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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夢中的婚禮(4)

  後來直到接到童年夥伴小雀兒的電話的時候,在無限的驚喜和愕然中,薇婭才回憶起了自己的那場盛大的婚禮。


  本是她一生一世都渴望著的婚禮,浪漫而奢華,王子伸出他那隻高貴而英勇的胳膊,牽著嬌弱尊貴的公主,虔誠地等待著證婚人的證婚。但是薇婭仍然有些驚慌失措,她覺著自己絲毫沒有幸福的理由。盡管這裏高朋滿座祝福聲聲入耳,但是缺少了親人們卑微的祝福,即便是身著華麗的唐服,她依然感覺心裏灰暗,孤獨陌生,仿佛這一切盡是在夢幻中。雖然施恩柔情蜜意不停地安慰著她,生怕她有什麽不適,她仍是覺得自己孤獨而無助。施恩越是待她好,她越覺得自己如犯了不可饒恕的滔天大罪一般,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或許我此生注定要孤獨終老吧?或許我本不該走向婚姻吧?”曾經的她是那麽的勇敢,費盡心思征服了這一切,而此刻她又開始畏首畏尾起來。


  小雀兒仍是兒時的那樣子,話多得像麻袋裏倒栗子一般,篳篥吧啦,爽爽快快一口氣。“薇婭,你猜不著吧?我初中都沒有畢業了,簡直就是半個文盲呀,可是那有啥子法子嘛?你知道的,我這人天生腦殼笨腦子不太好使,我一看到那些課本,我立馬就暈了過去。初一剛念完,我就退了學。不過我一點兒也不後悔。你猜猜我不念書都幹些什麽呢?我整日呆在家裏幫媽喂豬放牛了。不過,你說我一個十四歲的姑娘能夠幹點兒啥呢?那時候我也是不知道哎。不過,我呆在家裏還有一個重要的任務了,我要等著虎子哥唄。虎子哥說了,等他初中一畢業,他就要娶我的,我們拉過勾的,說話得算數兒,我就隻好呆在家裏一心一意地等著他。可不嘛,他初中一畢業,他也不念書了,我們倆就天天在一起,扯豬草,放牛,可快活了。為了等他,我足足在家裏幹等了一年了,不過值得。直到我滿二十歲了,他滿二十二歲,家裏人才把我們的事情在鄉裏公開了,給我們辦了喜事,又吩咐我們去縣裏登了記。媽呀,薇婭,你不知道,那時候我還小啥也不懂,突然發現我和虎子哥成了兩口子,我又羞又臊,臉紅到耳根,心怦怦直跳。我一看虎子哥,他居然和我一模一樣,我們倆不覺仰頭大笑了起來。薇婭,你知道嗎?新婚之夜,我們倆竟相擁著笑了一夜。結果你猜怎麽著?第二天,大家都偷笑我們是倆大傻瓜。”哈哈,哈哈,小雀兒一邊在電話那頭滔滔不絕地說著,一邊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哦,那是挺搞笑的,你們倆可真是一對活寶了。小雀兒,說實在的,你從哪裏知道我的電話號碼的?這些年你們都在哪裏呢?”薇婭鼻子一酸,懷著滿腔的驚喜問著自己的這位童年老夥伴。難忘的童年,難忘的夥伴。


  “是這樣的,我和虎子哥結了婚以後,後來我們又有了孩子,你知道嗎?我倆肩上的膽子沉著了。於是,我們倆一起扛著編織袋南下去了廣東打工。我文化不高,虎子哥也一樣,但是我們倆不怕吃苦不怕受累,我們倆在工廠裏做普工,省吃儉用地幹了幾年,攢了一些錢,我們倆見孩子大了要讀書了,我們就從廣東回來了。你知道的,我們倆口子文化不高,處處吃苦頭,我們商量著絕不能夠讓孩子們再讀不好書,所以我們回來了。恰好現在政府扶貧大力發展鄉村經濟了,這是一個好時機,我和虎子哥商量著我們就留在老家裏自己創業。我們先從小買賣做起,我們不怕苦不怕累,隻要我們倆口子齊心協力,俗話說得好鐵棒磨成針,大事不都是從小事做起的嘛?”


  “真的嗎?”聽了小雀兒心中的夢,薇婭不覺驚呆了。


  “當然是真的!虎子哥說了,大山生養了我們,我們豈能夠忘恩負義?現在許多人都準備移民搬遷了,說這裏太貧窮了,除了山還是山,沒有大城市裏的繁華景象,甚至有些讀了許多書的年輕人還眼巴巴兒地瞧不起這大山了,說土的掉渣,他是假騷情,他忘了他是咋長大的呢?他怕是吃風拉屁長大的!我和虎子哥要守護著大山,我們要憑借自己的智慧和雙手勤勞致富,響應政府的號召,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把我們的家鄉建設得富饒美麗。”


  薇婭在這頭聽得呆了,一時間,她竟忘了答話。


  小雀兒正憧憬著未來,正說得興起,也沒有注意到電話這頭薇婭的沉默,仍是一吐為快道:“俗話說得好,青山就是金山銀山。我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辦法總是有的,隻要你努力,山窩子裏也能夠刨出金蛋蛋來。”


  “小雀兒,你說得真好。”


  “薇婭,我和虎子哥已經買了一輛大貨車了,方便我們轉鄉裏做買賣。同時我們也可以幫著老鄉把老家裏的特產運輸到外麵去賣個好價錢。現在,政府幫我們鋪了寬敞的水泥公路,出門開車方便著哩。”


  “真的嗎?沒想到這一年多了,我沒有回老家,西村的變化居然這麽大哩!”薇婭有些吃驚。更讓她吃驚的是小雀兒和虎子哥的夢想,以及他們愚公移山般的勵誌精神。多少年來,西村的人們,以及周圍鄉裏的人們,都在痛苦艱辛地掙紮著。五千年了,五千年了,山還是那黛黛青山,水還是那碧碧綠水,世事變遷,物是人非,山長水闊,那些熟悉的,那些陌生的,那些已故的,已漸行漸遠或正在漸行漸遠,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沒有人改變過那片土地,也沒有人具備那樣的能力去改變那片土地,多少年來多少代,最終的使命,最終的理想,就是努力爭取走出去離開那裏,離開貧窮走出困苦。


  沒有一個人願意留下來,隻有那些甘心被命運捉弄沒有其餘的生存技能隻能夠留下來的最終留了下來,有的可能因此終生也沒有跨離過那片土地一步,從生到死。所以他們再也沒有抗爭過,就如老父親那樣,他直到年老體弱之時,總算悟出了那句真理:“人強不過命,地強不過糞。”他從祖輩那裏繼承了真理,又把這句真理傳承給兒子。但是薇善德,這個不善言辭,遇事總往心裏擱的憨厚男人,他的骨子裏是叛逆的,他本想與天爭,可惜他天性怯懦,他沒有那個勇氣。老父親說兒子可能智商堪憂,因為他生養的這幾個兒子,大兒子天生愚鈍,二兒子鬥大的字不識倆蘿卻自以為是,三兒子倒是讀了幾年書,但是智商還是低能,他們都萬萬不能夠走出這西村的,因為他早已聽祖輩們說過,走出這大山以後,外麵的財狼虎豹甚多,他怕他的兒子們不是被餓死,就是被淪為財狼虎豹的口中食。通過他這一輩子的闖蕩經驗,以及祖輩們流傳下來的經驗,事實證明是如此,越是繁華大道上,越是財狼虎豹橫衝直撞。唯獨他的女兒是一個精明能幹的,所以他允許她嫁了出去。


  “那是當然哩。薇婭,你也沒有想到吧?現在輪到那些城裏人羨慕俺們山裏妞了!”小雀兒驕傲地說道。


  “是嗎?”薇婭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聽說了這樣的話。


  “當然啦!上次,我們家有一個親戚去市裏走親戚串門子,拉家常擺龍門陣,誰知就混說起了我,說起了兒女婚事。那些市裏人說打實話實說娶兒媳婦就要娶你們山村裏的姑娘才是好的,山裏的姑娘為人實在,她們勤勞肯幹,淳樸善良,待人真誠。我親戚回來對我媽說,那些人有的還在歎惜了,說是我咋早早地結婚了,就應該嫁到他們城裏去才對。薇婭,依我說句心裏話,我才不去他們那裏,他們個個扯高氣揚的,以為自己能幹著哩,滿眼裏鄙視著我們這些鄉村裏的人,我才不想去受他們那窩囊氣了。我這一輩子就隻愛虎子哥,我們倆都有手有腳的,我們自己奮鬥,我們自己去爭取。這鄉下盡管沒有燈紅酒綠車來車往,可是這裏一年四季景色怡人,我們晨賞朝陽夕看晚霞,用語文老師的話說那是多麽的浪漫多麽的愜意啊!”


  薇婭雖未瞧見小雀兒的麵容,可她明顯能夠感覺的到小雀兒一臉的傲嬌。這是那個童年時代的小雀兒嗎?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唉,薇婭,你咋就悄悄地結了婚呢?而後又悄悄地生了娃兒呢?自從那一年你離我而去之後,至今我們整整差不多十六年沒有見過了,不知道你想念著我沒有呢?我可是日日夜夜思念著你哩。我知道你學習好,你一定也和他們一樣,一心一意想飛離這裏吧。也是,這也不能夠怪你,作為咱們山裏人,此生讀書又有何用呢?不就是想有朝一日離開這裏在外麵享受榮華富貴嘛?人人可都這麽想著哩。連我那個親爹也是一直這麽想著,而且從未改變過,他昨天還罵我和虎子哥了,他說就你倆最沒有出息,死皮賴臉地賴在這窮鄉僻壤裏走不出去。”小雀兒的話匣子一打開,她又和兒時一樣了,喋喋不休地說個不停,完完全全忘了她已經是兩個娃兒的媽了,不該這樣關不住嘴門兒了。她語氣裏半是得意,半是傷感。


  薇婭知道小雀兒是不會鄙視她的忘恩負義的,憑她和小雀兒那堅如磐石的情誼,無論她做出怎樣的抉擇,小雀兒都不會嘲笑她。但她懂得小雀兒的傷感。小雀兒可能智商也是堪憂的,她的成績是出了名的差,她孩提時代讀書的時候對那些數學運算題和語文作文就怕得要命,就好像夜裏夢見吃人婆來吃她身上的肉那般,她又是亂踢亂蹬又是亂叫亂嚷,她說一看到課本她就奔潰了無法活下去了。但是小雀兒她這麽一個連自己的自我介紹都不能夠清清楚楚表達清楚的人,卻有如此非凡的見識,這著實令薇婭內心大為震撼。小雀兒,薇婭內心深處深深地懂得她,她是螞蟻一樣的渺小,卻又如獅子般勇敢意誌堅定,她身上具有那樣一種品質,那是薇婭這種費盡心思爭取一切的人不具有的品質。


  “薇婭,你知道嗎?那個小嘉死了,她居然死了,我也是傷感了好些天了。我想想啊我們這些人,小時候一樣的天真快活,長大以後命運卻為什麽這樣的不一樣呢?”小雀兒忍不住要抽噎起來了。


  這一路都是她在主導著話題,薇婭本來對突然打電話而來的小雀兒不知道有多麽的驚喜呢?此刻,她卻不敢在她的麵前多言語幾句,隻是靜靜地傾聽著,聽她在那裏暢談,憑她在那裏歎氣。薇婭的那顆心,震驚之後的震撼,震撼之後的羞愧。


  “薇婭,你咋就不說話了呢?你啥時候變得這樣吞吞吐吐呢?你不是這樣的,我記得你不是這樣的了。以前,你才高八鬥,我,我……”


  “我江郎才盡!”薇婭忍不住笑了起來。


  “對,對,對!”小雀兒也不好意思地笑了:“那天我在鄉集市上撞見了嬸嬸,我聽嬸嬸說你在省城那邊結婚了,女兒都快三歲了。我當時不知有多麽欣喜了,我感謝著老天爺呀,你可真是有眼呀,你終於替我帶來了薇婭的好消息了。”


  一聽到母親將她結婚的事情告訴了小雀兒,包括女兒的事情告訴了小雀兒,薇婭不覺羞紅了臉,幸虧小雀兒在電話那頭瞧不見,否則她不知道會有多麽的窘迫了。隻有在小雀兒麵前,她才是真實的那個她,她才敢捫心自問。但是她懼怕小雀兒一眼看穿了她,她怕小雀兒罵她無德,她還是不敢麵對她。


  其實這三年來,她也不曾敢真正的去麵對過施恩。


  在她和施恩結婚的那天,在那場奢華的婚禮正在進行的那一刻,她也曾深深地感動過,她心裏暗暗地說:“她一定會愛上施恩的,一定會的,他是那麽的優秀,那麽的高尚。”


  但是現實給了她一個沉重的打擊。婚姻像是一座圍城,沒有生氣的圍城,城外不了解實情的人滿眼好奇想進城一睹為快,城內遭受婚姻毒害的人滿臉悲傷地想出城。她想現在她和施恩大概都如此。


  施恩他沒有一丁點兒的錯,他無怨無悔地愛著她,明明知道她生下的這個女兒臉上洋溢著夢魘昔日的笑容,他依然強烈壓製著自己的自尊心和妒忌心,待她如初。但是在熾烈的愛也會有暗淡的一天,就如同熊熊燃燒著的火焰終有熄滅的那一天。施恩他也會有後悔的那一天,也會有激情燃盡的那一天,當某一天深夜裏他發現自始至終他都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局外人的時候,他一定會絕望,一定會痛不欲生的。薇婭隻要一看到女兒臉上那童稚般夢魘那樣的笑容,她必定會再次憶起往昔,開始哭泣,由此痛不欲生起來。這下好了,兩個人各懷心思,任憑心口劇烈地疼痛流血,痛不欲生。


  施恩越是愛她,越是敬她,她越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該怎樣做才算是對得起他,她隻覺腦子裏一片混亂,她自責,她懺悔,一切都無濟於事。


  更要命的是她的這個婆婆,那個自以上流社會人士自居的女人,施恩的媽媽,整天擺出一副盛氣淩人的冷冰冰的麵孔來,壓抑得薇婭越來越喘不過氣來。起初她還好些,待薇婭順利生下女兒後,她更是加重三分。她本一心盼著抱孫子,誰知卻是一個丫頭片子,氣得她差點老眼昏花,若不是礙於兒子的麵子,她真想摔門而出。


  薇婭越來越氣懦,越來越小心意義,為了報答施恩,她時時刻刻忍受著這一切。當然目前為止,她說啥也不敢失去這一切,沒有了施恩給予她的愛,她和女兒也就沒有了希望,西村裏她的父母和老父親也就沒有了希望,更重要的如果她失去了這一切,她將來拿什麽去打擊她的姑姑,拿什麽去削弱她姑姑的那股銳氣?


  至今為止,她的父母也沒敢來這城裏看望過她,隻是在心裏悄悄兒地祝福著她。他們知道他們隻是那鄉間奔跑著的老狗,上不了啥台麵,索性他們也沒有必要去顧及那些所謂的人情世麵,管他們的親家心裏咋想著哩?隻要他們在西村裏的威望還在,隻要他們還被人羨慕嫉妒著,隻要薇婭的榮華富貴還在,他們可以忘記他們曾經還有那張臉。老父親一直想去省城瞧瞧,想去瞧瞧說書人嘴裏的那個六朝古都是如何的繁華鼎盛,但是沒有人敢送他去,其實他自己心裏也不敢去,所以這個夙願就一直被耽擱著,成了未了之願。


  這些年來,麵對著難處的公婆關係,麵對著油鹽醬醋茶實實在在的點點滴滴的生活,那些風風雨雨,薇婭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扛過來的。多少個夜裏,她偷偷地在衛生間裏哭泣,她多想放棄這一切,但一轉眼,她又說服自己,她不能。她怕施恩絕望,她更怕自己絕望。


  每一次她都給父母報喜,卻不敢訴苦。她知道在他們麵前,她其實和那座座青山一樣,堅不可摧。其實,鬼知道她是怎樣度過的?她甚至把自己逼成了瘋子。


  現在,小雀兒的話倒把她徹底逼瘋了,她真想在這個好朋友麵前歇斯底裏地大喊大叫一番。


  她多想讓她罵她,哪怕是詛咒她一番。她是多麽的卑鄙無恥混蛋,多麽的虛偽透頂無可救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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