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沙王的籌碼
寒風吹進室內,泰爾斯不由得緊了緊自己的衣物。
「所以說,從去年開始,你挑唆自由同盟反抗埃克斯特,勾起龍霄城的政治風暴,派遣星辰騎兵穿越大漠,讓我取道西荒回國……所有這些,都是『沙王』的一部分?」
火光幽幽,長桌對面的國王沉默了一會兒。
「有些是。」
凱瑟爾王抬起目光,直射泰爾斯:
「有些不是。」
泰爾斯呼出一口氣,連接起從上一年到現在所發生的的種種事情。
「那為什麼不選在北境,」王子的聲音略顯疲憊:
「不選在那個同樣有斷龍要塞作為支點,而公爵家族已經被你徹底架空,幾乎形同直轄的地方?」
國王沒有回答,只是冷冷注目。
泰爾斯嘆了口氣,回望國王:
「拜託,你不告訴我,我就沒法幫你。」
凱瑟爾王沒有回話,唯目光深邃,不知何想。
而泰爾斯死死盯著對方的眼睛,想要從那疊湛藍里找出點什麼。
終於,凱瑟爾王輕哼一聲,移開視線。
「正因為瓦爾·亞倫德尚在我的獄中,因為寒堡的第一繼承人是個難以服眾的孤女……」
「所有目光都將盯著北境,盯著復興宮的所作所為。」
國王的聲音低沉下去:
「而王國派駐北境的官吏……時日尚淺,威信不足。」
「相較之下,西荒的『緊急狀態管制令』仍在生效,我們做起事來,更方便。」
緊急狀態管制令。
更方便。
泰爾斯不由想起恩賜鎮,想起路途中在西荒的所見所聞。
「這有道理,」泰爾斯沉穩地道:
「但不足以阻止你向北境伸手。」
鐵腕王倏然抬目。
幾秒之後,他緩緩開口:
「北境,畢竟毗鄰埃克斯特。」
泰爾斯恍然挑眉。
這才是理由。
凱瑟爾王沉聲道:
「它毗鄰一位加冕未久、銳氣正盛的敵國國王——查曼·倫巴能帶來太多的意外,不可測度。」
說到這裡,他瞥了泰爾斯一眼,語氣一轉:
「當然,比起你來,他這方面還差得遠呢。」
泰爾斯沒有理會他的諷刺。
「為什麼是我?」
王子淡淡道:
「『沙王』計劃是怎麼安排的,為什麼偏偏要找上我?」
鐵腕王不言不語,只是冷冷望著他。
泰爾斯嘆了口氣:
「你一直都是這麼說話的嗎?半天憋不出一個字?」
國王凝視著他,目光卻陌生得像在凝視另一個人。
很久之後,凱瑟爾王方才開口:
「因為我們需要一個理由。」
「理由?」
凱瑟爾王移開視線,望向窗外的黑夜:
「因為我們要騙過狡猾奸詐的西荒人,讓他們對王室常備軍成規模地開進西荒不起疑心,作為一切行動的籌碼。」
泰爾斯明白了。
「哦,保護王位繼承人安全歸國,這借口確實足夠了,」泰爾斯輕哼道:
「他們大概以為:世上很少有國王,會拿繼承人的安危不當回事。」
鐵腕王的眼神如利刃刮來。
「只是個玩笑,」泰爾斯聳聳肩:
「就這樣?我是個理由,掩護常備軍大舉西進?」
凱瑟王冷冷道:
「我們也需要一個擔保。」
泰爾斯皺起眉頭。
凱瑟爾王繼續道:「好讓西荒人在討價還價中相信:王室常備軍是迫不得已才放棄刃牙營地,撤出西部前線,以換取西荒諸侯動員軍隊支援,好將你保護回王都。」
「而我就是那個擔保,」泰爾斯恍然而悟,幽幽道:
「擔保他們唾手可得的西部前線沒有蹊蹺,擔保這個誘餌無毒無害,可以放心吃下。」
鐵腕王點點頭,似有不屑:
「因為世上很少國王,會拿繼承人不當回事。」
泰爾斯先是一愣,隨後不爽地哼聲。
小氣鬼。
不就是諷刺了你一句嘛。
真記仇。
泰爾斯坐正身姿,不再多想:
「所以,為了瓜分你給出的西部前線、廣袤地盤,上鉤的西荒領主們才會拉起隊伍,心甘情願地走出盤踞多年的城堡,毫無防備地走進王室常備軍的陣地,聚集一處,方便你們一網打盡,省去一家一地逐個擊破的麻煩?」
凱瑟爾王沉默了一會兒。
「不止。」
國王沉聲道:
「為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更為了搶佔荒漠商路的巨額利潤,眼紅了十幾年的西荒諸侯更將籌備資財,備齊輜重,乃至找好發戰爭財的生意門路,可謂家底盡出。」
凱瑟爾王望向大門:
「那些,都會變成王室常備軍的擴編預算。」
泰爾斯輕嗤一聲,毫不意外。
「果然,就地取補,省時省力。」
王子低下頭,目光凝固:
「安克·拜拉爾和他的父親,他們的遭遇不是個例,更不是偶然。」
「因為在『沙王』的計劃里,西荒諸侯們註定要遭遇荒漠勢力的蹊蹺襲擊,甚至受到傳說之翼和常備軍的『友軍誤傷』,失去一切。」
凱瑟爾王後仰上椅背,點點頭:
「當西荒慘敗,戰況緊急……」
他目光一厲:
「為了大局,為了奪回意義非凡的刃牙營地,來遲一步的王室常備軍『不得不』打破傳統,便宜行事,對無能的貴族將領們懲戒褫奪,把徵召軍的殘兵敗將打散重編……」
「就自然是天經地義理所應當,而他們沒理由更沒能力反抗。」
泰爾斯呼出一口氣,接過話頭:
「但是戰事總有意外,如果改編途中事有不諧,進展不善……」
凱瑟爾王目光一動,向他看來。
泰爾斯一頓,想起自己和馬略斯的第一次見面,略微瞭然。
「我猜,既然王國繼承人就在西荒,為王國血脈而計,復興宮往彼處增兵支援,處置意外,同樣是天然占理——比如你派來『迎接』我的那批軍隊。」
泰爾斯想起在恩賜大道上,西荒軍和常備軍涇渭分明的黑白對峙。
凱瑟爾王沒有說話。
泰爾斯怔然道:
「至於事後,木已成舟,被打散重編的徵召軍隊也好,被懲罰褫奪了指揮權的貴族也好,還是被直接廢黜了徵兵權的家族也罷,抑或是被重新劃定軍管範圍的西荒領……」
「你想要的一切,都會在《緊急狀態管制令》的外衣下,以『戰時特例』的名義,在西荒『暫行』下去,就像刃牙營地和恩賜鎮。」
泰爾斯想起翼堡伯爵,德勒·克洛瑪在護送途中對他所說的話,不由出神:
「一年兩年,五年十年,直到——永遠。」
凱瑟爾王不屑地嗤聲,似有不滿。
燈火閃爍,室內的光影來回晃動,將周遭映照得忽明忽暗,動蕩不休。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他回到當下,調整好自己的狀態。
「這麼說,從你和西荒諸侯談判,用西部前線交換他們出兵開始,到常備軍大舉西進以營救王子,到外敵趁機入侵西荒慘敗,再到常備軍『迫不得已』,訴諸非常手段『臨機處置』,直至戰火平息塵埃落定……」
泰爾斯的語氣越發沉重:
「這一套組合拳打下來,你就能真真正正實實在在地,把西荒封臣們零散又混亂的軍事武裝『擰』成一股繩。」
「改變歷史悠久的軍事徵召體制。」
泰爾斯收斂神色,緩緩抬頭,將長桌對面的國王身影收入眼底。
「名義、道理、大勢、實利皆在你手,其餘的西荒封臣乃至王國的其他貴族,縱然心生懷疑,也無話可說,遑論舉兵反抗。」
長桌的盡頭沒有回應。
「而且,西荒事西荒了,這歸根結底也只是局部地區的突發事件,並非影響全境的強製法令,不會引起群情激奮,付出王國大亂的代價。」
泰爾斯的話語帶上了感慨:
「當然咯,羊毛出在羊身上,擴編也好改制也罷,預算資金和徵兵來源,搶的都是西荒諸侯的錢、地和人,甚至不必動用多少的國庫預算,虧不了。」
王子抱起手臂深吸一口氣,一邊回想起西荒的溫暖乾燥,一邊感受著復興宮裡的黑暗陰冷:
「一旦事成,從此以後,從刃牙營地到恩賜鎮、從黎克南到英魂堡,甚至翼堡和荒墟……」
他的語氣不知不覺帶上一絲敬畏:
「西荒的土地上,除非有復興宮的允准,地方領主再也不能自主徵兵指揮作戰,王室常備軍將成為唯一可靠的合法武裝與兵役去處。」
國王沒有回答,於是巴拉德室一片靜謐。
闌珊飄忽的不滅燈漸漸變得穩定,將巴拉德室里的每一件器具都照出自己獨有的影子。
泰爾斯輕輕摩挲起手背:
「更重要的是,這只是開始。」
他深深地望著至高國王:
「有了西荒的先河,領主徵兵、諸侯擁兵便不再是不可悖逆的天然傳統。」
「當人們慢慢習慣『國王才能有軍隊』之後,星辰全境的兵制改革也便有例可循,水到渠成,順理成章。」
泰爾斯忽然想起在荒漠里看到的那場大戰:
「就像騎兵衝鋒,再完滿無缺的守御陣勢,一旦被衝出缺口、暴露側翼……」
他怔怔地道:
「剩下的,就是浪潮席捲……」
「勢如破竹。」
凱瑟爾王依舊沒有說話,但這一次,他轉過目光,不再望向泰爾斯。
「好一個『沙王』。」
泰爾斯不禁嘆息:
「這麼說來,西荒,還真是一匹好馬。」
它能將王國的戰車,徹底拉動。
只是……
「直到你的出現。」
國王的聲音突然響起,打斷了泰爾斯的思緒。
王子不禁皺眉。
「秘科事後的報告說,大荒漠里,你本來遇到了常備軍的巡邏部隊,但卻並沒有按照計劃與他們接頭碰面,而是隱姓埋名,直接失蹤,杳無音信。」
國王的話語如有力量,伴隨著窗外寒風呼嘯,颳得室內的不滅燈不停閃動。
想起過去,泰爾斯猶豫道:
「我……」
但凱瑟爾王並不容王子插話,他的目光變得銳利而冷酷:
「行動開始的當晚,你又莫名其妙出現在風暴中心,還帶了不少朋友:詭影之盾,北地人,暗室,連不少販劍的都跟著你的屁股攪和進來了——白骨之牢一日游?」
泰爾斯心中一緊:
「關於這個……」
國王冷哼一聲,不再看他:「西部前線的人沒有復興宮裡的魄力,他們懦弱猶豫,不敢冒失去繼承人的風險,是以按兵不動,分散人手,致使行動嚴重脫節。」
「而我們的間諜本該攛掇獸人和荒骨人中的好戰者,趁常備軍遠離,襲擊諸侯的軍隊,但它們似乎提前嗅到了什麼,不但主力沒來,連圍攻也只是佯攻作勢,一觸即退。」
泰爾斯聽到這裡,不由道:
「額,對,我聽說,荒漠里有個叫坎達爾的獸人……」
但下一秒,凱瑟爾王的目光再度如劍刃襲來!
「額,」泰爾斯收起笑容,決心不再多言:
「沒事。」
國王沒有理會他,而是望著一盞微弱飄忽的不滅燈,目光中的寒意與不滿清晰可見:
「威廉姆斯埋伏在刃牙營地之側,那蠢貨歷來雷厲風行,反倒在那天拖拖沓沓慢慢吞吞,等到戰事都差不多快結束了,才領兵回營,貽誤戰機。」
聽見熟悉的名字,泰爾斯登時一凜。
「這讓刃牙營地里的西荒諸侯得以從容撤退——荒墟、翼堡、英魂堡,西荒三大家族的主力部隊更是警醒異常,察覺蹊蹺后遠遠避開,毫不入彀。」
泰爾斯回憶起西荒公爵對他所說的「權力起自暴力」,眉頭越發皺緊。
「事後,法肯豪茲那個老骨頭當著所有人的面突訪刃牙營地,不但和你談笑風生,還贈予家傳寶劍,消息很快傳遍王國。」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想起法肯豪茲送他的「警示者」寶劍,不自覺地攥起拳頭。
「至於烏鴉和黑獅,他們更是像奉迎國王一樣,招搖張揚又恭謹臣服地將你一路護送出西荒,順便堵死復興宮派去的增援部隊。」
凱瑟爾王輕嗤一聲:
「最後,王國秘科啟動了應急預案,盡量挽回損失。」
他的眼神直指泰爾斯,在那一刻,彷彿要把他的心肝都挖出來。
「如你所言,西荒之事,馬失前蹄。」
「『沙王』功敗垂成。」
泰爾斯閉上眼睛,靠上椅背,重重地嘆出一口氣。
原來,那一夜,當他在刃牙營地里亡命奔逃的時候……
在他所看不見的地方,許許多多驚心動魄、意義非凡的事情,正在發生。
「但區區一匹馬的失蹄,區區西荒的失敗,不會讓王國停下步伐。」
國王嗓音一厲,讓泰爾斯睜開眼睛。
只見凱瑟爾王的表情無比平靜,可他的眼神里卻蘊藏著無盡風暴:
「所以才有了這封信。」
泰爾斯低下頭,看向手邊的信,鳶尾花的火漆在不滅燈下晦暗不明。
「西荒沒有做到,就換一個地方。」
鐵腕王語氣冷酷,不容反駁:
「無論成本幾許。」
「代價幾何」
那一瞬間,泰爾斯緊緊咬牙。
法肯豪茲的聲音在他耳邊幽幽響起:
【而你父親那樣的人,是會接受現實,就此放棄,還是在對我、對西荒的實力態度刮目相看之後……】
【全力以赴,百倍奉還?】
「現在,」凱瑟爾王的眼神重新回到泰爾斯的身上:
「輪到你說話了。」
輪到你了。
國王話語平淡,卻在泰爾斯的心頭迴響無數:
「你有什麼?」
「你能做什麼?」
凱瑟爾王冷冷道:
「來彌補你的愚行?」
泰爾斯沉默了。
他望著室內的幽幽燈火,不知何想。
「怎麼?」
凱瑟爾王冷笑著,語帶嘲諷:
「你也半天憋不出一個字了嗎?」
但就在下一秒,泰爾斯突然開口。
「你恨我嗎?」
語氣空靈,嗓音淡漠。
那一瞬,冷靜如凱瑟爾王也禁不住疑惑:
「什麼?」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望著空無一物的角落,恍惚地開口:
「我問……」
「從斷龍要塞到龍霄城,從永星城到西荒,你不斷地算計我利用我,還多次置我於險境,陷我於死地,將自己的兒子丟入狼群而不顧。」
凱瑟爾王深深蹙眉。
「為什麼?」
泰爾斯嘆息道:
「為什麼如此痛恨我?」
「是像許多小說里寫的,我的出生害死了我母親,因此你連帶著記恨我?」
那一瞬間,凱瑟爾王眼神一厲!
「還是說,我母親,瑟蘭婕拉娜在生下我之前,做了什麼天怒人怨,讓你痛恨一生的事情?」
泰爾斯凝望著凱瑟爾王。
瑟蘭婕拉娜。
果然,這個名字起效了。
因為一向說斬釘截鐵一不二的鐵腕王,此刻居然眉頭緊皺,目光幽深。
彷彿在面對一場前所未有的棋局。
泰爾斯笑了。
「怎麼,能夠完成『沙王』,助推兵制改革,以興盛王國大業的籌碼……」
他咬緊牙關,死死盯著沉默不語的凱瑟爾五世:
「就不能換來一句,關於我母親的實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