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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登高

  泰爾斯眼皮一跳。


  他端詳著凱瑟爾王的面龐,第一次發現,這張堅毅冷酷的臉上也有不同的感情。


  是么。


  他的……父親。


  「不,陛下。」


  想到這裡,泰爾斯淡然道:

  「我想索取的,確實還是之前的條件。」


  可他話鋒一轉。


  「但卻不是為了所謂的『溫和』,所謂的『妥協』,所謂的『徐徐漸進』,」泰爾斯面色一黯:

  「至少這一次,不是。」


  凱瑟爾王的餐刀切開下一件食物,在餐盤上磕出清脆的響聲。


  「那是為了什麼?」


  國王嘲諷道:

  「難道這一頓晚餐,真改變了你什麼?」


  泰爾斯默默地看著對方,那一瞬間的他,胸中感慨萬千。


  「你還不明白嗎,陛下。」


  王子低下頭,拾起自己的湯匙,嘆息道:

  「你無法擊敗他們。」


  「單憑你自己,不行。」


  泰爾斯定定地盯著自己的湯匙,看著它挖下一塊食物:

  「你需要我。」


  你需要我。


  凱瑟爾王沉默了好一會兒:


  「現在才來求和,是不是太遲了。」


  聽到這裡,泰爾斯不禁莞爾,笑容卻有些苦澀。


  「求和?」


  「誰說我要求和?」


  泰爾斯抬起頭來,面色漸冷:


  「我是來跟你宣戰的,陛下。」


  那一瞬間,國王的餐刀,結結實實地磕住了餐盤。


  凱瑟爾緩慢地抬起頭,望向他的兒子:


  「什麼?」


  只見泰爾斯面色陰沉,語氣凝重:


  「從今天起,陛下,我要給你一件前所未有的武器。」


  「真真正正地,助你成功。」


  隔著桌子,凱瑟爾王冷冷地盯著他,表情不善。


  「艾莫雷的籌碼,它已經不在你手裡了。」


  泰爾斯搖搖頭。


  「不,不是艾莫雷家的孤女,」王子不在意地道:


  「那頂多是個添頭。」


  「添頭?」


  泰爾斯頷首:

  「對,就像『沙王』也只是開始,一架初始不順,偏離大道,卻最終被我們拉回正途的馬車。」


  凱瑟爾王沒有說話,他知道,泰爾斯的話不止於此。


  果然,下一秒,泰爾斯臉色一肅:

  「為了擊敗他們,擊敗你滑不溜秋不可捉摸的對手們,陛下,你必須改變策略,不能再仗著實力橫衝直撞,不能再如此強勢咄咄逼人,不能再漫無目的地茫然舞劍,不能日日皆警夜夜驚心。」


  泰爾斯低沉地道:

  「你需要他們跳出來,站出來,亮出來。」


  「你需要他們鬆懈,他們疏忽,他們犯錯。」


  「你需要了解他們,掌控他們,麻痹他們。」


  那一刻,國王神色微變。


  「是的,陛下。」


  泰爾斯的態度坦誠而大氣,好像這是最順理成章,天經地義的事情。


  「在星辰王國,在這場賢君留下的、局勢明朗到無路可走的殘局裡,你真正需要的,欠缺的……」


  下一秒,泰爾斯神色一厲,嗓音突冷:


  「是一個對手。」


  「一個足夠與你分庭抗禮的——對手。」


  那個瞬間,凱瑟爾五世的眼眶遽然擴大!


  泰爾斯遠遠地望著對方,竟然感到一股奇特的平靜和釋然。


  沒錯。


  古來刀劍,難逃其鞘。


  他要成為的,不是劍。


  而是劍鞘。


  「而這個對手,他必須像你一樣,足夠強大,足夠高貴,足以號召群雄震動王國,有了他的存在……」


  泰爾斯沒說下去,而是試探地瞥向凱瑟爾王。


  第一次,說一不二的鐵腕王不偏不倚,沉聲回應:


  「我在聽。」


  泰爾斯心中嘆息。


  他找到了。


  接敵、察敵、應敵。


  在這場匆匆而來,與凱瑟爾王短兵相接的艱難戰鬥里。


  他衝鋒、跌倒、抵抗、一次次被擊敗,又一次次爬起……


  終於,來到了最後一步。


  獄河之罪在他體內瘋狂地流淌,最終滿足地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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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秒,泰爾斯猛地抬頭!

  「道理上,這是唯一的路途。」


  「有了他,你得以誤導你的敵人:鐵腕王不是所向無匹,不是無可抵擋,不是命定天敵。」


  「有了他,你得以迷惑你的敵人:復興宮不是鐵板一塊,不是無隙可趁,不是毫無弱點。」


  凱瑟爾王面色肅穆,不再有之前的不屑或漫不經心。


  泰爾斯幽幽繼續:

  「有了他,你得以削弱你的敵人:虛假的希望里,他們喪失警惕,文恬武嬉,死於安樂。」


  「有了他,你得以鎖定你的敵人:反王旗幟高高飄揚,凡聚其下者,皆入彀中,一網打盡。」


  「而他會給你意想不到的巨大助力,助你看透他們,瓦解他們,且最終——毀滅他們。」


  凱瑟爾王不知不覺中放下了餐刀。


  那一刻,他望著泰爾斯的表情無比複雜。


  只見國王緊皺眉頭:


  「你……」


  泰爾斯沒有給他回話的機會,他提高音量,自顧自地說下去:


  「利益上,這也是唯一的路途。」


  「有了他,你的對手將不再隱蔽潛伏,不再散落四方,他們將如群狼聚首,如眾馬集群,從此變得有跡可循,有源可溯,有形可捕,你將為戰車廓清路途,為劍鋒指明方向。」


  「還有比這更簡單易懂的戰場嗎?」


  凱瑟爾王捏緊了拳頭,眉心開始掙扎。


  泰爾斯的聲音在巴拉德室里傳揚,激得燈火搖曳,光影來回:


  「有了他,你就有了一個最無解的卧底,以敵軍首領的身份,深深潛伏在敵營之中,無論你面對何方棋手經歷何種對局,都牢牢掌握著對方的國王,把敵人玩弄在股掌之間,任你予取予求。」


  「還有比這更勝算在握的棋局嗎?」


  那一刻,國王咬緊了牙齒,面色猙獰:


  「你——」


  「而現實里,這同樣是唯一的路途!」


  泰爾斯轟然起身:

  「今天,我大逆不道,攜劍逼宮,行止不軌,幾近謀反!」


  泰爾斯居高臨下,望著長桌對面難以置信的的國王,第一次覺得對方是「躲」在了長桌之後:

  「此時此刻,任秘科再怎麼堵疏補漏,消息也早就傳遍王都,即將席捲全國。」


  「無論我們日後如何父慈子孝,也永遠有人記得國王與他繼承人之間的裂痕,我們君臣對峙的這一幕,並試圖趁虛而入,藉機利用,從中作梗。」


  泰爾斯的聲音黯淡下來:


  「我們的關係,早已無法挽回,不可彌補。」


  「而你為『父慈子孝』所做的一切努力,也已損失殆盡,毫無意義。」


  凱瑟爾王面色數變,他伸出手,緊緊扣住桌面。


  「既然如此,」泰爾斯面無表情,語氣冷淡:

  「何不最大限度地利用它,利用這件事。」


  「何不順水推舟,以期乘風破浪?」


  「蹈海弄潮?」


  鐵腕王艱難地呼吸著,從齒縫裡咬出字來:


  「你……」


  「所以,為道理計,為利益計,為現實計,陛下。」


  泰爾斯幽幽地望著他,似大義凜然,又似冷酷無情:


  「我,泰爾斯·璨星……」


  「我註定,要成為你的敵人。」


  話音落下。


  巴拉德室的氣氛彷彿恢復了和平,無比靜謐,舒心。


  令人愜意。


  好幾秒后,凱瑟爾王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隨即難以置信地質問他: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泰爾斯長出一口氣。


  奇怪。


  他微微一笑:

  「差不多吧。」


  「不。」


  鐵腕王帶著壓抑的怒火打斷他:

  「你不知道。」


  凱瑟爾王深吸一口氣,調整呼吸。


  「明面上,你要和我決裂割席,旗幟鮮明地反對聲討我,和至高國王分庭抗禮,走入那個險惡貪婪的陣營,同王國的敵人們稱兄道弟,為他們出頭髮聲,成為他們的旗幟與希望?」


  「背地裡,你要與我締約共謀,違心背德地做我的間諜,同暴君獨夫狼狽為奸,自毀你曾經的立場和根基,向王權出賣靈魂,為國王鞍前馬後,刺出無數卑鄙陰險的背後一刀?」


  鐵腕王咬牙切齒,彷彿看著這世界上最大的混蛋: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為什麼。


  為什麼他如此詫異。


  這局面,難道不是他一手造成的嗎?


  望著凱瑟爾王的表情,泰爾斯撲哧一笑。


  很奇怪,這一刻真正到來的時候,那些他以為自己會感受到的情緒:憤懣、委屈、不忿、悲涼、傷感、失落……


  通通無影無蹤。


  他能感受到的,唯有無邊的死寂。


  「說來有趣,我有個朋友,她給我上過一課。」


  泰爾斯微笑著,想起了曾經的「老朋友」,懷念道:

  「背叛,才是同盟的真諦。」


  同樣奇怪的是,在記恨與不屑之外,他在這一刻,突然對那個醜臉婆萌發了幾分想念。


  原來,這就是她的感覺。


  凱瑟爾王神情再變。


  但這一次,他壓抑下了多餘的情緒,儘力回到之前那個冷靜理智的國王。


  「你知道,你這個提議可能的代價,和最糟的後果嗎?」


  鐵腕王雙目冒火:

  「如果你把這話當作搪塞我的權宜之計,寄望於兩方搖擺,乃至反覆無常,居中得利,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泰爾斯抿起嘴唇,覺得巴拉德室里的空氣終於開始流動了。


  「你最好明白,」這一刻,國王無比嚴肅,語中隱隱有威脅之意:


  「這不是什麼棋局或遊戲。」


  「這是真真正正的——戰爭。」


  泰爾斯眼皮一跳。


  「而任何人,無論他姓甚名誰,位高几何,權重幾分,是睿智還是勇敢,是進取還是溫和,若自以為是,膽敢擋在戰場中央……」


  那一刻的凱瑟爾王殺氣四溢:


  「都必將粉身碎骨。」


  「遑論左右逢源。」


  「從中受益。」


  這一秒,泰爾斯心中一空。


  沒錯,劍鞘。


  泰爾斯默默地對自己道:


  不止迎接鞘外風霜。


  更要耐受鞘內鋒芒。


  這才是應對鐵腕王的手段。


  無論那代價,有多麼沉重。


  封藏千刃,彼之謂邪?

  王子低下頭顱,艱難地呼出一口氣。


  「是啊,我知道。」


  他重新抬頭時,眼神已經認真起來:

  「但是如你所言:吾為星辰而生。」


  凱瑟爾王眼神一凝。


  「跟浩瀚星辰、巍巍王國比起來,」泰爾斯淡淡道:「我們的父子關係,恩怨情仇,乃至性命身家。」


  「都還沒那麼重要。」


  那一刻,凱瑟爾王表情一動,他幾度掙扎,終究沒有說話。


  看著對方的反應,泰爾斯輕輕一笑:

  「一如五百年前,登高王殺子祭神。」


  凱瑟爾王微微一驚。


  泰爾斯看向幽深的天花板,嘆息道:

  「聞者聽者,只知此事違背天倫,殘忍可怖。」


  「知者行者,方曉其中內情悲愴,壯烈慷慨。」


  想起自己所挖掘出的那段故事,泰爾斯漸漸出神:


  「『登高王』埃蘭一世背負罵名,威望盡毀。」


  「『異星』王子海曼則流血犧牲,獻出生命。」


  「璨星聯手,父子同謀,激發王國熱血沸騰,引動臣民憤怒討伐,最終將權傾朝野高高在上,威壓星辰二百年的落日神殿打落神壇,致其分裂衰微,一蹶不振。」


  這一刻,室內明亮無邊,話語擲地有聲。


  而凱瑟爾王的眼神變了:


  「這個版本的說法,一直是王室秘辛,你怎麼知道的?」


  泰爾斯看著他,釋然一笑,卻並不解釋:

  「對,外人不知道,但璨星王室自己知道,這才是『登高祭子』的真相和意義。」


  「以兒子的鮮血和父親的悲痛,從國王的權杖上,剝去神權的綬帶。」


  下一秒,泰爾斯神情肅然。


  「讓我出面吧,陛下,讓我成為你的敵人。」


  「你的間諜,你的棋子,你的籌碼。」


  「你的劍。」


  他撐上桌面,直視國王:


  「這樣,我就能幫你,達成所願。」


  「不止『沙王』,不唯西荒,而是王國全境。」


  長桌盡頭,凱瑟爾王怔怔望著眼前的少年,喉嚨幾度吞咽。


  也許是衛隊長的一進一出讓燈火更加旺盛了,巴拉德室里寒意漸散,溫暖漸回。


  「如我所言,父親,當你被王冠的重量,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時候。」


  那一刻,王子的眼神咄咄逼人:


  「我來拯救你了。」


  「為此,我將賭上我的名望、性命和未來。」


  「以助你成就史無前例的王國偉業。」


  泰爾斯捏指成拳,重重砸在自己的胸口。


  多年前,那個被灼傷的傷疤似乎再次開始發熱。


  「這才是我今天真正的籌碼。」


  他望著啞口無言的國王,沉聲道:

  「從我在整個王國的注視之下,堂而皇之地闖宮謀反,在御前會議與你徹底決裂開始,它就已經成形。」


  「而你沒有理由拒絕。」


  泰爾斯砸了砸胸口,眼神冰寒:

  「接受它,你會得到前所未有的利益,」


  「困局不再,迎刃而解。」


  「前路開闊,豁然更新。」


  泰爾斯停頓了一下,深吸一口氣,逼著自己厲聲開口:


  「星辰若在,帝國永存。」


  下一刻,泰爾斯向著國王的方向倏然伸手!


  凱瑟爾王微微一顫。


  「但是……」


  他怔怔地打量著泰爾斯。


  彷彿眼前站著的不是他的兒子。


  而是一個新來的陌生人。


  「為了星辰,陛下,」少年平舉手掌,語氣堅定不移,眼神視死如歸:

  「讓我們彼此為敵吧。」


  密室幽深。


  但國王沒有回答。


  他呼吸紊亂。


  「凱瑟爾·璨星……」


  泰爾斯不為所動,他依舊瞪著眼前的男人:


  「你怎麼說?」


  燈火閃爍。


  凱瑟爾沒有回答。


  他神色恍惚。


  「鐵腕王……」


  泰爾斯面色深邃,他拉長了語音,放沉了聲調,令人不安:

  「你怎麼說?」


  鐵腕王也沒有回答。


  他渾身僵硬。


  「父親!」


  這一刻,泰爾斯眸中鋒芒銳利,他聲嘶力竭地怒喝道:

  「你——」


  「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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