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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門后

  夜色已深,氣溫漸寒。


  巴拉德室外的走廊上,王室衛隊安排了儘可能少(為了保密)又儘可能多(為了充裕)的人手,組成了最高效也是最嚴格的防禦與圍困陣型,填滿了視線可及的每一個角落。


  最內圍的衛士們保持著絕對的安靜與專註,嚴陣以待。


  他們都是從六翼抽調而來、兼具經驗與能力的精銳,在手按武器的同時牢牢盯死御前會議室的大門。


  彷彿那門后鎖著的不是其他,而是復興宮裡最神秘、殘忍又可怖的凶獸,正在磨牙舐爪,嘶聲低吼,隨時都可能破門而出,擇人而噬。


  但他們不能膽怯,遑論退縮。


  他們是帝之禁衛,傳承千古,自有誓言,他們會守護在這道門前,直到帝令重現。


  或御座將息。


  燈影閃爍,走廊凄幽。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焦躁在空氣中散播開來,壓在劍柄上的手指們越來越緊。


  可厚重的石門依舊紋絲不動,沉默無言。


  面對無數雙越發鋒利的目光,它寵辱不驚,盡職盡責,將一切凶獸牢牢關在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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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如過往六百年。


  六名專擅外傷急救、毒理藥理等不同門類的醫師們被宮廷男爵緊急召來,被勒令等在外圍,一頭霧水的他們焦慮不安卻又不敢多問,只能在令人窒息的氛圍里強打精神,在無休無止的揣測和祈禱中戰戰兢兢。


  同樣是等待,第三排衛士的身後,幾位達官貴人倒是冷靜從容,甚至還能悠閑踱步,低聲攀談。


  但隨著時間流逝,他們神色依舊,唯踱步的頻率越來越快,攀談的間隔越來越短。


  空氣死寂,宮禁深沉。


  傳令兵和親信僕役們低頭垂首,他們不斷地從角落出現,滲進人群又匆匆消失,來去無兆蹤跡飄忽,只在少數人的耳間和微光映照的壁上,留下幽靈的囈語和掠影。


  時間大概還在前行,可它似乎越走越慢,駐足不前,欣賞著自己為周圍帶來的改變:


  寂靜之中,衛士們從未感覺到自己的呼吸是如此之重,甚至能揚起鼻前兩寸的灰塵。


  他們也從未發現,自己的聽覺是如此靈敏,僅僅是筋骨關節摩擦的喀嚓聲,就能讓兩尺之外的戰士們肌肉緊繃。


  而他們的眼皮又是如此懼怕孤獨,以至於每過一會兒,它們就要上下一碰,彼此問好,唯恐落單。


  至於他們的心臟,它們又是如此強而有力。


  以至於宮廷之中,當數百人的心跳聲聚合在一起,越來越快,越來越重時,那感覺,就好像一個名為復興宮的龐然巨怪,剛剛脫離了久遠的沉睡,緩緩蘇醒。


  而那道石門——所有人聚精會神地盯著它——就是它即將睜開的凶眸。


  這讓每個人膽戰心驚。


  發生什麼了?


  會發生什麼?

  如果……他們該怎麼辦?

  該揮劍?

  還是該退後?

  常年守衛宮廷帶來的政治見識,讓王室衛士們在強自鎮定的同時,又不禁忐忑。


  他們想要扭過頭,彼此對視,交換情緒。


  至少在同樣的疑惑中得到些許慰藉,在有人帶領的同類里,消滅迷茫與孤單。


  可衛隊的命令清楚明晰。


  【此劍只為帝令揮舞,只為帝敕斷折,別無他用。】


  刻在骨子裡的、經由無數次訓練重複而養成的習慣讓他們剋制自我,維持警惕。


  這讓他們強迫自己摒除雜念,把因苦苦等待而稍有渙散的目光重新聚焦,放上那道他們曾無數次守衛左右,卻沒有一次令他們焦慮緊張若此的厚重石門上……


  「轟!」


  所有人齊齊一震!

  只見那道彷彿永遠不會再打開的黑暗石門,突兀地從中央裂開一道縫隙。


  「轟……」


  巨獸睜眼了。


  這是所有人的第一想法。


  隨著機械又難聽的摩擦聲,石門若漆黑的眼皮,緩緩向兩邊分開。


  門縫裡放射出金紅色的光華,既像燈火之輝,又類血腥鮮紅。


  不過數秒,石門停了下來。


  它只開了一道僅容單人通過的縫隙,透著金紅色的光華,恰如半睜的獸眸。


  似寐非寐,如醒未醒。


  好像這頭巨獸,正沉浸在夢魘里。


  寒風從門后襲來,第一排的王室衛隊警惕萬分,齊齊退後一步!

  「復興宮的這道門……嗯,還挺沉。」


  只見面前的漆黑巨獸張開幽深不祥的巨口,戲謔深沉:

  「但也並非紋絲不動。」


  從狹窄的獸眸中探出的,是一團更深的黑色人影,他抵住兩邊的石門,一邊喘息,一邊低聲冷笑:

  「你們說呢?」


  王室衛士們本能地伸手移步,兵刃出鞘,陣列成型!


  看著這副場景,門中央的黑影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


  「好吧,」黑影側過身子,擠出狹窄的門縫,「不幫忙就算了。」


  「我……自己來。」


  黑影咬牙切齒,扭曲臉頰,硬生生擠出巴拉德室的門縫,這才讓燈光照亮臉龐——泰爾斯王子面色蒼白地來到走廊上,看向眼前人頭涌動,人人如臨大敵,齊刷刷向他望來的陣仗。


  哇哦。


  這場面,你說他們是來獵龍的我都信。


  疲累的少年回頭看看巴拉德室,再看看眼前水泄不通的王室衛隊,有些無奈。


  走出詭譎險惡的廳室……


  走進重兵把守的重圍……


  這一幕,似曾相識?


  打量過王子的全身,第一排的衛士們僅僅沉默了一瞬,便齊齊按劍,向前而來!


  「穩住!」


  總衛隊長艾德里安勛爵的聲音響起,他撥開人群,時不時拍拍過分緊張的部下,讓他們一個個放鬆下來。


  「沒關係,放鬆,放鬆,結束了。」


  艾德里安的聲音彷彿有安撫人心的魔力,他所到之處,劍鋒紛紛下垂。


  「殿下,一刻鐘才剛過呢!」


  隊長輕鬆寫意地向泰爾斯迎來,他一邊說著話,一邊望向門縫裡的巴拉德室:「我剛準備進去上甜點……」


  「不必了,艾德里安勛爵,用餐時間結束了。」


  泰爾斯呼出一口氣,毫不顧忌地搭住艾德里安的肩膀,側身向前,在周圍人僵硬的姿勢中向前擠去,擠進王室衛隊的封鎖陣型里。


  艾德里安看清了門縫裡的情況,他皺眉回頭:

  「那你們……」


  「別擔心,」泰爾斯無所謂地擺擺手:

  「為防你們好奇……」


  面對警惕難消,滿面狐疑的衛士們,他深吸一口氣,雙掌擴在嘴邊,對著天花板大吼道:


  「國,王,還,沒,死!」


  泰爾斯用上了獄河之罪,這下聲若洪雷,整個走廊前後上下一清二楚。


  燈火疾閃,人潮大嘩。


  泰爾斯拍拍眼前兩個一臉驚詫的王室衛士,疲憊地推開他們,不忘加一句讓周圍人再度變色的話:

  「暫時沒死。」


  艾德里安眉頭緊皺,他望了一眼泰爾斯的背影,還是回過頭,示意部下打開石門,進入巴拉德室請示國王:


  「陛下……」


  另一邊,泰爾斯擠過一個個或驚訝或緊張的人,也不管他是僕役醫生,衛兵衛士,自己毫無顧忌地放聲道:

  「如果你們在等國王下達抓我或放我的命令,別想了!」


  「他不敢抓我,因為我捏著他的把柄!」


  人群的驚疑和騷動越來越大。


  「他也不能放我,因為他好歹是國王。」


  泰爾斯擠過第三排衛士,欣慰地看到他們開始有意識地向兩邊讓路:


  「所以麻煩各位行行好,體諒一下國王的難處!」


  「就當……沒看見我?」


  衛士們難以置信,或交換眼神,或求助上司,但是總衛隊長都還在巴拉德室,他們的努力自然無果。


  「借光,借光!」


  泰爾斯在無數人驚奇又忌憚的目光中步步向前,一邊撥雲見日,一邊無精打采:

  「活動結束了,趕地鐵回家咯,明天還得上學上班……」


  但他正感慨著為啥這一幫滿是汗臭味的大漢就不懂讓路的時候,艾德里安從巴拉德室走出,莊重下令:


  「王室衛隊,今天在場的所有人,向你們的直屬上司報到,各自歸建,留夜加班!」


  衛士們紛紛一愣,又是一陣躁動。


  艾德里安遠遠地望了泰爾斯一眼,神色複雜地道:


  「我們還有……文書工作。」


  泰爾斯滿意地看見,把走廊塞得滿滿當當的衛隊終於散開了,許多人臨行前都忍不住向泰爾斯望來,那眼神就像在看一個怪物,飽含驚異、忌憚和懷疑。


  「殿下,很高興您平平安安。」


  泰爾斯停下腳步,看向前方的幾位華服貴族。


  「庫倫大人,首相,」王子長嘆一口氣,看著眼前大腹便便笑容可掬的老公爵,以及在他周圍神色複雜,欲言又止的御前群臣:

  「還有你們,梭鐸顧問,裘可總管,康尼子爵……」


  「你們一直守在這兒?」


  「當然不是!」


  庫倫首相看上去興高采烈,他開心地拍了拍鼓鼓囊囊的肚皮:

  「我吃完飯才來的!」


  (「我倒是想溜來著,但這群……不給走啊……」——懊惱喃喃的裘可)


  「畢竟……」


  首相眼珠一轉,向巴拉德室示意:

  「會議還沒開完嘛。」


  泰爾斯點點頭,目光掠過首相,投向他身後的其他御前大臣們。


  他注意到,基爾伯特不在其中。


  「那麼,現在開完了。」少年淡定地道。


  但一直看著他的梭鐸顧問卻有種錯覺:


  王子說出這句話,頗有不容置疑的味道。


  「殿下,」猶豫再三,一直注意著巴拉德室的商貿大臣康尼還是開口了:「您和陛下他……」


  「沒啥,覺得無聊了,找他吵吵架,」泰爾斯毫不在意,笑容滿面:

  「僅此而已。」


  覺得無聊了找他吵架……


  諸位臣屬對視一眼,看見彼此眼中的疑惑。


  「關於什麼?」


  商貿大臣康尼子爵追問道:

  「您的婚事?」


  泰爾斯輕哼一聲。


  「是啊,我猜,他不會再逼我跟不喜歡的人結婚了。」


  此言一出,軍事顧問梭鐸越發疑惑,跟上午比起來,這位剛剛從巴拉德室里走出的少年,讓他感到陌生。


  除了留下來值守的,周圍的王室衛士漸漸散去,不時向這群中樞高官投來目光。


  「原來如此,」康尼子爵不依不饒:

  「那容我冒昧一問,被您拒絕的人選,是哪家的小姐?」


  泰爾斯吐出一口氣,莫名覺得煩躁。


  「管他是誰家的,」但幸好,笑眯眯的庫倫公爵及時插入,親自接過這個讓本就疲憊的泰爾斯無比厭煩的話題:

  「那您一定不介意,考慮考慮我的幾個孫女?」


  泰爾斯敷衍一笑,看見周圍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他便不打算耗下去:

  「陛下說了,今天的御前會議到此為止,該散就散了吧。」


  此言一出,眾人齊齊訝異。


  「太好了!」


  昏昏欲睡的裘可突然睜眼,他開心地打了個響指,感激涕零:「我就知道!」


  梭鐸顧問皺起眉頭:


  「但是我們還有事務……」


  「我知道,」泰爾斯揮手打斷他,不耐煩道:

  「還有事兒沒談完,對么。」


  泰爾斯看向巴拉德室,看著那個若隱若現的身影,冷笑道:


  「關於替役啊,繳稅啊,西荒啊,常備軍擴編,削減徵召兵什麼的……」


  他大大咧咧,毫不掩蓋音量,這讓包括梭鐸在內的御前諸臣神色大變!

  「殿下慎言!」


  軍事顧問打斷泰爾斯,緊張地左右張望:

  「此乃,此乃……」


  泰爾斯一拍腦門,像是突然醒悟。


  「哦,對,此乃王國機密,」王子懶洋洋地轉頭,對著還在場的幾個王室衛士大聲道:


  「那啥,王國機密,各位,你們什麼都沒聽到啊!什麼都沒聽到!聽到了嗎?你們沒聽到!」


  幾名衛士一頭霧水地回過頭來,不明所以。


  知曉利害的御前群臣面如土色,面面相覷。


  梭鐸更是驚詫不已。


  「啊呀呀說來您可能不信,」庫倫首相又是恰到好處地打斷對話,他興緻勃勃:


  「這次復興宮的廚子居然出人意料,做出了新菜誒!」


  勞累了許久,現在只想找塊平地往上一躺的泰爾斯不想再跟他虛與委蛇,假笑道:


  「很好,夜安。」


  他不再看東海公爵的臉色,轉身即走。


  「不,會議沒有結束,」他的身後,梭鐸顧問竭力攔住幾位要走的大臣:

  「諸位,恕我直言,今天的御前會議至關重要,現在王國正處在關鍵時刻,敵人已經出手,我們得作出反應……」


  泰爾斯腳步一頓。


  「哦,他還要我給你們帶個話,各位大人。」


  泰爾斯回過頭來,把拇指對向巴拉德室的方向,笑意盈盈:

  「王國秘科行動及時。」


  「那封信……安全了。」


  此言一出,幾位大人同時一愣。


  「信?」康尼子爵回憶著,狐疑道:


  「噢,您是說那封今天剛到的——」


  梭鐸顧問訝異道:「安,安全了?」


  「什麼意思?」


  財政總管裘可轉了轉眼珠,毫不顧忌:


  「你是說,故意泄露凱文迪爾信件的人抓到了?」


  御前群臣齊齊一凜:

  「裘可!」


  「抱歉,嘴快了,」裘可滿不在乎,回過頭:「但是剛剛這個秘科的說他們沒法……」


  總管大人面色一變,轉身四望:


  「奇了怪了,那個刀疤臉呢?我記得剛剛還在這裡的!人呢?」


  「信件追回了,那就是說,」康尼子爵嚴肅道:


  「我們還有轉圜的餘地,只要我們當那封信不存在?」


  泰爾斯冷眼看著大臣們來來回回。


  很奇怪。


  今天上午,他還在御前會議室聽簡報的時候,從來沒有這種感覺。


  這種奇怪的、冷漠的、淡然的、無趣的、彷彿隔了一層厚厚幕布的……


  弈棋感。


  對,弈棋感。


  就像……他使用魔能的感覺。


  泰爾斯心中一重。


  群臣熙熙攘攘的爭論聲中,唯有庫倫公爵置身事外,只見他眯眼一笑:

  「啊,那就好。」


  「以王國秘科之能,自然不容宵小作祟嘛。」


  梭鐸顧問難以置信地咬緊牙,舉步就要往巴拉德室走:

  「不,這不可能,我要去見陛下……」


  但泰爾斯卻輕輕舉臂,攔住了他的去路。


  「請勿如此,梭鐸大人。」


  「十分鐘前,我才當著他的面撕了那封信,」王子輕描淡寫道:


  「陛下此刻,正在氣頭上。」


  泰爾斯輕若蚊蠅的話讓大臣齊齊一靜。


  他們驚訝地看向少年。


  「什麼?」


  梭鐸驚愕回頭,不敢置信:

  「信,您,您?」


  泰爾斯放下手臂,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相信我,你不會想現在見他,更不會想跟他提這事兒的。」


  梭鐸呼吸急促,面色發紅,他沉默了一秒,隨即沖向泰爾斯:

  「你——」


  「大兵!悠著!悠著!」早有預感的裘可從側面死死扒住梭鐸的腰,使盡吃奶的力氣不讓他向前:「冷靜,那是王子,王子啊!哎呀信沒了就沒了嘛,反正也不準備用它,再說了又沒泄露,咱也不用擔心,你急什麼……」


  其他大臣反應過來,連忙齊齊圍上,勸阻梭鐸。


  泰爾斯冷眼看著這一幕。


  首相笑眯眯地哼著小曲。


  但梭鐸顧問兀自掙扎,氣憤至極:


  「不,你們不懂,不懂!你可知那是,那是——」


  「是啊,」泰爾斯淡然回應道:

  「那是用我的命換來的——凱文迪爾投誠書。」


  梭鐸一愣,停頓下來。


  「哦對了,那個,下次你們再要出動常備軍,或者查別人家的賬目,搞諸如此類的幺蛾子的時候,」泰爾斯緩緩轉身,笑著看著抱在一塊的軍事顧問和財政總管:

  「先告訴我,好嗎?」


  他無奈地攤手:


  「否則,我就又得這麼干一次。」


  軍事顧問一噎,閉眼呼出一口長氣。


  眾臣面面相覷。


  「哎呀,多注意多注意,瞧瞧,這把年紀了,吃了新菜就容易鬧肚子。」東海公爵伸手安撫道。


  「泰爾斯公爵,泰爾斯殿下,」梭鐸好不容易冷靜下來,他一臉疑惑和痛心:


  「發生什麼了?」


  泰爾斯聳聳肩:


  「沒啥,陛下改主意了,僅此而已。」


  「但事情不該是這樣的,」梭鐸咬牙切齒:

  「您在中間,究竟做了什麼?」


  做了什麼?

  泰爾斯的眼神凝固了。


  「我剛剛救了你們的命。」


  他看向眼前的每一個御前大臣,面色沉靜,毫無波瀾:

  「不客氣,各位大人。」


  梭鐸難以置信地望著他,裘可則深深蹙眉,還有人不明所以,有人若有所思。


  倒是庫倫首相哈哈一笑,肥大的腹部向下一頓,鞠了個躬:


  「救命之恩,不勝感激。」


  泰爾斯沒有理會他。


  「而正確的問題該是,梭鐸大人,」王子淡漠地看著顫抖的軍事顧問:

  「你和陛下,也許還有那個刀疤臉。」


  「你們做了什麼?」


  此言一出,泰爾斯再不流連,揚長而去。


  身後,梭鐸凝重地望著泰爾斯的背影,目光越發嚴肅。


  但泰爾斯走在燈火通明的廊道里,思緒卻飄回方才。


  ————


  「我知道你想做什麼。」


  國王的聲音在巴拉德室中響起,少了之前的銳利鋒芒,卻多出几絲喑啞幽深。


  「你想做王國的車轡。」


  凱瑟爾王淡淡道:

  「既挽住疾馳的戰馬,又扣緊沉重的車駕。」


  戰馬,車駕。


  站在議事桌前,泰爾斯恍惚了一瞬。


  【烈馬不會屈從鐵鞭,馭者也不會放棄鞭打。】


  「你以為你在保護馬車,」國王搖搖頭:


  「但你這麼做,既在拖慢戰馬,也是干擾車駕。」


  所以,他知道。


  泰爾斯告訴自己。


  當然,他知道。


  他一直知道。


  他只是……不在乎。


  「如您所言,陛下,」泰爾斯收斂好自己的情緒,緩緩坐下:

  「我遊走峭壁之巔,卻妄想天穹之景。」


  鐵腕王哼了一聲,似笑非笑。


  「這條路途險惡萬分,一旦行差踏錯……」


  「我明白。」


  泰爾斯極快地回應他:

  「若讓人知曉我是國王的內應,那我會被千百封臣視作貴族陣營的大叛徒,千夫所指,萬人唾棄。」


  國王點點頭,表情凝重:


  「他們會恨你,更甚於恨我。」


  泰爾斯搓了搓湯匙,沉默片刻:

  「那我們最好別演砸。」


  國王緩緩搖頭。


  「演砸只是最好的結果。」


  「可萬一你演得太好了,深藏不露,人人信服,成功化身諸侯救星、封臣希望……」


  凱瑟爾王打量著泰爾斯,語氣冷酷:

  「被你欺騙而支持你的人,他們會匯成滾滾浪潮,用名聲,立場,陣營,利益,關係,局勢,用一切裹挾你前進,不容你抗辯,不由你掌控,更不許你反悔。」


  「他們會愛你,更甚於恨我。」


  泰爾斯的笑容慢慢消失。


  國王的話歸於平淡:


  「到那時,你身不由己,哪怕想半途下車,也來不及了。」


  法肯豪茲的話再次在耳邊響起。


  【要知道,當你的封臣和麾下群情激憤,眾意昂然,站在浪潮前的你除了隨波逐流,可沒有太多選擇。】


  泰爾斯欲言又止。


  「而與此相對……」


  凱瑟爾王望向大門,神色複雜:

  「當你豎起反抗王權的戰旗,會由此而團結起來的,可遠遠不止封疆公伯。」


  「復興宮之下,蒸蒸日上的擁王黨眾,野心勃勃的新興貴族,見風使舵的投機分子,曾經向你示好待你友善的人,他們都會待你若政敵,視你若逆子,甚至不惜為難你,以邀晉身之階。」


  泰爾斯咬了咬牙。


  基爾伯特,普提萊,梭鐸,裘可,康尼子爵……許多面孔閃過泰爾斯的眼前。


  甚至有那麼幾秒,那副紫色的面具也一閃而過。


  「從那一刻起,繼承人之尊不再為你保駕護航,相反,它會放大你面對的忌憚與審視,加重你付出的代價和傷痛——在許多人看來,新君加冕之日,就是大難臨頭之時。」


  凱瑟爾王眯起眼睛:


  「他們會恨你,更甚於愛我。」


  泰爾斯沒有說話。


  他看向周圍,重重地呼出一口氣。


  晚風撫過窗檯,兩人的身影隨燈火交錯。


  夜晚的巴拉德室清冷幽靜,牆上幾位昔日名臣的畫像——「智相」哈爾瓦,「神諭者」隆東,「鬣狗」安珀·特巴克,「伐木工」帕拉馬塔——默默地旁觀這場父子對話,在燈火中忽明忽暗。


  這讓泰爾斯不由思忖:歷史上,在這間會議室里指點江山的先人們,以及他們所做出的決策,是否與這座厚重的宮殿一樣,冷峻酷烈?


  「那我就只好祈禱了。」泰爾斯恍惚道。


  凱瑟爾王不言不語,只是幽幽盯著王子。


  幾秒后,泰爾斯回望國王,笑容恬淡:「祈禱他們對我們……」


  「都不是真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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