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花季(5)
估摸著那女孩子已經熄燈睡下了,薇婭這才躡手躡腳地推開宿舍門,賊似的溜了進去。大家都以為她半夜起夜解手去了,不曾理會她的。那女孩也隻顧蒙著頭睡在被窩裏,邊抹著淚兒,邊假裝睡覺。薇婭沒敢咋折騰,輕輕兒放下洗漱的東西,猴兒似的鑽進了被窩。
“那女孩一直坐在後排,也不曾愛說話的,我也叫不上她的名字,以後我盡量離她遠些,不去關注她的那些私事,莫要讓她起疑心才好。”
薇婭心裏暗自千叮嚀萬囑咐著自己。
第二天早上,薇婭找了一個恰當的時機,把這件事情告訴了柳芝兒。
“我的祖宗,你快快閉上嘴巴,千萬別讓其他的人聽見了。我慢慢兒的告訴你才好。”
柳芝兒忙忙地捂住了薇婭的嘴巴。
“……”
薇婭嚇得沒敢做聲。
“他們倆相好了幾年了。她都被睡了。”
“啊……”
薇婭差點噴出了口裏的唾沫星子。
柳芝兒嚇得趕緊再次捂住了她的嘴巴。
“那個了咋辦呢?我聽嬸子們說男的一碰女的就要懷娃娃的?”
“塞坨衛生紙就好了。”
“噢!”
倆女孩噗嗤一聲偷笑了起來。
“瓜女子……”
柳芝兒捏著薇婭紅潤的臉蛋笑個不停。
“壞透了小蹄子。”
薇婭嗔了她一眼道。
倆人就此再也沒有提過此事。
這時校長大人卻來了,走進教室裏嚷嚷著:“你們這些女孩子該是檢點些才好,怎麽能將內褲隨意搭涼在杏樹椏枝上曬呢?我來來回回得從你們內褲下經過。”
男生們聽了,早已憋不住,嗤嗤兒笑破了肚皮。女生們都憋著,埋頭讀書,沒人敢吭一聲兒。一時,這成了班裏的一個笑話,男生們將此事拿在宿舍裏說笑個不停。女生們隻得忍氣吞聲,收了那內褲才罷。
星期六的下午放學時,新學校來了一個時髦的年輕女人和一個可愛的小男孩。大家都習以為常不曾理會他們,倒是薇婭,甚覺好奇,睜著她那雙美麗的大眼睛死瞅著人家。
“爸爸。”
那可愛的小男孩撲進了賈卿乙的懷抱。
“噢,原來是這樣。”
薇婭恍然頓悟。
“走唄,回家。”
柳芝兒朝她擠眉弄眼的,拉著她一同出了校門。
別了柳芝兒,薇婭和幾個同夥一同趕山路回家。而這條山路就是她第一次和二婆婆一同去姑姑家時,從老家翻山越嶺到鄉火車站坐綠皮火車時行走的那條山路。鄉裏的學生們都是如此,為了讀一點兒書,要離家幾十裏寄宿於學校,來去都是步行,爬山澀水,非常艱辛。但是大家都習慣了,反而覺得這是一種享受。
天快麻黑時,薇婭才趕回了家裏。此時,一家子早已吃過晚飯了,母親隻得再次去廚房給她熱飯。借著昏黃的燈光,薇婭覺得父親似乎比以前老了幾歲,許是胡子拉碴,長時間勞作,沒有刮胡子的緣故。倒是妹妹薇敏,見著姐姐回來了,依然興奮熱情。
星期天的下午,母親替她收拾好糧飯和油潑辣子,並裝了一罐鹹菜,全拾掇進她那個布兜口袋裏。父親從一個舊老櫃子裏,取出一個紫檀木舊匣子,從裏麵取了一張五元的毛票給她,她才又出發了,約著同夥,一起又往學校趕去。
轉眼間,就迎來了中考。薇婭並沒有順利地考上中專,倒是如願以償地考上了縣重點高中。
這個消息傳來的時候,薇家上上下下無一人歡喜高興,尤其是薇善德,他那張胡子拉碴的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臉陰沉緊繃著。薇婭自知理虧,不敢多說一句話兒,來自於心靈深處的失望深深地壓抑著她那嬌小的軀體,使得她喘不過氣來。這是她自娘胎出來,第一次感受到了失敗的滋味。這種滋味,如同上萬隻跳蚤和虱子噬咬著她的身體,令她徹夜難眠,甚至不能靜靜地在那凳子上坐一小會兒。
那天她去市裏參加複考,當頭兩天她回到家裏,將這件事情告訴父母時,她的父親薇善德乃是人生以來首次憨憨地甜甜地笑了。他甚至放下手中的活兒,去打了一盆幹淨的清水,徹徹地洗了一把臉,把自己的胡子刮了個幹幹淨淨,露出了那張憨實帥氣的臉。
薇婭看得入迷了,這是第一次,她近距離認認真真地看父親洗臉。她從未有過這種想法——原來洗臉竟是這麽一件神聖而又隆重的事情。人們常常議論著說她長得很像父親,尤其是那張鵝蛋臉兒,像足了父親。
父親洗完了臉,刮幹淨了胡子,便跑去隊裏尋人借錢,給薇婭湊足盤纏。
“我就說,咱們自己多努力攢點錢,也不至於這樣四處下跪求人。”
薇婭媽歎了一口氣道。
“你個婦道人家懂個啥?咱們祖祖輩輩在這裏安穩生活慣了的,吃穿不愁,攢啥攢?我又沒有個在朝裏當官的親戚,開礦的兄弟,你讓我去哪裏攢錢?這莊稼地裏能夠攢出個什麽錢來?咱隊裏的人不都是這樣過活過來的嗎?我們攢錢幹嘛?婭子若是考不上學,咱們大張旗鼓地提前去攢錢,最後隻會讓隊裏的人笑話我們。”
薇善德不高興地回答著媳婦的話。
“那要是婭子考上了學,咱們到時候去哪裏刨錢呢?平日裏沒個積蓄。”
“這個不用你愁,師範中專都是國家出錢,學生免費上學的。”
說完,薇善德昂首挺胸借錢去了。
好家夥,不一會兒的時間,父親就順利借了兩百塊錢給薇婭做盤纏。薇婭心裏開心極了,她長這麽大,第一次擁有這麽多錢任由自己支配。她感覺自己十足一個萬元戶,百萬富翁,甚至千萬富翁。這麽龐大的一筆財富,現在完完全全屬於她一個人,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以至於她整晚睡不著覺,支支吾吾自言自語到天明。
複考那天,她依舊穿著那雙破舊的拖鞋,到處亂竄。因為穿著拖鞋不好走路,一路上,她都慢吞吞地落在後麵,氣得賈卿乙暴跳如雷,斜著眼睛蔑視她:“你幹嘛要穿著拖鞋去趕考?”
那震耳欲聾的聲音穿破氣流,傳進她的耳朵裏時,薇婭一點兒也不在意。這是她第一次來到這麽大的城市裏,這裏簡直就是另一個琉璃世界,仿佛來自於外太空,青一色的不高不矮的洋樓,寬寬的街道,花花綠綠的商店,汽車,摩托去,自行車,排滿了整個街道。男女老少都穿著薇婭從未見過的款式的衣服,那些衣服非常的漂亮,薇婭心裏癢癢的羨慕。
再看看她自己,一身舊貨攤上淘來的已經過時了好幾年的洗的快發白了的上衣褲子,腳上著一雙破舊拖鞋,好比雲遊四方的濟公。周圍的人們都用怪異的眼光看著這個走在最後麵東張西望的姑娘,竊竊私語。薇婭隻顧瞧著這個新奇的花花綠綠的世界,哪裏去在意那些人的眼光呢?
十六歲的薇婭就這樣走進了她的花季。這個美麗善良對生活充滿熱情的少女,在離開了那個偏僻落後猶如世外桃源的西村後,首次走進了所謂的城市裏,在這片漢江上的小江南上的土地上,她第一次嚐到了人生失敗的滋味,品味著辛酸苦辣世間百態。所謂好不容易掙脫枷鎖,剛來就倒下去了,這可能就是初出茅廬失意人的真實寫照。
“早知道你是這般的丟人現眼,我還不如不同意你去參加複考呢?”
一個暑假,父親薇善德都叨叨著抱怨個不停。
母親沒有說話,但是她的心裏也是很不舒服的。如果女兒考取了功名學業,即便她最終沒有錢去讀書,至少她光耀了門楣,贏得了世人的認可,他們兩口子也不用這樣低三下四地在村子裏生活,就能夠揚眉吐氣。
“這樣也好,你就不用那麽辛苦供娃讀書呢?”
老父親安慰著失意的提著酒瓶子的醉醺醺的兒子。
“你懂得個屁!我的臉麵兒全沒了,我的尊嚴全沒了。她就是一個廢物!”
“……”
這下子,全家子都變得沉默,不敢吭氣。薇婭媽自去園子裏拾掇菜,老父親也訕訕地走開,去給牛兒割草去了。
薇婭則是默默地流著淚兒,去林子裏尋蘑菇解悶兒。
“我想死的心兒都有了。我活著還有什麽用兒呢?這是人間煉獄啊!這煉獄裏的大火熊熊燃燒著,試圖要將我燒之殆盡才肯罷休!”
薇婭坐在一塊石頭上,回憶著過去的一幕幕,那些開心的,悲傷的,天真的,誠摯的。她托著腮幫子,默默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