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十字架（3）
轉眼之間，春天就又來到了。校園裏又恢複了昔日的鶯歌燕舞，花團錦簇。同學們的學習興趣也盎然增高，大概是告別了一個冬天的沉悶後，被眼前的突來明綠驚詫到了。
薇婭是獨獨歡喜的了不得的。不管怎麽樣，那些傷痛的，失望的，都統統過去了。真是希望無處不在，青春的活力充滿在各個圪嶗裏。操場北邊的楓樹林早已枝繁葉茂，緊挨著中間的大舞台，仿佛給舞台穿上了一件綠玉蔥蔥的仙衣。舞台隔壁的幾棵杏樹也已是青澀累累，“怪道，昨日我還看見它們花團錦簇的，粉白中透著火紅，一片片，遠遠望去，好似天女的霞衣，驚豔了我的世界。今兒個怎麽這麽快就已經孕育果實了呢？”薇婭疑乎著，有些悵然若失。
諾大的一塊操場布滿了人，有高聲朗讀的，有頑皮戲耍的，有沿著跑道跑步的，有圍在中間踢足球的，也有簇在南邊一群人爭著打乒乓球的。還有一兩個淘氣的女孩子在東南角落裏蕩著秋千兒玩了。
薇婭看著這熱鬧的一幕，忍不住笑了。她望著那兩個蕩著秋千的女孩子，腦海裏突然閃現出了一個諾大的華麗的園子來。“嗬嗬，此時此刻，大觀園的姐妹們也正在那裏興致勃勃地玩耍著哩，要不，我替林妹妹蕩回秋千兒去，把她那些個淚珠兒，病根子兒，都讓東君統統帶走吧。”
在去往秋千架的路上，薇婭朝操場中間的人群瞅了瞅。“果然有他哩，瞧他臉上滿頭大汗的。”
這時候，夢魘也瞅見了薇婭。他見她莞爾一笑，他不覺看得呆了，連足球飛過來了也不曾知道的。“你搞啥子呢？球來了，你也不接，愣是讓我們又丟了一分。”隊友跑過來笑著埋怨著他。夢魘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可能是累了，我歇息一會子去。”果然，另外一個同學上來替換了他，他徑直下來坐在距離秋千架兒不遠處的地方休息。
薇婭找尋了一個幹淨點兒的無人打擾的，緊挨著一叢月季花兒的秋千架，快樂地蕩了起來。
“牆裏秋千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裏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俏，多情卻被無情惱。”薇婭一時忘了情，搖頭晃腦地吟著，銀鈴般地笑個不停。
“這個傻子……”旁邊的兩個女孩子，一見她那副傻樣，噗嗤一聲，也忍不住格格地笑了起來。
薇婭隻一味陶醉在純情美好裏，哪裏能夠管得了世俗的眼光。“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眼淚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別人倒可不必聽見，唯獨夢魘卻真真切切聽近了耳內。雖說他是理科班出身，於這詩詞上，生疏得很，但好歹他也讀了這麽些年書，雖不能說是出口成章，朗朗上口，倒也懂得那些抑揚頓挫的情誼。此時此刻聽見這些，他竟也不由得呆了起來，“這難以捕捉的大好春光，這一天天流逝的少年心，這遙望不到邊的縹緲未來。”他竟也癡癡傻傻地胡思亂想起來，想是否秋日後他就要遠遠地離開這裏，遠遠地離開這所最難忘的校園，離開斯花、斯樹、斯假山噴泉、斯樓、斯林蔭道？或許他再也回不來了……最讓人心痛的是，她，他心中的摯愛薇婭，他甚是擔心她是否能夠順利走進大學校園了。倘若她落榜了，她會何去何從呢？他們的情誼又該何去何從呢？
如此這樣思來想去，他竟忍不住兩眼濕潤。什麽叫無可奈何花落去，什麽叫無能為力遊絲斷，人生難得有幾回不惆悵。
“不好了，校園裏死了人了！”有人高聲地驚呼道。
“什麽？”一聲春雷驚醒了春夢中的薇婭。她合上書本，顫顫驚驚地望著這位風風火火闖進教室的來人。
“隔壁班上有一個女生在護城河裏被淹死了，那家夥，已經被水泡發得發脹，怪嚇人的！”隻見這位男生指手畫腳地形容著。
“咋回事？怎麽會有這樣的事呢？可是聞所未聞。”教室裏有人不敢輕易相信自己的耳朵，歎著氣。
“我也不知道，我們幾個去河邊玩，看見前麵草灘上圍了一群人，就以為有什麽熱鬧瞧了，巴巴兒跑上去，卻見幾個老農圍著一具白脹的女屍在那裏嚷嚷著了。後來又聽人說死者是咱們學校裏的，果然我們看見學校裏的領導和警察們也來了。”
“我也去瞧瞧去，聽聽去。”薇婭的同桌禁不住胸中的好奇心，趁著下午上自習，悄悄兒地溜了出去。
薇婭心裏悶悶的，不敢去看。這都快要高考了，大天毒日下，怎麽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呢？那個女孩怎麽會掉到水裏去呢？無緣無故的，甚是蹊蹺。是失足，還是別的？薇婭疑乎著，她又不敢去想象，隻默默地替那個女孩惋惜。
現在不隻薇婭疑乎著，覺得此事分外蹊蹺，其實全校師生都在悄悄兒地疑乎著，都覺得事情十分的蹊蹺。當然沒人敢把此事傳揚開來，都不過是私下裏坐在那裏諞閑傳的時候悄悄兒地議論罷了，都在等待警察的偵斷結果。
“噯，薇婭，我給你說事情是這樣的……”不知什麽時候，同桌已經又悄悄兒地溜回來，她附在薇婭耳邊，輕聲細語地言道。
“啊……”薇婭聽得目瞪口呆。
原來死者是一個差班的女生，平時也是一個極不愛學習的人，常常惹得各科老師生氣。她本也和薇婭一樣，不是縣城裏出生的人，是從下麵鎮上來的。這個女生雖不愛學習，卻也是一個心高氣傲的主兒，她一心一意想找尋個縣城裏的好男兒嫁了。本因她家庭的條件也是不差的，竟比薇婭的家庭條件好上一百倍，她的父母都是在職職工，捧著國家的鐵飯碗過活，且她又是獨生子女，平日裏她行事作風未免傲嬌些。偏那些個縣城子弟是兩極分化的，要麽十分的用功讀書，瞧不上她那份不求上進的模樣，要麽也是一群紈絝子弟，瞧不上她那份俗氣。後來或是緣分到了，她倒也順利尋了一個縣城裏的男朋友。這個男生比她矮一級，正在讀高二，他的父母在縣城裏做著一個不大不小的買賣，家裏也有一些產業，家境倒也算是優渥。
他倆一來二去竟也大著膽子好上了，顧不了那麽多了，一則虛榮心促使著好奇心，二則二人都正值青春年少，懵懂懷春之時，一番相思之苦後，倆人繾綣無期，激動之餘，禁不住竟偷食了禁果。誰知如此之後，這女生居然懷孕了。
這下可把這個小男生嚇壞了。他也本是一個不好讀書不務正業的紈絝子弟，加之家裏有點條件，整天便和那些個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打架鬥毆，偷雞摸狗的，背著父母老師，做些個見不得人的勾當。他的父母以為他來學校裏讀書了，由於忙於生意，也無暇顧及他，就任憑他自去。他了仗著家裏有點閑錢，常常和別人稱兄道弟請客吃飯的瞎鬧。老師也管他不住，不是逃課，就是上課打瞌睡做小動作。
自從他和那女生好了以後，他倒也收斂了不少。誰知這日他倆約著去河邊晚耍，女生便將已懷孕之事告知了他。他倆都是沒有經驗的，都有些驚惶失措，女生無奈之餘想退學和他結婚。誰知這男生聽了女生的這一番話後，直接嚇壞了。第一，他還不想這麽早成親結婚，他感覺自己還是一個小屁孩，自己都還沒有玩夠長大了，現在愣不防竟成了娃的爹，有點匪夷所思。其二，他可不敢告訴他的爸媽，他父母一心希望他用功讀書，長大後做一番事業才好，倘若知道他是這副德行，豈不要打死他。
兩個人坐在河邊的草灘上，談論了整整一個下午，也沒有談論出個啥好的辦法出來。女生此時也膽小，若是去做人流，進了縣醫院，她的父母必然會知道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倘到了那個時候，她和她的父母不僅顏麵掃地，而且她們還會背負社會流言，可能遭到被學校開除的下場。她想她唯一的出路就是嫁給那男生得了。偏這男生不答應此時娶她。倆人就起了爭執，你推我攘之下，男生一失手，竟將女生給推進河裏去了。
本已是天黑了，不知河水深淺，男生見女生掉河裏了，隻管生氣扭頭就走，也不曾去拉救她。誰知這個女生就這樣被活活淹死了，竟是一屍倆命。
當別人喊河裏淹死了人的時候，已是三天後了。這個男生聽了女生已死之後，著實被驚嚇了一跳，帶著解脫和恐懼，他惴惴不安地等待著，如同行屍走肉般行走在校園裏，坐臥不寧的。起初，他還心存僥幸心理，以為這件事情神不知鬼不覺，無人看見他們的。誰知，警察很快就查到了他的頭上。
“唉！”薇婭連連歎著氣兒。
同桌也是紅著眼兒，不吱聲。
這麽個人兒，就這樣沒了，而且是一屍倆命，讓誰想想，心裏也堵得慌。那個男生還是一個未成年，卻是在自己的荒唐無知和紈絝跋扈中，斷送了自己一生的前程。豈不說兩家父母現在都哭得死去活來，你瞪我我瞪你，相互咒罵著，視同水火不容，彼此怨恨著對方，光這校園裏這些日子就已經人心惶惶了。即將迎來高考，本來大家都已經很煩躁了，突如其來這樣的事情，把人的心情降到了冰點。男生為此做了牢，父母給賠了錢後離了婚，搞得家破人亡的，女生家長仍是哭鬧不止整天在校園裏鬧騰，學校隻得也賠點錢才算了事。
現在薇婭都不敢打從這個女生生前的教室外麵經過了，一走到那教室門口，她的腦海裏就會現出那女孩血淋淋的身子來。“太可怕了！”第一次，薇婭也是被嚇傻了。平日裏死了人，她也會歎口氣傷感一會，感歎生命的無常世事難料。對於這個女生的死，薇婭感到的是比惋惜更可怕的恐懼。恐懼男女之間的友誼，恐懼倫理道德下的無情，恐懼七情六欲後的可悲。
她現在一點兒也不想碰見夢魘：“幸而我還是幹淨的，幸而他也還是幹淨的，幸而我還是平平安安的，幸而他也還是平平安安的。”薇婭低了一滴眼淚，閉上眼睛，雙手按著胸脯，默默地祈禱了一會。
這裏夢魘竟也是這麽想著：“幸虧我沒有越雷池半步，幸而她也是那麽嬌羞青澀，總算保全了我們彼此。”他緊握著拳頭，想著不久將要到來的那個神聖時刻，心裏緊張而又慌亂。那是千鈞一發的時刻，不是拚得你死我活，就是撞得頭破血流。這個節骨眼上，誰還敢巴巴兒地盼著想出點兒什麽事呢？
倆人都這樣胡思亂想著，誰也不肯去打擾誰，即便是走出教室活動，也繞著道兒，生怕給對方瞧見了。
但是夜裏，薇婭還是會不經意地想起他，他的某一個動作，某一次笑臉。其實她也好想好想如黛玉那樣撕心裂肺地痛哭一會，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她卻哭不出來，隻是眼睛裏噙滿了淚水，卻不敢肆意妄為。或是熄了燈，夜深人靜的時候，躲在被窩裏抽泣一會，斯來如去，折騰了數日。
那天，她終於偶遇了他。
“祝你好運！努力加油！”
那天正是高考的時候，天氣也是炎熱的了不得，大清早剛一起來，走出宿舍，便可以聞見一股熱流襲來。知了都叫得懶洋洋的，有氣無力。因為此刻即將高考，同學們都是興奮而緊張，校園裏隻剩下高三的學生們在忙忙碌碌進進出出的。有的學生想趁進考場前的前幾分鍾，再看看書，算是臨時抱佛腳吧。也有的早已胸有成竹誌在必得，輕輕鬆鬆地還在校園裏伸展著胳膊腿兒，做考前降壓活動。當然更有部分少數的人是帶著“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心態進考場的。
夢魘當屬那種胸有成竹誌在必得之人，他很早就來到了學校，在操場上，林蔭道上瞎逛了一會，輕鬆了輕鬆，才準備往考場裏走去。走到薔薇架下，他一回頭，便瞧見薇婭從東邊兒冉冉而來。他故意裝作瞧那些薔薇花，停下了腳步。
薇婭走了來，也看見了他。兩個人都有些麵麵相覷，不敢抬頭看對方。待薇婭正準備上台階時，他還是鼓起勇氣，叫住了她。
那一刻，薇婭愣住了，羞得滿臉通紅。
“祝你好運！努力加油！”半天了，她才反應過來，忙忙地回應著他。
兩人都是臉一紅，相視一笑，不言而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