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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代號:沙王(下)

  泰爾斯下意識地扭頭四望,但狹小的巴拉德室依舊冷清靜謐,什麼動靜也沒有。


  夕陽已落,燈火幽幽。


  唯有凱瑟爾王的寒眸遠遠刺來,如刃逼喉。


  「真好。」


  泰爾斯嘆了一口氣,放棄了找尋約德爾身影的努力:


  「在外面的時候,他從未這麼聽我的話。」


  泰爾斯眯起眼睛,試著調整自己的心情,就像在大戰前放鬆筋骨關節:


  「只是,你確定他真的離開了?」


  但鐵腕王的回答簡單直接,咬字冷冽,毫不拖沓:

  「你有一刻鐘。」


  一刻鐘。


  泰爾斯沉默了一秒。


  顯然,這一刻鐘不會說什麼「父子重逢的積極話題」。


  他這麼想著,哼聲點頭:

  「不錯了,要知道,當年北方佬們也只給了我兩分鐘。」


  凱瑟爾五世冷哼一聲。


  「而你已經浪費了一半。」


  他的語氣讓人不由緊迫起來。


  聽著凱瑟爾不留絲毫情面的話,泰爾斯不得不深吸一口氣,打起精神。


  畢竟,他已經走了這麼遠,犧牲了這麼多。


  才來到屬於自己的風車面前。


  不是么?

  念及此處,泰爾斯收起表情,肅顏正色。


  「昨夜宴會後,你向小花花——我是說,鳶尾花公爵——勒索來這封請願書,逼他繳稅替役,還呼籲全國跟隨效仿。」


  泰爾斯微微前傾,按住桌上的信紙:

  「現在看來,你那麼做是為解決了今天御前會議的難題——梭鐸大人想擴編常備軍,急缺錢財和名義。」


  凱瑟爾王把目光移轉到那封《請願書》上,不置一詞。


  「所以才有了今天,你和梭鐸顧問在巴拉德室里的一唱一和,」泰爾斯目光一寒,冷冷道:

  「或者說,是你們事先通了消息,他衝鋒在前,而你坐籌帷幄,裡應外合,配合無間。」


  但他的話顯然沒收到效果。


  「哈,你一定是天才,看透了王國的黑幕,」凱瑟爾王面無表情地反諷他,絲毫不受影響:


  「御前會議上的其他大人,他們怎麼就沒想到呢?」


  泰爾斯輕輕蹙眉。


  「對,這事是很淺顯,也許連隕星者都能看出來,諸位大臣們只是不說破而已。」


  或者,不敢說破。


  下一秒,泰爾斯表情一變。


  「可是有些不對。」


  只見少年拾起詹恩的信件,前傾輕聲道:

  「時機。」


  凱瑟爾王眯起眼睛,泰爾斯定定地盯著他,兩人都沒有說話。


  不滅燈光焰微瀾,整個會議室被映照得波紋蕩漾,幽影幢幢。


  如在深邃海底,承受暗流涌動。


  「一件昨夜才發生的臨時意外,反倒解決了今晨的難題?」


  泰爾斯緩緩開口,目光不離鐵腕王的臉:

  「這也太巧了。」


  凱瑟爾王毫無反應,彷彿這對他而言只是一通廢話。


  泰爾斯甩了甩手裡的信紙,輕輕搖頭:


  「可政治沒有巧合。」


  「要麼,是你未卜先知乃至預先安排好宴會上的意外,守株待兔,就等著詹恩撞上門來冒犯我,好拿下把柄,敲詐勒索。」


  「要麼,是你隨機應變,在宴會的意外后突發奇想,威逼詹恩寫出請願書,授意梭鐸大人御前提案,當機立斷一氣呵成。」


  巴拉德室沉默了一會兒。


  「自以為是,憑空臆斷,」凱瑟爾王顯現出不屑:


  「秘科對你的評價果然沒錯。」


  但泰爾斯輕輕一笑,點了點頭。


  「就是這個。」


  「這封信,無論你是早有預謀還是臨時起意,我還是覺得哪裡不對。」


  泰爾斯目光凝結:

  「直到我聽你的命令,去了秘科。」


  那一刻,鐵腕王眉頭輕皺。


  泰爾斯的語速加快,急促起來:


  「首先,我確認了,安克·拜拉爾闖宴行兇並非為人唆使——至少不是你。」


  紋絲不動的凱瑟爾王,讓泰爾斯簡直以為自己在和石像對話。


  但他知道,他不是。


  「如果我不當眾喊那一嗓子,也根本不會有人知道是詹恩帶來了那把行兇的武器。」


  「而把拜拉爾和多伊爾的矛盾放上檯面,也不利於王國的統治,不符合你的利益。」


  泰爾斯搖搖頭,肯定地道:

  「至少我確認了一點:宴會上的那場意外,不是你的預先謀划。」


  凱瑟爾王不置可否。


  他只是輕輕加了一句話:


  「放你去見重犯,秘科,他們對你還是太寬容了。」


  泰爾斯禮貌一笑以作回應:

  「其次,你讓我去秘科看看自己的爛攤子,好把我敲打得老實點。」


  國王冷哼一聲:

  「顯然你什麼都沒學到。」


  泰爾斯調整了一下呼吸,低頭注視著左手的割痕,回想起黑先知在審問室里的話:


  【重要的不是你做了什麼,不是你做與不做,更非你做對做錯,而是你就在那裡,是你的位置與存在。】


  【權力的威能之下,你和他人的位置有別,落差既定,那無論你在權力的上游做什麼,該發生的總會發生。】


  泰爾斯抬起頭來:

  「不錯,我坐在這個位子上,一舉一動都意義重大,影響深遠。」


  「無論是我不喜歡喝酒,還是只吃萵苣,無論是我接受決鬥,還是幫北地人走私……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我理應看到、知曉且對自己的行為後果負責。」


  「很好,」凱瑟爾王輕哼發話:

  「那你想好,怎麼為王子謀反負責了嗎?」


  然而下一秒,泰爾斯表情一肅,話鋒一轉:

  「但是!」


  該發生的總會發生。


  泰爾斯略一停頓,果斷道:


  「後來也有人告訴我:你知道,從財政到市場,從稅收到預算,從行政到民生,從上到下,從鏈條的這一頭到那一頭,中間要經歷多少關卡嗎?」


  泰爾斯冷笑一聲,指向窗口外的黑暗:


  「你以為這是提線木偶劇,國王的手指一動彈,街頭的混混就開片?」


  那個瞬間,國王目光微動。


  「誰說的?」他冷冷道。


  但是泰爾斯搖搖頭,並不答話。


  「於是,再聯繫王室宴會上的見聞,我想到了更多。」


  泰爾斯這麼說道,整個人撐上桌沿,視線鎖死在國王身上。


  「這些日子裡,中央領特別是王都周邊的糧農、醫藥、煙酒、鍛造、皮革、紡織等行業,它們都經歷了罕見的、大幅的、長期的動蕩。」


  「而那絕非是泰爾斯·璨星一人的舉止好惡就能影響的。」


  那個瞬間,凱瑟爾王下巴微抬。


  儘管只有一瞬間,但泰爾斯捕捉到了這個細節。


  「所以我開始懷疑,在『王子好萵苣,農夫猶餓死』的輿論造勢和宣傳引導背後……」


  他深深吸氣,回想起從宴會到秘科再到紅坊街和下城區的一系列遭遇。


  泰爾斯眼神一厲:

  「秘科,究竟想掩蓋什麼?」


  「王國,究竟發生了什麼?」


  泰爾斯的話音落下。


  寒風灌入室內,吹得不滅燈燈火凌亂,光影狼藉。


  回答他的,是國王的一道嗤聲。


  「捕風捉影,憑空臆造。」


  凱瑟爾王側過頭,將一側臉頰埋入黑暗,似是興緻闌珊:


  「陰謀論說夠了嗎?」


  一股不忿湧上泰爾斯的心頭,熟悉又陌生。


  「於是我看到了!」


  少年不自覺抬高音量,加快語速:

  「無論是糧食和酒業生產的供需出現缺口,還是各色藥材的空前短缺抬高了市面葯價,抑或是民間黑幫圍繞市場利益失衡爆發矛盾,北地人想來私購過冬糧貨卻遇到了貿易壁壘,從邊疆到內陸的人口流動不太正常,而鑄造業的工匠們卻不斷地被軍隊保密徵用,也許還有更多……」


  泰爾斯不知不覺地咬起牙關。


  那一瞬間,他彷彿重回英靈宮,面對六位北地大公——和女大公。


  「所有這些,這些權力鏈條末端的震顫,它們都不是普通的市場常態,也非我『王子好細腰』的影響,而更像是某種強權介入各行各業后,留下的一地狼藉:批量生產、物資囤積、人口流動、貨物運轉、集中調配……偏偏還要暗中進行,掩人耳目……」


  就在此時,國王卻突然發聲,打斷了他的話:

  「哪裡。」


  泰爾斯一怔。


  「哪裡?」


  凱瑟爾王幽幽開口,沉鬱雄厚。


  「離開秘科之後……」


  他的身軀前傾上桌面,從陰影里露出臉龐,如同獅子邁開步伐,尋找最佳的撲殺位置。


  「你還去了哪裡,做了什麼事,見了哪些人?」


  凱瑟爾王的話語一句比一句慢,卻一聲比一聲緊。


  隱含著若有若無的危險。


  去了哪裡,做了什麼事,見了哪些人。


  泰爾斯微微一頓。


  一夜艷遇,萊雅會所,格羅夫藥劑店,落日酒吧,廢屋……


  科恩,茜茜,莉莉安,廷克,格羅夫,莫里斯,萊約克……


  所有這些。


  他的過去。


  泰爾斯攥緊了拳頭。


  但他深吸一口氣,驅散開面對國王時的幽幽恐懼,取而代之的,是面對強敵,百倍緊繃的謹慎與小心。


  「讓我想想……嗯。」


  他靠回椅背,泛出笑容,聲音自信而輕鬆:

  「紅坊街,下城區。」


  「招妓,鬥毆。」


  「男人,女人……嗯,還有這兩者之外的人。」


  凱瑟爾王皺起眉頭。


  泰爾斯笑容如故:

  「如果你問屁屁頭兒,或者那些暗中跟蹤我的屁屁們,他們大概會告訴你這些。」


  下一秒,國王的眉頭慢慢舒展開來。


  「那個乞丐窩,對吧。」


  凱瑟爾王輕哼道,彷彿只是說著微不足道的小事:

  「這麼多年了,你還是屬於那裡。」


  乞丐窩。


  「每當受了傷,你還是只會委屈巴巴地跑回去,就像幼崽回到媽媽的懷裡,放聲哭泣,在那裡找回勇氣。」


  話音落下,凱瑟爾王扭過頭,輕輕瞥了他一眼。


  泰爾斯微微一顫,他看著對方的眼神,突然明白過來。


  剛剛那股熟悉又陌生的不忿,泰爾斯知道是從何而來的了。


  少年認得國王的那一眼。


  六年前,他才被約德爾從廢屋接回來,第一次在閔迪思廳里,見到了這個威嚴厚重的男人。


  那時候,對方的臉上也是這樣的表情。


  不屑。


  冷漠。


  無動於衷。


  泰爾斯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


  但是這一次……


  【在很久以前,在我被祖父帶走的那一刻,一切就變了。】


  哥洛佛失落的話語在耳邊響起:


  【我們,莉莉安,廷克,我……】


  【我們回不去了。】


  【永遠。】


  少年猛地睜眼!


  「所以,從以上的事情,我確認了第二點!」


  泰爾斯面色冷厲,一把抓起鳶尾花的信件:

  「這封信所涉及的事,並不是你臨時起意,父親。」


  凱瑟爾王蹙起眉頭,似有意外。


  泰爾斯清晰吐字,邏輯逐漸順暢下來,擊破面對國王時曾經的層層滯澀:


  「早在梭鐸大人的激進提案之前,王室常備軍的大規模擴編事宜就已經在外部、在整個中央領、在各行各業的範圍里,有條不紊卻不可阻擋地鋪開了:糧草物資,裝備武器,後勤線路,甚至未來可能的徵兵源和駐紮地,都已經在緊鑼密鼓,層層運轉。」


  「如果算上前期設想、計劃、準備、勘查、協調、動員、行動的時間,它也許已經持續了數個月乃至一兩年,且牽連甚廣,影響深遠,幾近戰爭動員——只是更加低調,更加鬼祟,沒有大聲疾呼,不擺宣戰姿態,避免市場動蕩,以防被從風吹草動里看出端倪。」


  泰爾斯眯起眼睛:

  「以至於王國秘科都不得不四處補漏,掩蓋消息,連王子的名頭也要搬出來用用。」


  凱瑟爾王眼神漸厲。


  啪!

  泰爾斯一巴掌把詹恩的信件摁上桌面:


  「由此可見,梭鐸大人的擴編提案,不僅僅是跟你通氣,經你首肯那麼簡單。」


  他死死盯著國王的臉頰,寒聲道:


  「你,還有王國秘科,你們一定籌謀已久,而且志在必得!」


  巴拉德室陷入一陣不短的沉默。


  「哼。」


  幾秒后,鐵腕王的哼聲才幽幽到來:

  「這麼說,你還不算太蠢。」


  「至少比滿腦財色的裘可聰明點——班克當年怎麼會提拔他呢。」


  泰爾斯看見國王的反應,越發肯定自己的判斷。


  他輕笑一聲,忘記之前的壓抑感:


  「那就帶來了下一個問題。」


  「如果詹恩支持擴編的信不是你早有預謀,但擴編提案又不是你臨時起意……」泰爾斯表情一斂,嗓音微寒:


  「那你所做的,到底是什麼幺蛾子?」


  面對王子的質問,凱瑟爾王沉默以應,唯有目光越發犀利。


  泰爾斯掰開手指,娓娓道來:


  「從暗中準備擴編事項,到王室宴會的意外,再到勒索詹恩的這封信,再到御前會議圍繞擴編的辯論,所有這些一步步達成目標的步驟,有的明顯計劃清晰早有準備,有的卻純屬機緣巧合天降大運。」


  他冷笑一聲:

  「難道說,事關王國大政,你還能一半謀劃一半隨機,一半看算計一半碰運氣?」


  凱瑟爾王同樣冷笑回應。


  「那不就是你現在所做的事嗎,」國王嘖聲道:「闖宮以求發聲,殺人以求傾聽。」


  「一半看算計,一半碰運氣?」


  泰爾斯話語一滯。


  他停頓了一下,輕輕呼氣,提醒自己不要陷入對方的陷阱里:

  「然後,我就又想起了今早的御前會議。」


  「今天,梭鐸大人極言徵召兵之弊,主張擴編常備軍,卻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反對。」


  「從首相開始,無論財政外交還是農牧生產,御前會議的大部分人,對這個提案都措手不及毫無準備:財稅廳囊中羞澀沒有預算,輿論和道義均不佔理師出無名,各個部門條件短缺叫苦連天。」


  凱瑟爾王目光一動。


  泰爾斯發現,雕像般的國王雖然依舊沉默緘口,但他不再是毫無表情。


  這發現讓他振奮不已,就像無敵無缺的陣勢,終於在連番衝擊之下,破開了一道口子。


  「條件和局勢都不充足,即便大家心知肚明這是你的意思,梭鐸的提案也阻力重重獨木難支,最後只能放低要求,一退再退,把兵制改革局限在永星城和璨星私兵。」


  泰爾斯話鋒一轉:

  「所以,我就更奇怪了:一個你和王國秘科、梭鐸大人籌謀日久,規模宏大,已經在暗中悄然鋪開的國政決策,為什麼事先沒和自己人通過氣,沒在御前會議打過招呼?以至於事到臨頭,才碰到王國捉襟見肘,臣屬齊聲反對,缺錢缺名又缺人?」


  泰爾斯盯著國王,在等一個回答:

  「到了最後,還要靠一個昨天才撞上門來的倒霉蛋冤大頭詹恩,來為你搖旗吶喊,提供初始資金?」


  沉默。


  那一瞬,凱瑟爾王的眼神變得陰冷,彷彿泰爾斯才是問題。


  「為什麼?」


  他收斂多餘的表情,語氣不善:

  「因為你一無所知。」


  一無所知。


  泰爾斯笑了。


  他更加肯定心中的猜測。


  「我確實不明白。」


  泰爾斯正色道:


  「你的這項舉措,明明暗中準備已久,推行意志堅定,可卻因為溝通協調不夠,條件局勢不足,最後只能憋屈地退而求次,靠著意外和好運來查缺補漏。」


  少年面色一冷:

  「在這件事上,你的政治手腕未免也太蹩腳,太笨拙了。」


  那一秒,鐵腕王輕哼一聲,不知道是不滿還是不屑。


  泰爾斯,搖了搖頭:


  「不,這不是你,鐵腕王,凱瑟爾·璨星五世。」


  「這根本不符合你歷來獨斷強勢又毫不妥協的性格,也不符合秘科機關算盡有備無患的風格——看看『龍血』吧,一夕之間,北地崩毀巨龍哀鳴,埃克斯特內亂而衰,那才是你運籌帷幄,攪動風雲的經典範例。」


  聽見「龍血」,但凱瑟爾五世面無表情。


  泰爾斯抬起頭,整了整自己的衣物:

  「只有一種解釋。」


  「首先,常備軍擴編一事,你確實是計劃已久。」


  泰爾斯冷冷道:


  「王室常備軍,這架王國戰車,註定要在你的意志之下,滾滾向前,無可抵擋。」


  凱瑟爾王沒有說話。


  但有時候,沉默就是最大的回應。


  泰爾斯沉聲繼續:

  「然而,這封被你勒索的信,也確實是臨時起意。」


  王子泛出笑容,輕聲道:


  「因為你原計劃中,要為你拉動王國戰車的那匹戰馬,意外地脫韁失控,陣前失蹄。」


  那個瞬間,凱瑟爾王的手指微不可察地一動。


  「所以你只能退而求次,因陋就簡,飢不擇食,手邊有啥用啥——小花花和他的南岸領就是如此,他們只是一匹獃頭獃腦的迷途小馬,稀里糊塗地走進了馬廄,就立刻被見馬起意的你套上嚼子釘上馬掌,倉促慌忙地上路拉車。」


  泰爾斯定定地望著他的父親,把詹恩的《請願書》推到桌子中間,讓鳶尾花的紋章正對國王:

  「以次充好,備位充數。」


  話音落下,泰爾斯等了好幾秒。


  直到凱瑟爾王的臉上,終於有了几絲不同尋常的變化。


  「戰馬,拉車,」國王輕哼一聲,伸手拾起詹恩的信件:

  「有趣。」


  泰爾斯把他的表情盡收眼底。


  少年微微一笑。


  「但如我所說,小花花不是待宰羔羊。」


  王子收斂笑容,肅聲道:


  「可以預見,這匹新的贗品馬既萎靡不振,還步伐不穩,老大不願,拉起車來吭哧吭哧。」


  「頂多,只能算劣等。」


  泰爾斯話音一變:

  「至於原來的,那匹正品的馬嘛……」


  那一刻,凱瑟爾王的目光如劍鋒逼來。


  少年翹起嘴角:


  「我猜,跟小花花這種湊數的比起來……」


  「它一定少了許多毛病,既精神矍鑠還蹄鐵堅固,任勞任怨且兢兢業業。」


  「必屬上等。」


  鐵腕王沒有說話,他只是放下信紙,靜靜地等著泰爾斯的回答。


  王子的語調慢慢上揚,就像在緩緩展開一個故事:

  「比如說,它能讓你在擴編常備軍的時候,既不必憂心錢糧預算的短缺,也不用忌諱輿論名義的壓力,甚至不用費心周知御前會議的各位臣僚,不用跟老油條的王國部門你來我往、扯皮抬杠。」


  泰爾斯說得慢條斯理,卻看見凱瑟爾王的眉頭越來越深。


  「只要有你、梭鐸、黑先知三個人,只需要國王、軍務司、王國秘科三巨頭,就足夠解決問題。」


  「安全、順利、成功、低調、不留後患地,擴編王室常備軍。」


  泰爾斯呼出一口氣,眯起眼睛:

  「或者更多。」


  鐵腕王聽完了少年的話,但他沒有立刻反應。


  巴拉德室陷入深深的死寂。


  似乎連燈火都被凍結了。


  但泰爾斯很有耐心。


  他熟悉自己所處的戰場。


  鐵腕王沉默了很久,這才沉聲開口。


  「那麼,那匹正品的馬,你是怎麼找到的?」


  泰爾斯盯了他很久很久,這才微微點頭。


  「我從許多渠道那裡,了解過西邊的概況。」


  西邊。


  凱瑟爾王沒有說話。


  泰爾斯緩緩道:


  「我知道,自血色之年以來,西部前線維持了這麼多年,以法肯豪茲為首的那群西荒諸侯,早已經老辣狡猾到登峰造極的地步,你無論懷柔撫慰,還是敲打警告,甚至兜頭狠揍,都沒個卵子用。」


  「但你也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韙撕破臉皮,不能鬆開傳說之翼的惡犬項圈,放他血腥屠戮趕盡殺絕,用對待獸人戰俘的方式對待敕封貴族,那會讓整個星辰沸騰失控。」


  泰爾斯嚴肅起來:

  「所以,你幾個月前大耗錢糧,盡遣王室常備軍去西荒那個泥潭,就很不合理。」


  「你不是去敲打諸侯的,因為沒用。」


  「也不是去毀家滅族的,因為不敢。」


  「更不是去千里迎子的……」


  泰爾斯目光一閃:

  「因為在你眼裡,我還沒有那麼重要。」


  巴拉德室里越來越冷了。


  凱瑟爾王的眼神慢慢變了,他不知不覺地離開椅背,向前傾身。


  「沒錯,今天早上梭鐸大人的提案,什麼削減璨星私兵,什麼在中央領試行常備軍擴編,都只是冰山一角。」


  「至於長達好幾個月甚至好幾年的暗中前期準備,也不僅僅是為了擴編。」


  泰爾斯的聲音越發冷厲:


  「在幾個月前的西荒領,在我歸來王國的前夕……」


  「你盡遣王室常備軍的三大部主力,不計耗損西征荒漠,不為別的……」


  隨著王子的話,凱瑟爾王的瞳孔緩緩縮緊。


  泰爾斯輕聲吐字,用最平緩淡然的語氣,道出最驚心動魄的事實:

  「只為在荒漠戰爭之後,在一場最緊急最慘烈的獸人和荒骨人入侵里,名正言順,規模可觀地,擴編你的王室常備軍。」


  「你要抓住西荒諸侯們齊聚一堂,家底盡出的千載良機,掠奪他們的資財,吸取他們的養分,以充軍資。」


  「然後,趁著領主大人們蹊蹺敗戰損失慘重的時刻,一鼓作氣,不容反對地解散他們臃腫無能的徵召軍隊。」


  寒風暗嘯,燈影飄搖。


  泰爾斯目光凝結,心情沉重:


  「憑西部前線長期處于軍事管制的優勢,就地施行兵制改革,重訂邊境防務,重立規章制度。」


  「最終,就像失去自主權的恩賜鎮一樣,你要從根本上,從根源里,廢黜罷免西荒封臣的自主軍事義務與權利。」


  凱瑟爾王微微低頭,燈火閃爍,映出他眼眶下的一片陰影。


  泰爾斯狠狠咬牙:

  「權力起自暴力。」


  「在閔迪思三世用了一百多年,才堪堪削弱他們的經濟、政治、文化、外交和地位特權之後……」


  「你,鐵腕王,凱瑟爾五世,你想挾千軍萬馬之力,雷霆萬鈞之威,風馳電掣之速,浪潮席捲之勢……」


  「在西荒的這片土地上,把封臣領主,諸侯貴族們自建國以降的天然軍事權利,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掃入歷史的垃圾堆。」


  泰爾斯死死盯著沉默的凱瑟爾王,卻不禁想起在英靈宮裡面對過的查曼·倫巴。


  「一旦功成,顯赫如法肯豪茲,微末若拜拉爾的西荒家族,將徹底變成空有頭銜與財產,徒留家譜與歷史,卻再也無力反抗國王之威的一介富家翁,大地主。」


  「並最終擴及全國,鑄就星辰統治的新常態。」


  泰爾斯幽幽道:


  「完成賢君棋局的——終極一步。」


  凱瑟爾王沒有說話。


  他只是深邃地盯著第二王子。


  「所有這些,」終於,好一會兒之後,凱瑟爾王的聲音才輕輕傳來,「都是你自己想到的?」


  泰爾斯眼神一動。


  「當然不是。」


  「是有人告訴我的。」


  凱瑟爾王目光一動:

  「誰?」


  泰爾斯揚起頭,坦然受之:

  「所有人。」


  凱瑟爾王目露疑惑。


  只見泰爾斯露出笑容:

  「上至王公貴族,下到黎民百姓。」


  「甚至是你。」


  「國王陛下。」


  凱瑟爾王狠狠蹙眉。


  但是泰爾斯輕哼一聲:

  「還記得嗎,回國后見你的第一面,你對我所說的話。」


  「那把劍。」


  「以及,正因為那把劍,我才會成為星湖公爵。」


  凱瑟爾王眯起眼睛。


  星湖公爵抬起頭來,雙目神采奕奕:

  「而你之所以,會對我收下法肯豪茲的那把寶劍極度不滿……」


  泰爾斯冷冷道:


  「不是因為已經發生的事情。」


  「而是因為你計劃之中,那些本該在西荒發生,卻最終沒有發生的事情。」


  凱瑟爾王的眼眶緩緩放大。


  「是的,你在西荒的行動失敗了,你沒能按原計劃那樣,在西荒,在千載難逢的條件下,完成你的兵制改革。」


  「而馬失前蹄,功虧一簣,不為其他。」


  「正是因為……」


  泰爾斯舉起一根手指,輕輕地點了點自己:


  「我。」


  王子話音落下。


  巴拉德室一片死寂,四下闃然。


  足足十秒的時間裡,鐵腕王沒有絲毫回應。


  但他看泰爾斯的目光,慢慢變得不一樣了。


  從之前的不屑、漠然。


  變成了……


  「現在我知道,」終於,凱瑟爾五世輕聲開口:

  「你是怎麼在北方活下來的了。」


  「北極星。」


  北極星。


  桌子底下,泰爾斯狠狠攥緊了拳頭。


  他沒有認錯。


  那一刻,國王的眼中所透露出的,是深深的凝重。


  陌生。


  以及忌憚。


  泰爾斯微微一笑,語速輕快了一些:

  「現在,我長得足夠快了嗎?」


  凱瑟爾王眉心聳動。


  「足夠負擔起星辰王國的重量了嗎?」


  泰爾斯眯眼打量起國王:


  「足夠讓我,參與這個棋局了嗎?」


  泰爾斯語氣輕鬆,頗帶調侃之意。


  但那一瞬,鐵腕王突然抬眼,氣勢倏然一變!

  「從剛剛到現在,」凱瑟爾的話語極度寒冷,目光鋒利無匹:


  「你所說的這些事情,能彌補你悍然闖宮的愚蠢後果嗎?」


  泰爾斯一愣:

  「也許這是兩件事……」


  可凱瑟爾王不屑冷哼一聲,毫不客氣:


  「那你說這些有個屁用。」


  「負擔個幾把的重量。」


  聽見這粗俗的回應,泰爾斯不由一怔。


  「我承認,你的表演挺好看。」


  「但可惜,一刻鐘用完了。」


  「告訴瑪里科先鋒官,我恩准他執行對王子的懲戒——因他強闖宮禁,大逆不道的罪責。」


  言罷,鐵腕王扭過頭去,冷酷而粗暴地結束這場對話。


  泰爾斯緊緊皺眉。


  果然。


  他的父親,不是一個會為意外輕易動搖的人。


  哪怕面對的……


  是他的兒子。


  但僅僅一秒后,泰爾斯的表情就舒展開來。


  「你想要嗎?」


  凱瑟爾王眉心一蹙。


  只見狹窄、黑暗、寒冷的巴拉德室里,泰爾斯搓了搓自己手臂,看也不看長桌對面:

  「你還想要嗎?」


  鐵腕王沒有抬頭,眼神里卻露出一絲疑惑。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指了指桌上的信件,淡淡道:

  「如我所言,詹恩不會讓你輕輕鬆鬆就佔了便宜,這匹劣等馬只會往坑裡走,不好騎。」


  「但是,你還想要嗎?」


  那一刻,泰爾斯回想起釺子在酒館里蠱惑他人時的語氣:


  「你是否還想完成它,還想完成整個星辰王國,甚至說是整個埃羅爾世界都史無前例的大變局……」


  凱瑟爾王的表情微變。


  王子的聲音越發清幽,語氣耐人尋味:


  「改革兵制,扭轉法統,收諸侯之兵,揚王者之師。」


  「從此讓王室常備軍,成為西荒領土地上唯一、正統、合法而強大的暴力武裝?」


  巴拉德室里恢復了安靜。


  直到幾秒后,國王的聲音同樣響起,嘶啞,冷酷,一字一頓。


  「什麼,意思?」


  泰爾斯緊緊握拳。


  那一刻,他突然感覺到,國王曾經帶給他的,那些讓他呼吸沉重的壓力,徹底無影無蹤。


  「如果答案是『是』,」泰爾斯聲音沉穩:


  「那麼……」


  他的目光和凱瑟爾王的眼神在空中相遇:

  「我能幫你。」


  我能幫你。


  那一刻,鐵腕王的目光變得危險,冷峻,微妙。


  他扭過頭來,重新正對泰爾斯:

  「你……」


  「記得嗎,父親,」泰爾斯打斷他,感覺空氣從未如此輕快,「當我說,『我來拯救你』的時候……」


  他微微一笑,目中有神:


  「我是認真的。」


  「在你,在星辰王國的至高鐵腕王,只能委屈巴拉地騎著詹恩這匹劣等駑馬,頂著一身破銅爛鐵陳盔銹甲,踩著一路的高低不平顛簸磨蹭,還要硬裝出逼格滿滿霸氣十足的樣子,去追尋你的星辰夢的時候。」


  凱瑟爾王的目光倏然冰寒。


  泰爾斯撲哧一笑,攤開雙手:


  「怎麼,你還真以為,我稀罕你那頂破爛王冠?」


  巴拉德室里,兩人遙遙相對,燈火與寒風是他們唯一的聽眾。


  鐵腕王沉默了一會兒,卻堅決地搖頭:

  「它不能彌補你今日愚行的後果,星辰王子謀反逼宮,你活罪難逃。」


  泰爾斯的情緒沉了下來。


  「我知道,但那就是另一件事了。」


  泰爾斯回望著他:

  「你怎麼說,父親?」


  凱瑟爾王沒有發話,只是定定地盯著他,目不轉睛。


  泰爾斯第一個在對視中敗下陣來。


  「好吧,我知道,不是西荒也有南岸,反正你無論如何也有辦法……」


  他嘆了口氣,離開座位,向門口走去。


  「那我就走了。」


  泰爾斯無所謂地向後招了招手:「把我軟禁在閔迪思廳里吧,鞭刑還是絞架,悉聽尊——等等,絞架還是算了,我不喜歡被掐脖子的感覺。」


  就在此時。


  「沙王。」


  泰爾斯腳步一頓,他的手指停在了門把上。


  星湖公爵抬起頭,並不轉身,只是凝望著幽黑冰冷的石門:


  「什麼?」


  國王悶雷般的嗓音從身後傳來,冰冷如故,聽不出是同意還是拒絕:

  「這是很久以前,米迪爾王兄連同軍務司、外交司、王國秘科,四方共同定下的行動計劃。」


  「行動代號:沙王。」


  米迪爾。


  秘科。


  沙王。


  泰爾斯抓住最關鍵的幾個詞。


  他深吸一口氣,鬆開門把,轉過身重新面對凱瑟爾五世。


  「沙王,沙王?」


  泰爾斯眯起眼睛,搜尋起基爾伯特為他講解的王室譜系。


  「你說的,該不會是『賢君』的孫子,在終結歷552年好大喜功遠征大漠,卻落得個慘敗虧輸血染黃沙,恐懼得丟下封臣部屬,挖沙鑽坑恥辱逃命,自詡『隱身等於無敵』,徹底葬送四代先王黃金時代,成了西陸千古笑柄的『沙王』,那位與您同名的——」


  泰爾斯一頓,輕哼道:

  「凱瑟爾四世?」


  鐵腕王沉默了一會兒。


  「不。」


  他不容反駁地否認:


  「我說的是,在553年,被實權封臣出賣而遭遇慘敗后,靠著一支小型雇傭兵團自荒漠生還,發憤圖強痛定思痛,頂著貪生怕死揮霍無度的惡名,也要把那支見錢眼開的雇傭兵團留在王都,給付不菲薪資提供昂貴補給,最終成就一支不為任何諸侯、屬地、血緣、役務所轄制的職業軍隊,也即王室常備軍的前身,是那一位『沙王』——」


  凱瑟爾王眼神一厲:

  「凱瑟爾四世。」


  被實權封臣出賣……


  將雇傭兵團留在王都……


  成就王室常備軍的前身……


  聽見這個不一樣的人物傳記,泰爾斯若有所思。


  「現在,你坐下。」


  凱瑟爾王冷冷道,不容置疑:


  「我們談談。」


  談談。


  看不見的角度里,泰爾斯深深地呼出一口氣,翹起嘴角。


  他緩緩地回過頭來。


  「我以為,一刻鐘已經到了?」


  凱瑟爾王冷哼一聲,遠遠地瞥視著他:

  「是的。」


  「對你而言。」


  泰爾斯穩住自己的表情,做了個深呼吸,這才拉開椅子,重新坐了下來。


  「當然。」


  「對了,瑪里科先鋒官是很有前途,值得信任,」王子像是突然想起什麼,溫和地道:


  「但我想,讓他接任首席刑罰官,掌王室成員懲戒一事,還是慎重考慮吧?」


  他微微一笑,緊緊盯著凱瑟爾王的表情:

  「您怎麼看,陛下?」


  但長桌盡頭,凱瑟爾王只是幽幽地望著他。


  「小子。」


  「在我讓瑪里科把你拖出去絞死之前。」


  鐵腕王眼神危險,語氣不善:


  「收起你那得意忘形的嘴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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