「所以,他不是你拜託來的?」


  馬略斯搖搖頭,面色如常:

  「當然不是,光是沃格爾就夠難纏的了,我哪裡管得上你。」


  泰爾斯一頓。


  「我就知道。」


  王子氣憤地呼出一口氣,按了按自己的額頭:

  「息怒,息怒,萬事靠自己,靠自己,全靠自己。」


  馬略斯的目光轉向泰爾斯的手。


  「那是什麼?」


  泰爾斯一滯,他放下右手,看著戴在自己食指上的飾物——那是一個通體灰白的骨質指環,有著一前一後兩段戒圈,戒面鐫刻著奇異猙獰的獸首,幾乎籠罩了小半個指節,單調卻厚重。


  要是再戴兩個,甚至能當拳刺使。


  「見證和解的禮物,」泰爾斯頓了一秒,這才放下右手,幽幽道:


  「來自父親。」


  馬略斯若有所思。


  一隊僕役和衛士遠遠而來,發現對面是泰爾斯王子后,他們面色大變,紛紛以最快速度退避躲開,在進入行禮範圍之前就四散而去。


  「真稀罕,我還從沒有過這待遇。」


  馬略斯面對著空空蕩蕩的宮廷,心情複雜:


  「你做了什麼?」


  做了什麼?

  泰爾斯心情一沉,在嘈雜熱鬧的隊伍中神情恍惚。


  D.D大肆講述著復興宮裡的各色鬼故事(「凌晨四點到四點半,你如果單獨一個人在『約翰長屋』里照那面等身鏡,可能會看到『黑目』約翰站在你身後,他會陰惻惻地問你是誰,為何在他的卧室……這時候千萬別回頭!更別說自己的名字!我偶然翻過衛隊的記錄,很久以前,有個叫伊曼努的衛隊前輩不信邪,回頭了,而這是關於他的最後一條衛隊記錄……」),把科恩和威羅唬得一愣一愣的;


  傑納德欣慰地看著乖巧的珍妮,對越發不耐煩的哥洛佛感慨王子的牽馬官後繼有人;


  面對複雜的局勢,懷亞努力比劃著手勢,想要跟羅爾夫說些什麼以團結彼此(「我們是一夥兒的,對吧?」),可後者每次都是一副愛理不理的神色。


  「我把自己賣了。」泰爾斯悶悶地道。


  馬略斯轉頭看向他。


  「別擔心,我談了個好價錢。」


  守望人眯眼:

  「比如?」


  泰爾斯望了一眼身後:

  「比如你們,還有閔迪思廳的大家,平安無事,得脫大難?」


  「是啊,」馬略斯面色不改:


  「拜你所賜的大難。」


  泰爾斯不理會他的譏諷:


  「因為在宴會上沖犯王室、綁架貴人,安克·拜拉爾將被送往白骨之牢,終身監禁。」


  馬略斯眉毛一挑:

  「終身監禁?嗯,他一定感激涕零呢。」


  泰爾斯搖搖頭:


  「免他一死,就是我父親的最大讓步了——至於背後兩個家族的債務和政治糾紛,將由貴族事務院出面,聯合財稅廳與風紀廳,談判解決。」


  「這些都不值錢,」衛隊守望人搖搖頭:

  「你究竟賣了什麼,換了什麼?」


  泰爾斯頓了一下。


  「你知道,今天的御前會議,本來是要為刃牙營地的內訌和拜拉爾家的案件,問責西荒諸侯。」


  馬略斯表情微變。


  泰爾斯輕笑道:


  「直到我拿著法肯豪茲的家傳寶劍,違禁闖宮,痛陳利害,勸止陛下。」


  馬略斯神情一動,望了一眼在背後講述「龍霄城戰紀之勇者科恩大戰火炙騎士」的警戒官:

  「但您拿的,明明是卡拉比揚家的劍。」


  「對,」泰爾斯情緒低沉:


  「但人們不知道。」


  守望人頓了一下,點點頭:

  「人們不知道。」


  泰爾斯也點點頭:

  「而我會寫一封信,直送西荒的法肯豪茲公爵。」


  馬略斯目光一動。


  泰爾斯嘆了口氣,語氣蘊藏著無盡感慨:

  「寫完以後,我們就能在王都乃至整個王國——橫著走了。」


  馬略斯若有所思,這一次,他的沉默持續了很久。


  泰爾斯輕嗤一聲:

  「還有,麻煩跟史陀後勤官說一聲,從明天開始,閔迪思廳的賬單得自負盈虧。」


  馬略斯面色一沉。


  操。


  「你就沒想過,萬一你失敗了?」


  「想過。」


  泰爾斯嘆息道:「所以我派了孔穆托。」


  「孔穆托?」


  泰爾斯點點頭:


  「對於闖進宮廷鬧事,他有些害怕,不太情願。所以我派他去找姬妮女士。」


  「算算時間,差不多該到了。」


  就在此時,一陣微風襲來,宮廊里燈火疾閃!

  馬略斯皺起眉頭:

  「敵襲!」


  所有人臉色一變


  下一秒,勁風來襲,走廊盡處竄出一個黑影,以迅雷之勢奔來,直撲泰爾斯!

  哥洛佛和科恩齊齊上前,掣劍出鞘。


  但黑影出乎意料,他踩上哥洛佛的劍身,再踏住科恩的肩膀,一閃而過,瞬間突破兩人。


  黑影在眾目睽睽下,接連掠過懷亞和羅爾夫,毫無障礙地闖到泰爾斯和馬略斯身前!


  「哇颯颯嗬嗬嗬!呔!」


  清爽而尖利的嗓音傳揚開來:


  「此路是我買,此道是我開!」


  泰爾斯眼前一花,只見黑影掣出武器,刀光連閃,一邊逼退懷亞和羅爾夫,一邊激得走廊上的不滅燈痛苦顫抖:


  「要把王子害,從我身——上——踩!」


  黑影停頓下來,露出一個被斗篷蓋得嚴嚴實實的矮小身影。


  她拿著把彎刀一頓亂揮,咿咿呀呀地向周圍目瞪口呆的人示威:


  「聽見沒,聽見沒,聽見沒?」


  包括泰爾斯在內,所有人都被震住了,獃獃地看著眼前人的表演。


  眼見沒人挑戰自己的權威,來人這才收起彎刀,滿意地點了點頭:


  「嗯,這就對了!」


  下一刻,泰爾斯抽搐著臉皮:


  「埃,埃達?」


  矮小的身影點了點頭,一振斗篷,叉著腰擺出個帥氣的身形,打了個響指:「答對了!」


  「小子,我一聽說你身陷險境,就立刻趕來了!但既然我在這裡了,你就安全了,不客氣!」


  在所有人古怪的目光下,精靈護衛興高采烈地伸出手,彆扭地拍了拍泰爾斯的肩膀:


  「怎麼樣,我及時趕到,拯救你脫離生命危險,是不是很感動?」


  泰爾斯小臉一黑,乾巴巴道謝:

  「啊,是呢,好感動,多虧了你,要是你晚來一步……」


  好像也沒有什麼區別。


  埃達滿足地點點頭,擦了擦嘴角的油漬。


  習慣了這場景的懷亞和羅爾夫嘆了口氣,一鬨而散,唯有黑馬珍妮興奮地打了個響鼻。


  「埃達教導官。」


  馬略斯面色一緊:

  「王室衛隊,歡迎您回家。」


  聽見這幾個詞,埃達生生一顫,回過頭來,聲音畏縮:

  「誒,你是那個,那個……」


  「教官大人!」一聲凄厲的呼號響了起來。


  只見多伊爾推開人群撲了過來(直到半途被殭屍截住),他滿眼晶瑩,嗓音都變形了:


  「您,您一去六年,六年,終於,終於回來了哇!嗚嗚,您當時明明跟我說,只去幾個星期的……」


  其他人都皺眉看著他。


  埃達一愣,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啊,對,對不起嘛……」


  「我也沒想到辣么久誒,讓你擔心了……」


  「不,既然您回來了,那我就放心了,」D.D一把鼻涕一把淚,感人肺腑:

  「又能像以前那樣,跟在您身邊效勞了!」


  「謝謝,謝謝啊。」埃達愧疚地嘿嘿兩聲。


  「對了,那個,」她突然想起了什麼,慈祥和藹地看向忠心耿耿的D.D:


  「你誰啊?」


  另一側,馬略斯看著隊伍里的雞飛狗跳,深深嘆出一口氣。


  「您知道,殿下,其實價錢幾何,都不重要。」


  他轉向情緒低落的泰爾斯:

  「最重要的是,當你討價還價時,所用的……」


  馬略斯沉聲道:


  「是你自己的天平嗎?」


  聽見這話,泰爾斯抬起頭,捏緊了右手。


  ———


  「還空口無憑?」


  巴拉德室里,泰爾斯對眼前的國王輕笑一聲:

  「怎麼,賣身給你,還得簽個勞動合同?『如果我不按你說的做,不去卧底對家企業,盜取商業機密,你就扣掉我的年終績效獎』?」


  王子瞪著凱瑟爾王:


  「老闆?」


  泰爾斯冷笑道:


  「或者要不要我寫個秘密聲明,等我出賣背叛你的時候,你就拿出來昭告天下『王子是狼,不要信他』?」


  鐵腕王沒有回應他這番胡言亂語。


  他只是抬起頭,幽幽地注視著巴拉德室里多年未曾一變的擺設,沉默許久。


  終於,就在泰爾斯忍不住要打呵欠的時候,國王輕聲開口:


  「立個誓吧。」


  泰爾斯聞言一怔。


  凱瑟爾王目中有神:


  「我們結盟締約,以誓言,見證這一刻。」


  立誓?


  泰爾斯眨了眨眼睛,有些意外。


  「哇哦。」


  「這,我倒真沒想到,立誓。」


  王子咀嚼著這個詞:


  「這麼老派?」


  凱瑟爾王沒有說話,他只是冷冷注視著泰爾斯。


  泰爾斯嘆了口氣。


  「好吧,陛下。」


  下一秒,泰爾斯右手一按,整個人翻上議事桌!

  國王皺起眉頭。


  只見泰爾斯盤腿坐著,翻開酒壺蓋喝了一口,被嗆得面容扭曲。


  「那麼,如果你同意,如果你接受,如果你認可我們今日所約,如果你願意與我並肩作戰,齊心向前,直至王國晏清,星辰復興,凱瑟爾陛下,」泰爾斯咬著字,嫌惡地放下酒壺:

  「就讓我們同杯共飲,掌誓為盟。」


  他敲了敲酒壺,把它推向國王:

  「為了星辰王國。」


  凱瑟爾王緊皺眉頭,他看了一眼酒壺,又看了一眼衣著狼狽卻神態恣肆的泰爾斯,不滿地冷哼一聲。


  「怎麼了?」


  泰爾斯失聲而笑,拍了拍屁股底下的桌子:

  「嘿,別告訴我說這張桌子是什麼人用過的老古董,如果我放肆地跳上去,你就要我好看?」


  凱瑟爾王搖了搖頭,他面無表情,將酒壺輕輕推開。


  泰爾斯皺眉:

  「你……」


  「這是北方佬的發誓習俗,野蠻而落後。」


  國王緩緩道:

  「我們有更好的方式。」


  在泰爾斯奇怪的目光下,凱瑟爾王探出手掌,握住椅側的星辰之杖。


  那一瞬,權杖頂上的寶石毫無預兆地發出耀眼的藍光,將整個巴拉德室映得有若白晝,激得泰爾斯閉眼扭頭!


  「我勒個去!」


  幸好,藍光一閃即逝。


  凱瑟爾王放下權杖,平攤左手。


  泰爾斯痛苦地睜眼,慢慢恢復視力。


  他發現,國王的左手上,靜靜地躺著一隻不小的指環。


  其色灰白。


  其面猙獰。


  「這是璨星王室世傳的加冕之物,」凱瑟爾王轉動手上的奇異指環,目有異色:

  「七百年來,它一直藏在星辰之杖里,每當王位輪替,方才短暫現世。」


  「加冕之物?」


  泰爾斯眯起眼睛打量它:


  「這指環,這形制,不太像是……」


  「獸人風格的骨戒,」鐵腕王知曉他的疑惑,直來直往:


  「取珍稀厚重的遠古恐獸骨骸,熔鑄其中最堅硬的部分,艱難打造而成。」


  泰爾斯這下倒是結結實實一驚:

  「獸人?」


  國王沒有回答,目光仍舊停留在骨戒上。


  泰爾斯端詳著這隻奇異的指環——戒面到戒圈鐫刻著許多獸首,它們無一例外地作怒吼之勢。


  他對比了一下自己在荒漠里的見聞,雖然這隻骨戒已經很大了,可是比起獸人來……


  「也太小了吧。」泰爾斯疑惑道。


  「因為它不是為獸人,而是為人類打造的,」國王幽幽道:


  「其名:『廓爾塔克薩』。」


  廓爾塔克薩。


  泰爾斯回想了一下獸人語課程,猜測道:


  「我不知道你的音調念得對不對,但獸人語里這個音節和結構,應該是名詞或代詞,還有這兩個詞綴,應該是正面而光榮的,而且是抽象概念,至於實際含義要看讀音和書寫,以及三大獸人分支的不同語言習慣……」


  「『盟約』,」凱瑟爾王不給他炫耀課業的機會,直截了當地回答他:


  「此乃其義。」


  盟約。


  「廓爾——塔克——薩,」泰爾斯的目光被骨戒吸引,他輕聲念著它的名字:


  「盟約?」


  國王點點頭。


  「七百年前,山脈精靈與北方人類的聯軍遭遇慘敗,一夕覆亡,終結之戰局勢糜爛。」


  終結之戰。


  泰爾斯心情一沉。


  「危急關頭,一個凡人孤身向北,踏上危險的路途:他逆向穿越古老的『人類最後防線』,深入魁古爾冰川。」


  魁古爾冰川。


  國王的嗓音悠長而深重:

  「他想要打破人類自古以來的禁忌,求取遠古之敵的援助,締約結盟,共抗災禍。」


  遠古之敵。


  共抗災禍。


  泰爾斯惑從心起:

  「一個……凡人?」


  國王緩緩頷首,語句裡帶著歷史的沉重:

  「當他自冰川歸來,八面戰旗在他身後飄揚而起。」


  「冰川之後的獸人國度里,有八個部落,願意放下先祖血訓,拋開血海深仇。」


  「它們浩浩蕩蕩,舉族南下。」


  泰爾斯聽得不由屏息。


  「於是自蒙昧時代后,獸人第一次不流血地穿越魁古爾天險,跨過『人類最後防線』的遺址廢墟,越過後來修築的三十八哨望地,進入北地行省,踏上昔日人類帝國的領土,遷徙千里,加入終結之戰。」


  下一秒,凱瑟爾王眼神鋒利:


  「就這樣,耐卡茹·埃克斯以絕大的魄力和勇毅,衝破前所未有的阻礙,帶來了一支人人意想不到,卻也世所不容的強大援軍。」


  「從而穩住北地的戰局。」


  「助他最終——逆轉寒風。」


  耐卡茹·埃克斯。


  泰爾斯聽著這個名字,忍不住想起龍霄城下的山腹之間,那無邊黑暗裡的一抹銀光:

  「這是我……第一次聽說。」


  鐵腕王點了點頭。


  「離經叛道,與面貌猙獰的異類為伍,後世的北地人當然不認為這是光彩的事,」凱瑟爾王淡淡道:


  「尤其終結之戰後,人類與獸人的關係再度惡化,彼此成仇。」


  鐵腕王放下手中的骨質指環,將他推到泰爾斯面前。


  「而這就是當年,耐卡茹與獸人締結盟約的信物。」


  「廓爾塔克薩——『盟約』。」


  國王停頓了好一陣。


  泰爾斯拿起骨戒,忍著心中的懷疑和震驚,慢慢消化這段奇特的歷史。


  「上面的獸首刻印共有八個,代表著八位獸人聖酋的共識,」國王緩緩道:


  「據說,耐卡茹遵循獸人的禮儀,以一己之力,擊敗了所有反對者,從而獲取獸人的尊敬與信任,換來諒解和承諾。」


  「一己之力……」泰爾斯轉動骨戒,打量著戒圈周圍意味不明的文字,想起自己在荒漠里遇到的「獸人決鬥」,嘆了口氣:


  「好吧,傳說嘛。」


  「但它怎麼在這裡?在……星辰國王的權杖上?」


  凱瑟爾王抬起頭:

  「終結之戰後,北地新貴與帝國遺民再起爭端,耐卡茹與托蒙德一世刀兵相見。」


  「但兩位國王最終憑遠見卓識締約停戰,既往不咎。」


  泰爾斯想起龍霄城裡的圖書室,醒悟過來。


  「這枚指環,見證了兩國初立的定約,見證了耐卡茹與托蒙德的誓言,」國王沉聲道:


  「最後,埃克斯特的開國之君將它贈予復興王,以示和解與信任。」


  所以,耐卡茹就是拿這玩意兒,換了托蒙德的「凱旋」?

  「哦,」泰爾斯面不改色:


  「是這樣啊。」


  「那你為什麼把它拿出來?」


  凱瑟爾王用幽幽地注視著他,並不答話。


  泰爾斯反應過來,忍不住笑了。


  「這個?那不還是北方佬的發誓方法嗎?」


  他拋接著骨戒,啼笑皆非:

  「野蠻而落後?」


  下一秒,廓爾塔克薩被泰爾斯拋到半空中,卻被國王一把攥住!

  凱瑟爾王嚴肅地注視著泰爾斯,氣氛變得沉重。


  這讓後者不由得緊張起來。


  只見國王以極慢的速度,將「盟約」戴上自己的食指,伸向泰爾斯:


  「此時此地,在廓爾塔克薩的見證之下,我們立誓締約。」


  他神情肅穆,不似玩笑。


  泰爾斯眉心一跳:

  「還真來?」


  是戲精還是咋地?

  但鐵腕王死死盯著少年,一字一頓:

  「你將助我推動王國,滾滾向前,剔除障礙,打破枷鎖。」


  他目光一厲:

  「為此不惜一切。」


  「一切。」


  那一刻,泰爾斯竟有些耐受不住國王的鋒利目光。


  「這麼籠統?」


  他只得扭開頭,用玩笑來緩解氣氛:

  「也沒個條款什麼的?」


  鐵腕王盯了他好一會兒,這才輕輕除下骨質指環。


  「立誓者是人,而非冰冷的語言文字。」


  「誓言所連接的,也是人。」


  國王輕聲道:

  「對於所立何約,所守何諾,包括先前所說的一切,我們彼此心中,都有默契。」


  「無需贅言。」


  泰爾斯眉心一跳,他不自然地嘿嘿兩聲:

  「聽著像過家家。」


  但國王不想過家家,他將廓爾塔克薩推到泰爾斯面前。


  「該你了。」


  眼見對方這麼認真,泰爾斯只得打起精神,拿起那個樸素卻猙獰的骨戒。


  「好吧。」


  泰爾斯不去想太多,他晃了晃手上的指環:


  「而你……」


  「戴上它。」凱瑟爾王打斷了他,目光愈發冷厲。


  泰爾斯不由蹙眉。


  但他還是小心翼翼地轉動骨戒,把它戴上右手的食指。


  跟猙獰粗糙的外觀不同,它的觸感光滑而溫暖。


  泰爾斯咽了咽喉嚨,把它對準國王。


  好吧。


  「此時此地,在『盟約』的見證之下,我們立誓締約。」


  「我會助你推動王國……」


  泰爾斯望著國王,正色道:

  「而你會尊重我的意願,聽取我的意見,誠心以待,毫無保留。」


  「沒有任何欺瞞。」


  「任何。」


  這一刻,王子與國王四目相對,感受著彼此目光里的認真。


  良久的沉默后,凱瑟爾王點了點頭:

  「那麼,以凱瑟爾·閔迪思·艾迪·璨星之名。」


  「吾允此諾。」


  他死死盯著泰爾斯。


  泰爾斯被他盯得不大自在,只想趕緊擺脫這裡:


  「那麼,以泰爾斯·瑟蘭婕拉娜·凱瑟爾·璨星之名,吾……」


  泰爾斯咳嗽一聲:

  「我同意!」


  「可以了嗎?」


  該死。


  雖然戴著這指環不算難受,但王子的感覺並不好。


  就像……他被什麼束縛住了一樣。


  國王這才轉移開視線,點點頭,輕聲道:

  「則此約已立。」


  泰爾斯冷笑一聲,晃了晃手上的骨戒:


  「那,合同生效?」


  就在此時。


  咚!

  泰爾斯只覺得耳邊炸開一聲悶響,耳膜劇痛之下,他下意識地伸手捂耳。


  【則此約已立……已立……立……】


  沉重而層疊的聲音自四面八方襲來,迴音不絕,震撼整個宮廷!

  但捂耳沒有用,這道沉重蹊蹺的聲音,正以一種無可言喻的方式,不可阻擋地灌進他的大腦,而他甚至分不清這是什麼語言。


  【背此盟者……盟者……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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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真要說感覺,就像數千把刀刃,在撕扯一塊鋼鐵!

  就連都他身下的桌子和地磚,都在不休震動。


  【眾叛親離……】


  「沃日!」


  泰爾斯只覺得天旋地轉,不由得緊閉雙眼,卻感覺身周的一切都在高頻震動!

  他忍不住大喊道:

  「搞什麼!」


  獄河之罪瘋狂上涌,但卻沒有絲毫效果。


  那道沉重而鋒利的嗓音還在繼續,變得越發短促有力,清晰可辨:


  【烈焰焚身——】


  字句起伏,震人心脾,泰爾斯只覺得胸腔麻木:


  【魂斷獄河!】


  終於,最後一個音節消失,一切都停了下來。


  泰爾斯伏在桌面上,放下捂耳的雙手,顫抖著睜開眼睛。


  他不知不覺,已經冷汗淋漓。


  巴拉德室依舊靜謐。


  燈火照耀,一切如常。


  他的對面,凱瑟爾王坐在座椅上,同樣神色痛苦地揉著自己的額側:

  「放鬆,這符合記載……」


  泰爾斯掙起身來,三下五除二褪下那隻骨戒。


  它滾了幾圈,在桌上停了下來,獸首猙獰張口,似乎要吞沒一切。


  「這他媽是……什麼鬼東西?」


  泰爾斯深呼吸了幾口,心有餘悸。


  「神奇的力量,對么,」國王呼出一口氣,漸漸恢復正常:

  「這就是詛咒。」


  泰爾斯死命搓著自己的耳朵,卻發現它們不再痛了,似乎剛剛的一切……都是未曾發生的幻覺。


  「詛咒?」


  凱瑟爾王點點頭,神色重新變得冷酷:


  「帝國時代,有人說它們來自地獄之下,來自獄河源頭,是惡魔擾亂人間的證明。」


  「有人說,它們只是江湖術士編造出來,危言聳聽的自證預言,不過是自欺欺人。」


  「還有人說,它們來自神秘又可怕的無名古神,蟄伏於明神創世時所遺漏的角落。」


  「但即便是曾經博學多識的法師們,也無法全然堪透其中秘辛,只能將之歸為魔法中最隱秘禁忌的一環,敬而遠之,束之高閣。」


  國王看了一眼廓爾塔克薩,幽幽望向泰爾斯,言語深邃:

  「這,就是獸人部落中的古老智者們所布下的詛咒,神秘難解,綿延不衰。」


  詛咒。


  泰爾斯喘息著,抹了一把汗:


  「這……它有用嗎?它能做什麼?」


  鐵腕王低笑一聲。


  「那些獸人,」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方才開口,「七百年前,那些願意助戰人類對抗災禍的八支獸人部落,它們不是因為慷慨和同情才出兵的。」


  泰爾斯神情一頓。


  「耐卡茹許諾它們以『無雪不凍之地』,在戰爭勝利后,供它們棲居繁衍。」


  凱瑟爾王緩緩道:

  「那就是今天大荒漠里,龍骸王座之下,獸人的八大部落。」


  泰爾斯皺起眉頭:

  「大荒漠?」


  他想起荒漠里的經歷和與獸人的短暫接觸:


  「荒漠里的獸人八大部落,是這麼來的?」


  泰爾斯隨即反應過來:

  「等等,無雪不凍之地?」


  國王靜靜地盯著他。


  泰爾斯撲哧一笑:

  「所以耐卡茹玩了個文字遊戲?他在戰前承諾,卻在戰後分給獸人的土地,是壓根就沒人要的——不毛荒漠?」


  該怎麼說呢,耐卡茹,你這個該死的……


  小機靈鬼?


  泰爾斯想起群山之腹中的銀影人,哭笑不得。


  「文字遊戲?」


  但鐵腕王卻冷哼一聲,激得室內燈火一顫。


  他輕飄飄地瞥視泰爾斯:


  「你知道,龍騎之王是如何故去的嗎?」


  泰爾斯聽見這話,笑容頓時一收。


  他有不祥的預感。


  「病亡。」


  泰爾斯謹慎地道:

  「耐卡茹王戎馬一生,是以傷病纏身,英年早逝。他身後的外甥,『微笑者』努恩·沃爾頓繼承了耐卡茹的地位和頭銜,將亞倫德堡改名為龍霄城,以紀念他的舅舅,埃克斯特的開國之君。」


  說到這裡,泰爾斯不禁想起「耐卡茹的誓約」,想起國王與大公們數百年的爭鬥:

  「但微笑者與耐卡茹手下的九位領主相互不服,導致埃克斯特陷入可怕的分裂動亂——直到『黑目』約翰率軍北伐,逼得他們不得不團結一致,十位大公訂立『耐卡茹誓約』,共抗星辰。」


  「對,」凱瑟爾王聽著聽著,輕哼道:

  「但那是官方說法。」


  官方說法?


  泰爾斯眯起眼睛,等待下文。


  「王國秘科里,有一封極早的絕密情報,由『致命鳶尾』親自封存。」


  國王幽幽道:

  「上面記載,在埃克斯特王國建立之後某個夜晚,亞倫德堡的無數人從睡夢中驚醒。」


  「但聞狂風刺耳,響徹萬里長空。」


  「又見蒼焰覆月,融盡千峰積雪。」


  狂風,長空,蒼焰……


  聽著這些非同自然的異象,有所經歷的泰爾斯驚疑道:

  「什麼?你是說……」


  凱瑟爾王沉默了一會兒,幽幽頷首:

  「正是。」


  「那頭神話般的巨龍,被百姓傳為龍騎王配偶的所謂『天空王后』,在那一夜降臨天空之崖。」


  狹窄幽暗的巴拉德室中,鐵腕王沉聲開口:


  「它降下無情火焰……」


  「把功成名就萬人敬仰的人類英雄,龍騎之王,耐卡茹·埃克斯一世……」


  「活生生地……」


  「燒成灰燼。」


  話音落下,燈火黯淡。


  「什麼?」


  泰爾斯失聲驚叫。


  他的目光轉向桌面,死死定在那隻灰白猙獰的骨戒之上。


  搞什麼?

  矗立在龍霄城最高處的那尊雕像。


  北地人最引以為傲的英雄。


  埃克斯特的開國君主。


  群山之下的銀影。


  龍騎之王。


  耐卡茹·埃克斯。


  他的下場,他是被,被自己的,或者世人所傳的『妻子』,被天空王后給……


  給……


  還有那個童話般的,巨龍王后與騎士國王的開國故事……


  泰爾斯大腦空白,難以理解這個真相背後的邏輯。


  「我說了,立誓者是人,而非冰冷的語言文字,偷奸耍滑和玩弄字眼只是末流小道。」


  國王緩聲道,忌憚而嚴肅。


  偷奸耍滑,玩弄字眼……


  泰爾斯眼神一凝。


  等等。


  耐卡茹的承諾,獸人,無雪不凍之地,大荒漠。


  所以,剛剛那是……


  背此盟者。


  眾叛親離。


  回想起剛剛所聽見的魔音,泰爾斯神色怔然。


  「對於所立何約,所守何諾,何為背約,何為棄諾,廓爾塔克薩自有判斷。」


  他的對面,凱瑟爾王同樣注視著那枚骨戒,目光閃動:

  「它會在必要時,以自己的方式……」


  「予以回應。」


  予以回應。


  群山之下,那個開懷大笑的銀影人,最後一次在泰爾斯眼前閃過。


  取而代之的,是廓爾塔克薩——盟約里的那道魔音:

  烈焰焚身。


  魂斷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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