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花季(14)
老父親一生當中,有三分之一的時間都在回憶往事。早些年的事情像放電影一樣,那些畫麵在他腦海裏一一閃過,驚險,平凡,使他覺得他和薇家祖輩一樣,為了生存,自己與自己抗爭了大半輩子,依然窮困潦倒。俗說:“人強不過命,地強不過糞!”他不得不感歎歲月的無情,自身能力的無奈,他的確是一個普通再普通不過的人兒呢,和兒子一樣,除了一身的蠻力,再無別的用處。就像這垓上的秋蒿子兒,除了每日裏讚歎夕陽的輝煌,默默地送走秋的最後一天,歸向沉寂,再也折騰不出個什麽樣兒來了。
老了,真的老了,他已經古稀之年。除了使出他僅剩的力氣去地裏做活兒,他再也沒有別的想頭了。
那些轟轟烈烈的事情,是年輕人們應該去做的。下一代,才是這塊土地的希望。
對於兒子供孫女子薇婭上學的事情,老父親是極力支持讚成的。在這一點上,他覺得兒子比自己強一百倍,兒子的思想覺悟比自己高。
他看著日裏忙碌的兒子,連胡子也沒得刮刮,三十多歲近四十的男人,看上去像五十多歲模樣,弄得胡子拉碴,邋裏邋遢樣兒。他心裏羞愧卻又無能為力。
咱們家也該出個秀才之類的,這個家族怎麽可以垮掉呢?隻可惜薇婭這孩子是一個女娃,若是個男娃,該是一件多麽光宗耀祖的事情啊!
那一聲歎息,令老父親又不得不感慨命運造化弄人。
如果不是因為貧窮,太過於自卑,他的兒子們不會因為年齡大了才娶上媳婦。那個年代在村子裏,二十三歲左右即是大齡青年了。為了給兒子娶上媳婦,他不得不討好他的這個親家。
一想起他的親家,他就有一肚子說不出來的氣兒。
他隻是一個安分守己的農民,愛惜守住足下的那塊土地,麵朝黃土背朝天的勞作,就是他今生的使命。
他認為一個農民不該去思考超出自己圈子範圍的的事情,一個農民若是種不好莊稼,那就是他的不稱職。
偏偏薇婭的外公就是一個這麽不稱職的男人!他這一輩子四處瞎鬧騰,生產隊裏幹活不積極,把個兒子女兒媳婦丟一屋子不聞不問。即便土地承包到戶了,他也懶得去打理,丟給兒子女兒媳婦們。他似乎壓根就沒有羞愧之心,他一生所愛就是背著他的那個夾背走南闖北做點小買賣。但是這一生,他也沒有富裕起來,給子孫後代留下點什麽。反而,他的那個家已經走向了破爛不堪的邊緣。老伴兒和他離了婚,兒女們,死得死,散得散,晚景的淒涼,並沒有讓他有一絲悔悟,他隻那一句:“兒孫自有兒孫福!”就把一切都打發了。
盡管如此,親家一輩子打心眼裏瞧不起他們父子倆。
薇婭外公這一輩子,早年洋洋得意,晚年卻是淒涼無比。時至今日,他已是黃昏獨自愁,眾叛親離,孤獨終老。
身為父親,他沒有盡到教育孩子的責任,溺愛放任他們自流。尤其是薇婭大舅和小舅,這兩個奇葩,方圓百裏出了名的。
這大舅也是一個傻大個兒,從未念過一天學的,從小到大吊兒郎當,東家混一天日子,西家混一天日子,好吃懶做。成家了,常常把老婆孩子餓得哇哇直叫,自己家倉裏的麥子發了黴了,他也懶得拿出來曬曬。
至於小兒子,雖說讀了小學,卻也是從小兒嬌生慣養,空有一副好皮囊,於國於家無望。呆在這西村裏,不甘隻做一個平庸的農民,受不了祖祖輩輩那種麵朝黃土背朝天辛苦的生活,一心想做些個轟轟烈烈的大事出來,卻又苦於無門路。後來,有人給他介紹了一個去市裏廠子裏做活的活兒,門路有了,他卻又害怕辛苦,可是那種理想遠大卻不付諸於行動之人。
如今,女兒們早已嫁為人婦,小兒子死了,大兒子依舊不成器,唯有一個至今還打著光棍的二兒子老老實實地生活著。除了數著剩餘的日子過外,薇婭外公似乎再也沒有什麽別的想頭了。
一個人,一條狗,一身孤影。
也有些時候,他會在打盹的那一刻裏,回憶往事,帶著甜蜜,帶著悲傷。
他是那種男兒身子女兒心的男人,昨兒個夜裏還想著要好好大幹一場,今天早上走到地頭,看見那一畦畦禾苗,便傻了眼。誰知那太陽一出來,就毒的很,他頂不住了,兩眼一歪,便暈在了地頭,索性就休息一會兒。這一休息倒好,他再也爬不起來。隻待太陽西下了,他才又掄起洋鎬,挖起地來。一整天下來,他吃得多,幹得少,老婆氣得直嚷嚷:“你連個女人都不如哩!”
他卻是不愛聽,振振有詞道:“大丈夫是幹這個的麽?”
看來,他隻能又背著夾背去做買賣了。這倒是他的出路,勉強能夠賺些生活所需,養家糊口。
他和這倔老頭曾是好朋友哩,源於他們有著共同的理想。
就是賺錢。
倔老頭是個十足的守財奴。貪財愛占便宜,是他的嗜好。他這一輩子就一個想法,賺錢,攢錢。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如何去超出他的思想範圍弄錢呢?他有著老父親沒有的靈光頭腦。種植藥材,編織生活器具,去集市上賣。
他更喜歡和隊裏的人爭,好占點便宜,這也是他積累財富的途徑。即便是一棵小樹苗,一鎬田土,他也不能夠輕易放棄的,那都是財富啊。他真希望這個世界裏的一切都歸屬於他,倘使那樣,他做夢也會笑哭的。
當然,倔老頭也已經在常年累月中攢下了不小的家當。但是他的那個家庭卻是一片糟。他統共有三個兒子,兩個兒子,因為財產相爭,早已各奔他鄉,還有一子本來留在他老兩口子身邊的,卻因他老兩口子嫌棄兒子兒媳懶惰散漫,平日裏經常口舌相爭。兒子兒媳為了躲個清靜,索性賭氣搬到外村去了。於是老的小的彼此不相往來。現如今,他和老婆子倆人守著寒窯相依為命過活著。
老父親左手托著碗,右手筷子扒拉著銀裹金飯粒,望著東邊灰白色的天空,想象著今天晚上村子裏全民大會的熱鬧。
這時候,倔老頭叼著煙鬥從菜園子間的小道上走了過來。
“你到是單門獨戶的自在,出來閑逛著哩,你吃了飯沒有,讓敏敏去給你舀飯。”老父親一見他走了過來,笑著忙招呼。
倔老頭忙忙地罷手:“老婆子下午攪的攪團,我撐了個肚兒滾圓。”
“不知今兒個又要開什麽會呢?村子裏該熱鬧熱鬧,該輸點新鮮血液了。”老父親笑眯眯問著。
“我也是聽我家老婆子說的。她今天去鄉集市趕集,聽到幾個人在那裏議論著說是兩家子為了地邊地界在那裏吵架打罵,叔支書去調解,誰知那一個媳婦子因為不服氣,不僅罵了支書一頓,還朝他吐唾沫星子。定是那支書想不通,要批鬥那媳婦子哩。”
倔老頭,朝地上扣了扣煙鍋子,陰陽怪氣地笑說。
“我雖然是一個沒本事的人,這一生沒做什麽貢獻,沒攢下多少體己,以致於兒孫跟著我吃盡苦頭,遭人恥笑。但是我覺著這婆娘家的長長短短,能上得了台麵麽?可能也是有別的大事要宣傳。”
“這還用說嘛。我就說這小子可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他本事大著哩。他那個野心,真是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雖說他也是個有本事的,可就是他那心術不正。”倔老頭哼了一聲。
“……”
關於這叔支書,他可是沒得啥言論發哩,老父親想著。他不了解他的行蹤,不知道他的做事風格。他不過一個毛頭小子,可能做事情狠了點,也可能存了那麽一點兒私心。當然這西村,也缺乏這麽一個人兒領導著哩。
我真的老了,那些事情我已經管不了了。是非功過,留給後人去說吧。
和往常一樣,老父親吃飽了肚兒圓,歪在那棵洋槐樹下,眼瞅著禹桂樹,沉入遐想中。
星星快要出來的時候,大家都聚齊了。忙了一天的農人們,拍拍身上的塵土,在這院子裏,隨意找一地兒三三兩兩坐下來,等待著叔支書和幹部們一起開會。
也有些人,是聽熱鬧來的。大家道聽途說的訛傳,有些人等著開批鬥大會瞧熱鬧了。
待院裏昏黃燈光亮起來,叔支書身影終於出現了。
“我剛從鄉裏開會回來,有兩件開天辟地的大事須得向你們宣傳宣傳,並征得你們的同意!”
大家豎耳細聽,一聽到開天劈地的大事,人群立馬安靜下來,無嘁嘁噈噈雜聲。
“從今年起,村子裏要進行兩件大事情。一,通電;二,修路。咱們自家的那個小小水電站根本供應不了全村人的照明,大家一直都是在半光明半黑暗中渡過來,我們需要通電,二十四小時有電用。要想富,先修路!想要徹底改變我們村的落後狀況,必須先修路,修大路,那些羊腸小道該被淘汰了!”
“這下可好了!”
人群頓時炸開了鍋!這可真是開天劈地的新事情!有人歡呼,有人拍手,有人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