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 化蝶（4）
聽她如此傾訴衷腸，施恩心醉了，眼睛不覺濕潤了。他真想和她熱熱烈烈地親吻，吻他個地老天荒，此情不移。
“施恩，我們離婚吧。你和你姑母介紹的那個姑娘結婚吧，她才更適合你。你答應我，我們離婚吧，這樣我才會快樂。如果我們就這樣把婚姻進行下去，我會終生抑鬱寡歡的。”
“……”
此時此刻，施恩終於什麽都明白了。“難怪媽媽會借故把我和父親支開，想必她什麽都知道了。”
現在輪到施恩慚愧自責了，他陷入深深的沉思中，不知道該如何再對薇婭說起。心裏除了懊悔，依舊是懊悔。他恨自己太過於莽撞，他恨自己竟是這般的身不由己。現在他厭惡自己的身世起來，厭惡這個繁華的都市。有時候，他真羨慕那些比翼雙飛的閑雲野鶴。
當然，他不得不在殘酷的現實生活麵前低下他那尊貴的頭顱。其實，不僅僅是他，即便是你我，也未必有他那股子英雄氣概，做的那麽出色了。
沉默，還是沉默。兩個人除了沉默，好像也沒有什麽好說的了。
離婚，離婚吧。薇婭心裏默默地祝福著彼此。施恩心裏也是如此。或許此刻他們倆才真正的明白，隻有離婚，他們彼此才會幸福快樂。原來那些偉大的愛情都以悲劇而結尾，對於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沒有愛情可以去消耗的，柴米油鹽醬醋茶才是尋常百姓家的紐帶，維護夫妻關係的紅繩。
“以後，我不會再結婚了，就這樣孤獨終老吧，挺好的！”薇婭苦笑道。
“唉！”施恩悲傷地歎了一口氣，我簡直就不配稱作男人，我他媽的就是一個懦夫！他心裏暗自嘲諷咒罵著自己。
兩個人下了車走上民政局的台階，薇婭有意回避著他，冷漠著他，不想令他動情，故意跟在他後麵一前一後的。
施恩心裏除了悲痛還是悲痛。
兩個人上台階的時候，仿佛腿被注了鉛似的，沉重的邁不開步伐，走完這段台階，似乎要整整一個世紀。
“薇婭，你能夠滿足我最後一個請求嗎？”待辦完離婚手續，離開大廳，施恩苦苦哀求著她。
“你說吧。”薇婭回過頭轉過身來，溫柔一笑。
“我想最後一次吻你。”讓我們就此吻別吧，我的戀人，他心裏悲痛道，從此以後，我們就該孔雀東南飛，銀河相望了。
說完，他大膽上前，深深地吻上了她的唇，而不顧四周人們詫異的眼光。
“你們快看啦，這倆人怕是瘋魔了，剛辦完離婚手續，又深情相吻了！我看現在的這些年輕人，腦子有病，不可理喻！”大廳裏，辦離婚手續的大姐，透過玻璃櫥窗，瞧見他倆，驚得差點沒把眼珠子扣出來。
辦完離婚手續的第二天，薇婭去單位裏辦了離職手續。那一刻，她心裏明白，在她轉身離開單位的那一刻鍾起，她的命運已是判若兩人了，她曾經努力瘋狂追求的名譽榮譽都已統統不複存在一去不複返了。但是，一種新的信仰從她的心底油然升起。她知道，故土沒有繁華喧鬧的街道，也將不會有光彩照人的錦繡前程。但是那裏有她自小憧憬著的夢，有她今生未了結的理想。她知道她今後的人生或許很平凡，但是那又怎樣呢？她嘛，還有一顆不甘於平庸的心。或許她真的很渺小，或許她回去了也改變不了西村落後偏僻的命運，但是她是新時代受過高等教育的大學生啊，她腦子裏有新思想。她堅信西村裏不缺勤勞和勇敢，西村卻的是賦予經濟變革的新思想。千百年來，祖祖輩輩，西村都是這樣延續著男耕女織的原始生活，生產力低下落後，農民們除了怨天尤人似乎別無他法，要麽選擇放棄生我養我的故土，唯有如此他們才可以脫貧致富。薇婭想到這裏，忍不住難過，土地啊土地，在西村，它居然沒有被開發出最優化最合理的利用價值。一談到土地，人們忍不住帶著鄙視厭惡的語氣。
“你後悔嗎？”在單位領導遺憾搖頭的瞬間，施恩鼓起勇氣問了她。
“不後悔！”那一刻，薇婭的表情異常堅定。
後來，施恩才想明白，與自己同床共枕三年的這個女人，注定隻是他人生裏的一個美好的夢，一個唯一美好的夢。薇婭，今生今世注定活成了他心中理想的樣子，成了他夢寐以求的偶像。她比這世間任何一個男子都勇敢，盡管她渺小膽怯。
“我堅信愚公移山精衛填海的精神！”臨走時，她微笑著對他說。
“……”
施恩眼眶濕潤著，哽咽著說不出一句話兒來，更別說好好地和薇婭一番道別了。他心裏清楚的很，其實他和她有著一樣的信仰，隻不過他沒有勇氣向她說明罷了。“你去吧，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送走薇婭和女兒後的那天夜裏，施恩喝了一個酩酊大醉，整整三天都沒能夠起床上班。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這話一點兒不假。生平第一次，施恩他痛痛快快地對著薇婭的影子哭了一場。
“梅影淡掃娥眉雪，
蒼魂點點隻為誰？
那年憶得當年情，
恨不成魔化鬼魅！”
“洞簫吹涼腮邊雪，
哪堪憂得月尤明。
紅燭捂熱鬢角淚，
半生朦朧半生醒！”
施恩讀著薇婭臨走前留給他的兩首小詩，熱淚滾滾，模糊了眼前那娟秀蒼涼的小字。這是薇婭此生唯一留贈給他的最寶貴的禮物。
薇婭並附了一封小信給他：“致我最親最愛的夫！遇見你是我此生最大的幸福，也是我此生最蒼涼的開始。一直以為夢魘才是我今生今世的知己，後來我才明白唯有夫你才是我此生唯一的知己！我如此矛盾的心理啊！夫你何嚐知道我對愛情是多麽的忠貞不渝啊？夢魘他活生生地擊碎了我心中的夢想，信仰由此倒塌。唯有夫你重塑我心中的夢想，信仰如鳳凰涅盤，浴火重生！夫，我是如此情深愛過你，我也是如此情深恨過我自己。我走了，你莫要再來找我，我願你此生平安幸福快樂！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若有來世，我願恨不相逢未嫁時！”
那一刻，施恩差點哭暈了過去。轉眼間，人去樓空，妻子女兒如同人間蒸發了一樣，再無蹤跡可覓。他對自己說：“對的，我今生一定要平安幸福快樂啊！”他苦笑了一番後，暗暗下定決心，接受命運的安排吧，和姑母介紹的那個文文靜靜的女孩結婚吧。隻要他能夠在夢中再次看見薇婭燦爛純真的笑容，他就足夠幸福一生的了。不是嘛，這樣以來，所有的人都是幸福開心的，包括他的媽媽和姑母，包括那女孩子和她的家人。
“是的，我是一個男人，我有義務和責任讓我深愛的和深愛我的人兒幸福快樂！”
薇婭帶著女兒薇娡回到西村的那年臘月裏，當年的那個二婆婆，帶著薇婭翻山越嶺初次去金牛古鎮薇婭姑姑家遊玩，她的丈夫在薇婭抵達西村前得癌症去世了。據說那位老公公臨死前其形狀淒慘，因為一直吃咽不下東西，竟是被活生生餓死在了那張馬槽一樣的鋪滿麥秸杆的老木床上。本來二婆婆老兩口子和薇婭她二爸的關係就不怎麽好，作為上門女婿的薇婭二爸，這一生積蓄了太多的怨氣正沒處發了，他哪裏知道這一切本就緣於自己的極度無能。他把自己的不幸遭遇歸結於老天的不公和父母的無能，他看著自己的兒子早已年過三十卻還是光棍一條，女兒又被別人誆騙遠嫁，想想自己晚年的淒涼，由不得他要發作一番的。他這一發作，他本是嗜酒如命的，喝醉了就罵爹罵娘。二婆婆的丈夫本是一個病中之人，且自小從未讀過書的愚昧無知的老人，一聽自己的上門女婿欺負媳婦罵爹罵娘，他由不得火大，就反駁了薇婭二爸幾句。薇婭二爸本是酒醉之人，也顧不得想那麽多，盛怒之下，將二婆婆的丈夫推倒在床，誰知老人經不住折騰，兩腿一蹬就死了。
老父親一聽了兒子的不孝順行為，也是氣得夠嗆，無奈他已經是八十好幾的人了，自己都活得顫顫巍巍的，哪裏還能夠管得住自己這個年過半百不爭氣的暴脾氣的兒子呢？他唯有對著西邊的天空長長地歎一口氣罷了。
薇婭的父母以及薇婭大爸大媽參加了二婆婆丈夫的葬禮，老父親和薇婭的婆婆始終是沒有去的，用他們的話說，必定山高路遠，走不動彈了。
自二婆婆的丈夫離世後，二婆婆從此就一病不起了。
薇婭帶著女兒回鄉的那一天，剛好是二婆婆丈夫葬禮舉行完畢後的第二天。
麵對著薇善德內心的失望落寞，薇婭的心痛如萬箭穿心一般。父親從二爸手中接過酒罐子，一飲而盡，著實嚇了全家一跳。接著是父母之間夜以繼日無休止的爭吵，往往都是因為父親飲酒過度的緣故，老父親不敢聲言，隻默默退縮在火塘子邊的角落裏歎息吧嗒吧嗒抽那旱煙袋子。更何況，起初村子裏隊裏那些流言蜚語唾沫星子足足可以吞噬了薇婭。薇婭隻得暗自鼓起勇氣對自己說：“我自己選擇的路，即便是跪著，我也要流著眼淚走下去！”
然而，我說過，薇家人的血液裏有不甘平庸和失敗的決心，那是自強不息的祖輩遺傳給薇家後入最寶貴的財富。況薇婭的母親雖然隻是一個讀書少的沒有多少見識的普通農村婦女，但她個性堅強勇敢。她的這一優點恰恰彌補了薇善德表麵上的懦弱和膽小。
麵對著女兒如泰山般的堅強意誌，漸漸地，薇善德不知不覺地被女兒身上所散發的氣質折服了。他忽然覺得自己又回到了青春年少輕狂時。
他時常這樣回憶自己的前半生。他出生於上個世紀自然災害最嚴重的時期。他的出生著實把老父親夫妻倆嚇了一大跳，本來一家子蝸居在十平米左右的泥草瓦混搭的大窟窿套小窟窿的難民舍裏，已是夠嗆，令人壓抑得喘不過氣來，天天勒緊褲腰帶啃野菜樹根團子度日。誰承想，這個小家夥，如同孫悟空一樣，愣是從半空中跳了下來，一躍就落在了難民舍裏。這下可了得，大人小孩整整**張嘴，都等著吃飯哩，可把老父親愁死了。愁來愁去，他隻能去田野裏尋找食物，那能夠咋樣呢？整個西村以及生產隊的人都勒緊褲腰帶數著米粒過日子哩。
好在西村也算做是一個風水寶地，雖然當時的糧食產量低，畢竟天無絕人之路，說不上風調雨順，老天卻依舊做到該下雨時下雨，該曬太陽時曬太陽，地裏麵沒長出莊稼來，野菜野草倒是成片的瘋長，總不至於將人餓死，糊弄肚子還是蠻可以的。
就這樣，薇善德在父親的唉聲歎氣中度過了窮困苦難的童年，盡管營養不良，他長得黃皮瓜瘦，但好歹沒被活生生地餓死。他的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就因嚴重的饑餓和疾病沒有等到來年春天裏的新鮮野菜野草，活生生地死在了霜雪交織的顆粒無存的寒冬臘月裏。
大女兒的死，足足把老父親刺激得夠嗆。他已是一大把兒子的父親了，自薇善德的小姐姐到來後，老父親便覺他生命中的春天就要來臨了。這小家夥長得俊俏乖巧，據說比薇婭的姑姑長得還水靈俊俏，尤其是她特別的聽話懂事。每當辛勤勞作一天的老父親披著霞光從生產隊回到自己的那棟難民舍裏，瞧見幾個兒子正調皮搗蛋地赤著身子光著腳丫子胡整時，他由不得火冒三丈，正要發作時，隻見快要兩歲的大女兒蹣跚著腳步從灶台邊走過來，清晰地喊聲：“爸爸”時，他立馬渾身清爽心情晴朗起來，早顧不得那幾個惹他生氣的兒子了，氣也消了順了。他立馬將大女兒攬進懷裏，給她講故事。大女兒兩歲多的時候夭折的，令老父親足足哭了一宿，才狠下心來將她那具小小的遺體放在了老鷹岩下麵等待著天葬。
直到薇善德能夠在原野上具足力氣奔跑的時候，他的哥哥們都已長成能幫著老父親做活的青少年了，這時候一家子的日子才算好過了些。他每每從村子裏的小學裏放學回來後，都要去原野上奔跑拾掇吃的做活，幫襯著母親。那時候，他背誦著***語錄，心心念念地憧憬著青山外的遙遠的地方，那裏是他夢想要去的地方。他九歲多了，才讀小學一年級，但他勤學刻苦，愛動腦子，年齡壓根兒不影響老師對他的喜歡。到了小學畢業，他就已經成長成一個英俊的熱血澎湃的少年了，他滿腦子裏都是***的話語，他向往著北京，他憧憬著自己理想的人生。
當他在村子裏讀完小學，又繼而讀完初中，準備去縣裏讀高中的時候，老父親退縮了。老父親瞧瞧自己的這個心中對美好生活充滿期待的兒子，顫顫巍巍地把校長的推介信退還給了校長，他沉重地說道：“我太沒有本事了，我能夠讓他們識幾個字已經是盡了最大的力了！”
在校長的歎惜聲中，滿眼閃著淚花的薇善德一聲不吭地跟著老父親挎著書包回家去了。從那以後，這個小小少年再也沒有在原野上奔跑過，他變得越來越沉默寡言不善言辭，他甚至變得日益靦腆膽怯。
現在，當他見著麵對著生活挫折不折不撓的女兒薇婭時，薇善德，這個即將要走進花甲之年的中年老男人，突然之間，心血澎湃，似乎從女兒身上，他尋找回了他曾經丟棄的那些夢想，他猛然間憶起了他也曾是一個理想滿滿熱血沸騰的青年啊！
是的，他的人生還不曾被失敗終結啊！誰說中老年人就不可以有理想呢？誰說他們就不可以春回二度自己去創業呢？這粗糙而肥沃的黃土地啊，他用那雙大而糙實的長滿繭巴的雙手摸了個千遍萬遍億遍啊！他怎麽忍心就這樣讓它們在時光荏苒裏空耗著年華呢？它們的許多價值還未被實現呢。
薇善德啊薇善德，你是一個木頭腦子嗎？虧你還讀過幾年書了，你和那些迂腐的眾鄉親們一樣嗎？隻會死巴巴地種著連自己都吃不飽的莊稼嗎？隻會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等待著政府去救濟嗎？你就不會不再怨天尤人憑借著自己的智慧和雙手勤勞致富自立自強嗎？他捶著自己的腦門，飲盡酒瓶子裏的最後一滴酒，仰天長嘯一聲：“我要在黃燦燦的土地上種出金燦燦的金子來。”
薇婭買了許多種養殖技術方麵的書，和父親一起專研。按照科技興農的思路，他們買了新型的農機耕作工具取代原始的牛耕，薇婭建議父親要劃分方塊模式規模種養殖，大力發展經濟作物，把土地的價值開發到最合理最優化的地步，這樣才算不辜負了大自然對西村人們的恩賜。
說幹就幹，第二年春天一到，父女倆便帶動著全家人熱火朝天地在地裏大幹起來，惹得眾相鄰不時地好奇地圍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