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十字架(6)
薇善德兩口子第一次來到這樣一座富麗堂皇的大城市,人生地不熟的,頓時傻了眼,手腳也沒處安放,甚覺格格不入。薇婭媽雖說陪薇婭來學校報道時已經見過這座城市的精妙絕倫了,可是那畢竟是來回順路,就那麽大地盤兒。現在他兩口子杵在人流中央,撲愣愣閃瞪著眼睛,竟不知道該何去何從。周圍的人都詫異地看著他倆,如同觀賞兩個怪物似的,那眼光不知是好奇,也不知是鄙視。
其實他兩口子剛下了火車,出了站台,就已經有人注意著他們怪異的行為了。薇善德一見別人的眼色,順勢打量了一下自己,頭發亂蓬蓬的像個鳥窩,一身的卡藍布中山裝,舊的不能再舊了,有些地方還有幾個卷煙燙的小洞,一雙半舊不新的解放鞋,肩上還扛著兩個大蛇皮袋子,裏麵裝著被褥等生活用品。他再看看薇婭媽,她倒是梳著一頭整齊的馬尾,也是一身的卡藍布隨身家常衣服,早已舊了,腳上同樣蹬著一雙解放鞋,背上背著一個大帆布包兒,裏麵裝著從家裏帶來的吃食和一些零碎東西。
他再看看這些來來往往的行人,不是拉著皮箱邁著優雅腳步的,就是手提公文包大腹便便的,男男女女一個個,不是瞪著精致皮鞋,就是穿著他這輩子沒見過的高檔鞋子。他再瞧瞧他兩口子,他們倆簡直就是逃難過來的。恐懼,自卑,從腳底油然而上,直到頭頂。
是的,正如薇婭顧慮的那樣,他兩口子不敢過馬路。不過薇善德到底是讀了初中的,雖然沒吃過豬肉,在電視上他還是見過豬跑的,他心中來了主意,暫且先不過這馬路,待看看別人是如何走的。他拉著薇婭媽順勢在一棵大樹下坐了下來,邊乘涼邊觀看行人的舉動。一番觀察後,他們兩口子終於搞清楚了這十字路口紅綠燈的作用,行人須走人行道,過馬路須從斑馬線上通過。他倆像發現新大陸一樣,高興地跳了起來,終於掌握了在這個城市生活的基本規律,也算是萬事開頭難的第一步吧。
可是,當他們過了馬路後,卻發現自己沒地方可去了。他們能夠幹什麽呢?四周都是鋼筋混凝土的高樓大廈,櫥窗裏的商品琳琅滿目,看得人眼花繚亂,而他們兩口子才真正發現他們在這裏竟無立足之地。
那個時候,薇善德真想蹲在地上哭一場。難怪人人都說他是門後麵的關公,他的確是沒出息的。可是礙於自尊,他還是噙住了淚水。
直到黃昏降臨了,他兩口子也沒有找到去處。又餓又渴的,又沒得地方去休息睡一覺,夜裏坐火車來時,他們已經熬了一宿了,現在早已疲憊不堪。沒辦法,他們倆隻得在立交橋下找了一個可以歇腳的地兒,先歇一宿再說。
誰知,這裏竟是流浪漢和他們一樣的人兒的去處。薇善德兩口子這下可樂了,總算有了伴兒,尷尬之餘,不再那麽孤獨。這些人都是你瞪著我,我瞅著你,不敢隨意搭話兒。薇善德早在家裏的時候就聽人說起過,大城市壞人多,得處處留個心眼。
睡覺的地方有著落了,可是這肚子裏咕咕直叫,已經一夜一天沒吃東西了,他倆已經餓得後背貼肚皮了。這個時候,薇婭媽才舍得從帆布包裏拿出幹饃饃來和丈夫啃。但是嘴裏幹的要命,沒水喝咋成,幸而他們出門時帶了水壺,可惜裏麵早已水盡壺幹。
“要不,我們去前麵的商店要點水吧?”薇婭媽建議著。
薇善德看了看手中的幹饃饃,沒得辦法,他隻能和妻子去商店要些水來喝。夫妻倆個又扛著重重的行李去小商店。
“沒得水的,我都還沒有水喝得,哪裏有的水給你們了。”誰知這小賣部的中年女人毫不客氣地回絕了他夫妻倆個。“要水喝,買現成的礦泉水或是飲料。”
夫妻倆個一聽,難為情地杵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
“誰啊?”屋裏的中年男人一聽,慢悠悠地爬起來問著女人。
“兩個叫花子討水喝了。”女人高聲答應著。
薇善德兩口子聽了這話,又羞又氣。有啥法了,薇善德隻得從口袋裏摸索著,就還剩幾十塊錢的盤纏錢。他顫顫抖抖地掏出一張十元的來,遞給中年婦女:“拿兩瓶礦泉水吧。”
中年女人從他手裏接過錢,沒好氣地給他取了兩瓶礦泉水,連頭也沒有抬一下,就摔到了他的手裏。
薇善德接過水,轉身離開的那一刻,一不小心,袖子碰倒了貨架上的貨物。他也沒當回事,抬腿就走。
這下可惹了中年女人,她像是蹦進了油鍋裏的螞蚱,雙手叉著腰杆,,出來進去的罵開了。“你們兩個叫花子別走,給我賠了東西再說!”
薇善德一看這陣勢,前無進路後無退路,自己又百口莫辨,杵在那裏,不張腔兒。
“我們給你撿了不就成了嘛!”薇婭媽這時也不甘示弱。
“不行!貨物已經髒了,不好賣了,就得賠!”女人上竄下跳的叫著。
“我們沒錢!”薇婭媽道。
中年男人聽見叫喊聲,從裏麵跑出來一看,幫著女人在那裏一起罵。兩個人就著薇善德的腿腳就是不鬆手。惹得周圍的人都來看熱鬧。
把個薇善德兩口子弄得哭笑不得,又羞又愧。真是強虎難壓地頭蛇,他兩口子沒法子,想要脫身,隻得賠了才罷。
薇善德在口袋裏拾掇了半天,也就隻那幾十塊錢,他多麽舍不得將它們掏出來,無奈這小賣部的兩口子窮凶惡煞的硬是不放他們走,周圍的人隻圖瞅熱鬧,也沒個幫他們說話的。
當他哆哆嗦嗦掏出錢來遞上時,女人氣得不耐煩道:“咋就這點?”
眾人見他兩口子可憐,有人道:“老板娘,你就行了吧,他兩個也就那麽點錢了。”
“哼!便宜了這兩個叫花子!”女人橫橫地埋怨著,由不得鬆了手。
唉,真真是天降橫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個錢還沒掙到了,倒把身上的盤纏賠光了。薇婭媽氣得嗚嗚直哭,薇善德卻是一句話兒也說不出來,“普天之下,竟無我立足之地?”他隻得長長感歎一聲,就著衣裳,靠在行李上,胡亂歇了一夜。
天剛一朦朦亮,薇善德夫婦兩個便被寒冷驚醒了,他兩口子見天亮了,已經看得清路色了,就起身,離開了這立交橋,繼續朝前走。
清晨的城市,行人還不是很多,到是那些建築工人早已匆匆忙忙趕著上工了。薇善德見了,他靈機一動,拉著妻子,追隨著這些農民工的腳步。走了一會兒路,果然來到了一工地處。隻見那機器正轟鳴運轉著,幾十個滿身灰泥的工人在那裏忙碌著,背後就是正在修建中的毛坯高樓。
兩口子在外麵看著裏麵的人忙忙碌碌的,自己卻是無從下手,他倆從未出門做過這樣的活兒,自是啥也不會,也不知道人家願不願意要他們。他倆心裏看得癢癢,卻是手上能力不足,現在打退堂鼓吧,家裏頭還有兩個娃兒的學費將無處尋落,二則這樣灰不溜秋回去,定會被村子裏的人笑死。
活人咋能被錢逼死呢?且說不能和錢過不去,倘若他們夫妻倆度過了眼前這一關,說不準日後日子就好過些了。待等到日上頭頂了,約摸著裏麵的人要吃午飯了,這工地小門也開了,他夫妻倆個跟著出入的人群混了進去。
果然裏麵正在開飯了。薇善德一眼就瞧見了那個衣著打扮富裕的中年男人,猜想他定是工頭,於是他二話不說,走上前去,噗通一聲就跪在了那人跟前。薇婭媽見此,也噗通一聲跟著跪在了那人麵前。
那人被他倆的突然舉動嚇了一跳,差點把手裏的碗丟地上,忙忙地將他倆扶了起來,問明原委。
他夫妻倆個這才含著淚一五一十地將經曆一一道來,又說明來省城找活做的來意。工頭聽了,倒也願意,眼下他正缺人手了,且看他兩口子也是身強體壯能夠吃苦做活的人,隻是他們倆沒有經驗,還得找人帶著。
偏那天老天開了眼,正是薇善德兩口子撞了好運了。這建築公司的老板正讓經理陪著他過來巡視工程進展程度了,恰好他一下汽車,便將這一幕都一一看盡了眼內。他認真打量著眼前的這一男一女。
隻見男的雖然蓬頭垢麵,衣衫破舊,倒是幹活的莊稼好把式,看麵相,他為人忠厚老實,並不是那起油嘴滑頭之輩。又瞧這女的,雖說她言語利索,竟也樸素善良,幹活也是沒得說的。於是他讓經理去向工頭問明了原委。
“就讓他們留下來幹活吧,我先同意了。”這老板笑眯眯地對著工頭吩咐道。
工頭一聽老板吩咐了,也就二話不說,留下了他兩口子。
薇善德夫婦倆一聽便眉開眼笑,自是對工頭和老板都感激不盡,低頭哈腰道謝。
這老板是一個五十來歲的中年男人,或許他早些年創業也曾艱難過的,也曾經曆過人間辛酸的,對這些落魄的無路可走的鄉下農民工頗具同情心,他吩咐工頭給薇善德兩口子安排了宿舍和中午飯,並讓他們先去歇息梳洗,待明日了再和這些工人一起上班。
這下好了,他倆終於遇著了好心人,吃住工作總算有了著落,雲開霧散,生活終於又有了新的希望。
自從走進了大學校園,薇婭甚覺自己視野開闊,腦袋瓜子也比以前靈光了些,除了她那副娘胎裏帶來的口音一時半會還改不掉外,這裏的稀奇古怪的生活倒也難不住她,隻不過她衣著樸素點,別的並未落人後麵。她又是一個愛學習的,汲汲如渴地吸收著知識,由於她是文科班出生,別的技藝她也不會,最後也隻得報考了漢語言文學專業。這樣以來,她算是名正言順地去泡圖書館了。喜好讀書的她,成績優異,自然得到了老師和同學們的喜愛。
她泡了一段時間學校的圖書館後,心裏不知足,近日又發現了省圖書館的好處來,恰好它距離薇婭的學校不是很遠。一到周末,薇婭便戀上了這裏。她也把這裏當作她和夢魘約會的好去處。
夢魘一聽說他們以後隻在省圖書館裏會麵,心裏不由得有絲絲不樂意。他本想好不容易擺脫了高中生活的拚搏乏味,本以為現在可以放鬆一下,輕鬆自在地你儂我儂郎情妾意花前月下了,誰知這個傻子又成了個書呆子,整日抱著本小說,或是詩詞歌賦的在那裏抑揚頓挫地矯情。“唉”,他嘴上歎了口氣,心裏再不樂意,也得屁顛屁顛去赴約。
“這個地方這麽多人,一點兒情調也沒有的。”見了麵,他抱怨著,一副生無可戀地模樣兒。
“嗯嗯嗯,你說什麽話兒呢?啥叫一點兒情調都沒有呢?”薇婭似嗔非嗔似怒非怒地道:“你看看這裏,多氣派,多壯觀,全天下的好書盡收眼底,令你如癡如醉,沉迷於知識的海洋,暢遊無阻。”
“是嗎?”夢魘溫柔一笑,拿食指刮了刮她的鼻尖。
“你可是我的偶像了,你以前就像個書呆子一樣,整天就在那裏算啊寫的。現在你幹嘛變得這麽不喜歡這個地方了呢?我以為你很是喜歡這裏呢?”薇婭調皮一笑。
夢魘一聽她這話,心裏樂開了花。原來我在她心中這麽高的位置,我怎麽好意思掃她的興呢?“你說的好,你說的對,這裏很好,非常好。”
“真的?”薇婭湊了上去,挨緊他,眨巴著眼睛,調皮地問道。
夢魘一看她那勝似桃花的笑容,俊俏如杏花般的臉麵兒,一雙大眼睛靈動忽閃,俏尖鼻梁兒,小嘴唇不抹而紅。看她那衣著樸素,卻自帶一股風流韻味,好似未沾染俗世的山中仙子。且聞嗅著她的一呼一吸,自有一股芳味兒,他由不得醉了。他真想親她一口,可這圖書館裏人來人往,大庭廣眾之下,他怎好下得了口,無奈之餘,他也隻得怏怏罷了。
不過,還真如薇婭所言,這裏卻也是一個好地方兒。夢魘是學理科出身,報考的是理工科專業,專攻前沿技術。他在這裏竟可以查閱先輩們的一些科技成果資料,以及國內外的一些前沿科技資料,真真拓展了他的視野,豐富了他的內涵。
兩個人都癡迷如醉地暢遊在知識的海洋中,不知不覺,竟是下午了。薇婭一看窗外,嘟著嘴:“我們都該回去了,太陽公公已經下山了。”
夢魘一聽,向窗外一瞧,果然如此,兩人隻得都將書本放回原處,手拉著手兒跟隨眾人朝外麵走去。
在長長的台階上,他倆又坐了一小會兒,“我以前好崇拜你的,現在咱們依然不能放鬆學習,雖說進了大學校園會輕鬆許多,我倒覺得和讀高中差不多。”薇婭靠著他的肩。
“你的意思你現在不崇拜我了呢?”夢魘一聽她這話,故作傷心失望之態。
“哪裏有嘛,我依然很崇拜你的,你一直都比我優秀,我的快馬加鞭。”薇婭頭枕著他的肩格格地笑了。
夢魘心裏樂得了不得了,又見她嬌俏嫵媚樣兒,也管不了人多人少了,轉過頭來,順勢親吻了一下她的額頭。
薇婭還沒有回過神來,頓時又傻又呆,羞得臉紅似天邊的霞彩。
夢魘也覺著羞得不好意思,不過他仍是拽著她的手:“明天見。”
“嗯。”薇婭害羞地點了點頭。
兩個人就這樣戀戀不舍地告了別。直到夢魘的身影徹底消失在了人流中,薇婭才一心一意地回學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