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十字架(2)
範妊娣和姑姑又聊了一會,直到蓉兒和弟弟放學一同回來了,這時薇婭姑父也回家裏來了,大家一起吃了飯。範妊娣這才頂著黑麻麻的天,抱著姑姑給她的那件時興棉襖,又像熊一樣地回家去了。她現在走的是大路,以前走的那條小徑早已荒蕪。她從老二家的屋後麵轉過去,一放眼,便可瞧見對麵她那個窯洞似的家,屋子裏正亮著昏黃的燈光。她剛跨過中間的水渠,就聽見妞妞她爸那一聲幾乎要了性命的咳嗽聲。
“唉,今天晚上又不得好睡了。”她嘟囔了一句,還是一陣小跑回家,想看看那男人怎麽樣了。不管怎麽說,這個男人也是她曾經的男人,是錦繡兒和妞妞的爹爹。現在她和這個男人究竟是什麽關係?她也弄不清楚,反正他們不是夫妻,不過他們又好像是夫妻,反正他們相依為命地過活著,賴在那個窯洞似的房子裏,過著些沒天日的日子。兩口子經常都在挨餓,幸虧鄉裏時常救濟著,否則早就餓死了。男人已經掙下一身癆病,現在一粒糧食一個子兒也掙不到的。而她,壓根兒就沒有上過坡下過田的,哪裏來的力氣去種莊稼掙錢呢?
薇婭的姑父現在在古鎮上上班,不比往日,回家的次數少。他每天都是等著孩子們放了學,一同回家。不過若是工作忙,或是下鄉去了,他也會不回來住的。
這個家,又和平常一樣了。
冬天裏的縣城冷得出奇,屬於高海拔地區,比薇婭老家冷多了。薇婭沒有多餘的閑錢去買好襖子,隻買了一件地攤貨薄薄的一層如同嬰兒的夾棉坎肩一般薄的襖子,那襖子穿在身上堵不住風,不過略比單衣要好點,她也是凍得瑟瑟發抖,上下牙齒打著架兒。好在年輕人火氣盛,她雖冷得渾身顫顫巍巍地哆嗦著,卻也是扛得住的。一個早操下來,人額頭上還冒汗了,上課的時候,坐在那裏一動不動,時間久了,身體溫度低,會冷些,尤其是雙腳,如同放在冰窖裏一般,已是麻木無知覺。
這時候,隻要一聽見下課鈴聲響起,還沒待老師走出教室門,同學們便開始集體跳踢踏舞。多麽和諧而美妙的旋律,齊刷刷,如排山倒海般陣陣襲來,樓下的同學早已被震得如呆在甕缸裏一樣。
太冷了,同學們都窩在座位上,縮著脖兒,兩手墊在屁股下麵,雙腳在桌子下麵使勁舞動著,以驅使寒意。盡管門窗都已捂得嚴嚴實實,但大家依然懶得動彈一步,就算上廁所,也盡量憋著,除非迫不得已立馬要尿褲子了,他才戀戀不舍地離開座位。
學校見學生們都懼冷,懶得在室外活動,加之接連幾天陰風不斷雪花漫舞,致使得外麵無人敢多逗留,因而學校決定組織一些課外活動,好提高大家的動手動腳能力。偏兒這些天天氣放晴了,正是雪後日出,最是在屋外活動鍛煉的好日子。恰好縣裏要組織各單位沿著護城河清理河堤兩旁的爛淤泥,縣高中也被分到了一長截。學校安排三個年級的師生都必須到場去清理淤泥,薇婭他們班當然也不例外。
這可是薇婭高中生涯中最後一個集體活動。作為畢業班的學生們,大夥兒都興趣盎然,畢竟一直在高度緊張的氛圍中進行著題海戰術的學子們,早已苦不堪言,突然有這麽一場可以自由活動的課外實踐課,他們當然樂得願意去參加。與其說是去鏟淤泥,還不如說是去男女搭配去河堤邊逛風景。沒有了教室裏的壓抑苦悶,大家夥更樂得在這樣無拘無束的環境裏玩上一整天。
學校要求學生自己從家裏帶鐵鍁之類的工具,縣城裏的孩子們,以及縣城周圍村子裏的孩子們都可以做到,唯有這些鄉下來的學生們可就為難死了,這可到哪裏去尋這麽一把工具呢?為了這個,這會子跑回家裏取,太不現實了。這些個鄉下來的學生們,最近的家距離縣城也十來裏路了,最遠的窮鄉僻壤的也至少百十來裏路。
後來大家一致商議,縣城裏的學生們拿工具,幹活的時候,大夥兒自由搭配,兩個人或是幾個人使用一把鐵鍁輪流著鏟泥。偏偏薇婭他們班女多男少,且縣城裏的學生大多都是獨生子女,從小兒嬌養慣了的,特別是女娃兒,更是從小兒沒拿過一絲針線,沒動手握一會鐵鍁把兒,別說扛鐵鍁去鏟泥,就是去赤手摸一把泥,她們也嫌怪醃髒的。因而薇婭們班裏就幾個男生扛了鐵鍁來,女生們都簇在一起,幹看兒。
大冬天的,到處已是一片凋零遁跡,整個護城河早已沒有了春夏那般的倩影靚麗,處處殘敗,荷爛黑泥,草枯沙礫。偶爾除了幾隻不怕冷的雀兒,大著肚子,不要命地來貪食外,餘下的就是學生們的熱鬧聲了。
女生們沉浸在這冬日的衰草枯楊中的豪爽裏,“這可真是生命的另一番寓意哦!”連薇婭心裏也是暗自讚歎著冬的蕭條。表麵看來,冬天似乎衰敗的了不得了,其實看來,冬天卻是最值得讚揚的。正是有了冬天的衰退隱忍,默默孕育著生機,才有了第二年春天的蓬勃盎然和夏日的繁華富麗。
女生們手無寸鐵,無事可做,兩個一堆,三個一群,簇在那裏,說笑玩兒,或是對這冬天的外景好奇鑽研,便沿著河堤的殘荷衰草閑逛。男生們早已累得大汗淋漓,氣喘籲籲,加之幾個女生喊著凍得手疼。這下男生們可不樂意了,一個個向班主任抱怨。班主任沒法,隻得命女生們自去向熟悉的朋友同學尋借鐵鍁,命她們一起參加勞動。
這下可為難了薇婭,她同幾個鄉下來的女學生站立在一起,紅著臉尷尬不知所措。她們能夠去向誰借呢?幾個女孩子們隻得咬著唇兒,麵色訕訕地在那裏扭捏著身子,一語不發。班主任老師也是被氣得沒脾氣,他鼻子裏嗯哼兩聲,卻也是無可奈何。
遠在十步之外的夢魘,倒是將這一幕清清楚楚地看盡了眼裏。他們班是另一組,隻因班裏男多女少,幾個女生成了班寶,是保護級動物,自然要另眼相待,她們樂意幹活就幹活,不樂意幹活,大夥兒也不強求,自是去玩耍。這倒令文科班的女生們羨慕嫉妒恨著哩。夢魘見薇婭紅著臉愣杵在那裏,好不尷尬,便想幫她解圍。於是他悄悄兒地對著同桌說道:“你看她們,玩得玩,耍得耍,那淤泥還有一大截,待咱們鏟完咱們這一組的,說不準還得幫著她們班鏟裏。”夢魘拿眼瞅著薇婭她們,對著同桌悄悄兒地說著。
同桌一聽他的話,心裏不免也抱怨起來,對著班長使了個眼色兒道:“你看她們班這樣幹活速度,我們豈不要替她們收尾?”班長聽了,覺得他的話有理,又見自己班的女生也在那裏盡情玩耍,便吩咐道:“我看我們把手裏的鐵鍁借給她們幾把吧,幾個人一把鐵鍁輪流著鏟,一人一氣,要流汗,大夥一起流汗,要歇息,大夥一起歇息,誰也不吃虧的,而且幹活還提了速度,下午一起完工,好早點回去哩。”夢魘班裏的男生們聽了班長的話,無不拍手讚成,這樣一來,連他們班裏的女生也不能夠享特殊待遇了。
夢魘在同桌的耳邊悄悄一語後,便使眼色招手兒給薇婭。薇婭站在那裏,瞧著他,心裏會意,但她不好意思去拿鐵鍁兒,隻紅著臉杵在那兒。薇婭身旁的女學生們怕班主任老師又來罵訓,現在恰有人幫她們解圍,她們當然樂意不會多想了。且薇婭和夢魘他們熟悉,她們幾個便催促著薇婭去夢魘那兒取家夥什。薇婭隻得扭扭捏捏地去夢魘那兒取鐵鍁。
這十步路,恰似一百步,令薇婭走得艱難。她心裏如同掀翻了調味瓶兒,五味雜絞在一起,說不出是一個什麽滋味兒。是喜是悲,是愛是恨。本以為她和他再無交集的,至少高考前夕她和他是再無交集的。
好不容易走到他的麵前,她不敢抬頭看一眼他,隻一味紅著臉。從他手裏接過鐵鍁的那一刹那,他的大手將好握著她的小手,一股暖流,從夢魘身體裏傳出,瞬間溫暖了薇婭的全身,頓然令她覺得這已不是寒風刺骨的冬,而是溫暖如初的春。
而他也已覺著她的羞怯和忐忑不安,她的閃閃爍爍,更令他心生憐憫,愛撫之情,油然而生。他真想這樣握著她的小手,即是一輩子。他真希望時間瞬間凝止,就這樣,她和他永遠停留在十八歲,就這樣他們彼此永遠不分離。倘若他們永遠不會長大,永遠像個孩子一般,他們就可以自由自在地戀愛,無拘無束地一起玩耍,遠離傷痛,遠離世俗。
他知道這一切是不可能的,就在她掙脫他的手,拿著鐵鍁轉身離開的那一刻,他就明白,時間又把他拉回了原地。不過,他心裏卻是十足的幸福,他臉上洋溢著甜滿的笑容,至少今天裏他是無比幸福的,他的心裏擁有一個純純粹粹的她。
薇婭,也是滿臉的幸福,盡管她又紅著臉回來了,但心裏的幸福卻是擋也擋不住的。手裏有鐵鍁了,幾個女伴和她一起輪流著鏟河床上的淤泥,不用再尷尬地杵在那兒無所事事,大家說說笑笑,滿嘴裏感激薇婭的好處。
這時候,薇婭心裏更是對夢魘感激不盡,她不由得又心生起愛慕,把往日的癡男怨女之恨又拋到爪哇國去了。見到夢魘時,她羞怯不語,而和同伴們在一起,她卻是聒噪不休。幸而大家夥都不曾起疑心的,他倆倒還平平安安地度過了這幸福時光。
輪流著幹活之際,薇婭也會時不時地偷偷兒地拿眼瞟一眼夢魘,而這時候,夢魘也在時不時地偷偷兒地拿眼瞟著她,兩情相悅,二人都覺得羞紅了臉,不好意思,又怕別人看出不妥,急忙找話說岔開。
這個冬天快到尾聲的時候,薇婭卻迎來了一件大喜的事情,簡直令她幾日喜不自禁。
那天下午,剛吃完晚飯的她正準備迎接著凜冽寒風往教室裏走去的時候,隻聽一人站在去往教學樓的台階上喊著她道:“薇婭,你在那裏磨蹭什麽呢?我們都找了你許久呢。”
薇婭順著這脆生生的聲音望過去,隻見班上一熟悉的女生正在那裏笑著問她了。
“咋呢?我剛吃完飯。現在肚子裏正熱乎著哩。”薇婭詫異地問她。
“你知道誰來呢?金花!”
“金花!哪個金花?”
薇婭又喜又驚,她真不該相信自己的耳朵。
“還有哪個金花?當然是你的好姐妹金花呢?要不,她會巴巴兒地專程來找尋你?”那個脆生生的聲音笑道:“你可真是個呆瓜,竟這麽著摸不著東西南北了。”
可不是嘛,薇婭簡直不敢相信從她嘴裏蹦出來的話,耳刮子裏嗡嗡亂響,甚覺眼耳昏花,腦子裏像是抹了一團漿糊一般。
“呆瓜,你還站在那裏做什麽?走,跟我一塊去見她去。”那個女生瞧著薇婭那副呆樣,忍不住格格地笑了起來。
薇婭糊裏糊塗地隻得跟著她走。倆人來到那個女生的宿舍裏,果見一打扮時髦漂亮成熟的女子正坐在她床頭上。
“金花!”薇婭走近一細瞧,果然是金花。她由不得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想看得更細致些,果然是她,神情模樣兒都沒有變。薇婭禁不住叫出了聲。
“薇婭!”金花也第一眼認出了薇婭,激動地站了起來。
久別重逢後的喜悅,兩個女孩子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悄聲地抽噎。那一刻,她們真希望時間是靜止的,她們可以彼此擁有對方的友誼,徹夜暢談,談生活,談學習,談友情,談愛情。
“這麽些年,你都還好吧?”半天了,薇婭才哽咽出聲。
“還好。”金花揉著紅潤的眼睛,哽咽著。“薇婭,我真的好羨慕你。”
“這話從何說起呢?”薇婭驚訝地望著她。
“薇婭,我其實初中畢業後就沒有再讀書了,我去了南方一家工廠裏打工,我現在在流水線上做女工。不信,你問問她就是了。”金花指著那個帶著薇婭來尋金花的那個女生。
那個女生點點頭。
“你們倆早就認識呢?”薇婭仍是那麽訝異。
“是的,我們倆也是初中同學。那一年,我轉學回到老家後,就和她成了同班同桌。”金花道。
“噢!”薇婭歎了一口氣,欲言又止。想她家庭條件甚好,父母都是極能幹的,兩口子在鄉村裏跑來跑去做些個小買賣,雖說不是極富裕的,倒也比別的家庭好些,為何她這麽早就輟學了呢?況且她父母也不愁她去掙那兩個錢的。那一年薇婭去過一次她家,她家住房條件也是不錯的,幾間紅磚平房,高窗明幾,大鐵門的院子,雖然稱不上富麗堂皇,但比起薇婭的那個家,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薇婭一想起自己的那個家,心裏麵就由不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簡陋的泥瓦房,像得了病的老者一樣,哪裏禁得住風霜雨雪的嚴逼?
“唉,人各有命吧!”金花濕了眼,歎了口氣。“人人都有一本難念的經,世事總是難料的。”
“……”
大家都相看無語,不過低頭抹淚而已。彼此都說些個相互勉勵的話,但願生活都是事事如意的,但願她們之間的友誼是與世長存的。
誰承想到,這一次卻是薇婭和金花的此生中最後一次的會麵。從此以後,倆人便各奔東西前程,杳無音信,不知生死,再也沒有見過麵,那些純粹的真摯的情誼,真像是顆顆珍珠,本不該屬於陸地,最後竟被大海又收了回去。
“難怪人們常說世事難得齊全,世間哪裏有完美的結局?”薇婭麵對著金花那遠去的背影,隻覺孤寂正陣陣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