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滄海桑田(17)
然而今天,當兒子否定了他這一生的“功績”時,就如同冰涼冰涼的冷水恰到好處的澆到了火塘子裏熊熊燃燒的烈焰上。讓他這位自我崇拜的平民英雄瞬間變成了一個大狗熊。
“倘若你也是一位勇者,扛起槍杆,走上戰場,扣動扳機,打到了殘忍囂張的敵人,你建功立業,光宗耀祖,一定是薇家有史以來最有名望的人。倘若那樣,我們也不會生活得這般淒苦。”
他怎能夠忘了兒子們的這句話,他深深地記得那是小兒子喝醉酒後的胡言亂語。不隻是小兒子喝醉酒後這樣胡言亂語了,就連二兒子也這樣醉醺醺地鬧開了。竟連一棒子打不出半個屁來的大兒子也開始和媳婦兒背著他開始抱怨起來了。
這樣說來,這件事情已經公開了。他,現今薇家家族年齡排第二輩分排第二的長者,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在未來他還不能夠自主地下黃泉時,他將是薇家最高長者。但是他是多麽的無能啊,他就是一個大狗熊,這件讓他羞於啟齒喪失自尊的事情已經徹底公開了。對,他的確是一個實實在在的懦夫,他沒有文化,他也沒有什麽技能,他其實連一條謀生的路都找尋不到在哪裏,他就是一個破爛不堪的木匠,他的半輩子生命都是在苦難中抗爭,在自我矛盾中掙紮。
多少個夜晚,他都對著星空悲號,他怎敢走進祠堂,他怎敢麵對滿懷期望的列祖列宗?尤其是母親,當他一看見母親憤怒的眼神時,他渾身就覺得有一萬隻跳蚤在追咬著他。即便身體很難受很癢,他也不敢公開去撓癢癢,他怕母親更加憤怒,他怕自己的無能刺激壞悲傷中的母親。自從大哥出事以後,自從大哥的人生以失敗告一段落後,母親的脾氣就變得越來越壞。對於他這個從小就不被人看好的兒子,母親從未將他放進眼裏過。
但是他對於母親的尊敬是與生俱來的。他是如此的崇拜母親。他的母親的的確確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至少在西村裏,至少在那個年代裏,她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她能夠撐著小腳跑一夜的路,她能夠不畏強權去給自己爭取,她一個清朝末期的柔弱女子,在失去了丈夫,失去了田產,還能夠獨自一人撫養一窩孩子。在那樣的流離失所戰亂年代裏,她的確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
他,身為孫娃們的祖父,身為孩子們依靠的老父親,卻不能夠給予他們樹蔭。他留給他們的唯一的遺產就是貧窮和自卑。
這讓他怎麽好意思呢?對吧?有時候,他的確深深覺得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活在這個世界上。於是,他對自己說:
“不如去死了好呢。”
“你才不會去死了,你怕死。”
倔老頭哈哈大笑著。
老父親紅了臉,但是他沒有生氣。倔老頭是了解他的。
“我就是怕死,我好死不如賴活著。”
老父親心裏笑了起來。
“你們老倆口太能夠掙家當了,半截子入土的人了,還像那林子裏的雞兒似的,到處亂刨。”
老父親嘴裏叨著煙鍋子對倔老頭說道。
“你這話我就不愛聽了。”
倔老頭邊扣煙鍋子裏的煙渣,邊噘著嘴道。
“你還不愛聽了,你倒應該和小的們住在一起,多幫幫他們做些活兒拾掇拾掇,這樣才像一大家子人。你們現在各住各的,看著不像一家人,反而成了兩家子了。這哪裏像我們西村的風俗呢?”
老父親反駁著。
“我說老哥,你這個人就是死腦筋。你自己不好好攢弄點體己,你巴望著小的們以後養你呢?”
“我就是巴望著小的們以後養我了。”
“老哥子,你這是說笑話了。這都什麽年代了?我聽孫娃們背書說這早就是九十年代了。現在的時代和咱們年輕那會五六十年代一點兒不同了,現在講究的是小康生活。想要小康,就得各自向上。大家擠在一個鍋裏吃飯,能夠吃好麽?所謂一個和尚挑水吃,兩個和尚抬水吃,三個和尚沒水吃。”
“你咋就這麽倔呢?”
“你太不會討生活了!”
“咱們西村,咱們中國人,不都是這樣嗎?各個娃兒們贍養各自分的老人?”
“贍養啥贍養?都不如我自個兒有錢自個兒花實在。”
“你這個老不死的倔老頭!”
老父親氣得背起背簍就一搖一晃地走了。
“我呸,你這個窮棒子!”
倔老頭氣得踮起腳尖在後麵罵。
林子裏的涼爽是與生俱來的,火辣辣的太陽已漸漸西沉,那種餘炙熱似乎比正午更讓人焦躁不安。但林子裏卻涼得舒適,老父親背著背簍搖搖晃晃地走在林蔭路上,嘴角上揚,他對著那些調皮的小鬆鼠們扮了一個孩童般的鬼臉。
“是的,我早已習慣了兒子的抱怨,誰讓我的的確確是一個無能的男人呢?盡管我的內心裏有些許傷感酸楚,盡管我也驚訝於兒子的‘不尊不孝’,但是更多的時候我更憐惜兒子同情兒子。那個窮得褲衩都穿不起的時代,那個一個鍋裏吃飯,一起玩笑做活的時代已經一去不複返了。現在是金錢的時代,沒有錢真的寸步難行。以前大家窮得可以沒有臉皮的自豪,現在我窮得撕破臉皮地自卑。”
他更憐憫他這幾個老實憨厚不懂經濟之道窮得一發不可收拾的兒子。但是有什麽辦法呢?他們老兩口子都是頭腦抽筋的人,沒有優良的基因,隻能給兒子們遺傳這可怕的貧窮。
倔老頭望著老父親漸行漸遠的背影,愣了一會兒神,朝手心裏吐了兩口口水沫子,搓了搓手,又回到竹林裏開始“哎嗨,哎嗨”地砍伐起竹子來。這些竹子可是他心中的好寶貝了。他望著這些端端正正粗壯的竹子,仿佛看見了一個個成型的笊籬和撮箕以及背簍。它們也都是寶貝啊,它們被他不辭辛勞行走數裏地帶到鄉集市上賣了一個好價錢。或許它們都各自找到了好歸宿,實現了它們畢生的夢想——物盡所能。這時候,他笑了。
待到天色已晚得隻剩下魚肚皮的時候,老父親早已割了滿滿一背簍牛草。他依舊搖搖晃晃地邁著步伐,隻是背簍沉重了,盡管那些青草兒也並不是沉得如山似的。但他的步伐已經沒有去時矯健了,背也彎馱了許多。他依舊嘴角上揚對著那些調皮的鬆鼠扮可愛的鬼臉,但那些調皮的鬆鼠已經歇窩裏去了,可能它們在夢裏看見他笑了。
回到家裏,薇婭媽早已做熟了飯。和往常一樣,他們沒有等老父親一塊回來吃飯,而是先舀了一大碗,各自先吃開了。這不過是普通再普通不過的農家飯了,一鍋酸菜麵條,各自舀一碗,端個小板凳,坐在院落裏的大槐樹下,吧唧吧唧大口吃起來。
老父親來到牛圈旁,放下背簍和鐮刀,收拾好那些青草,走到這邊來,他看了一眼兒子兒媳和倆孫女後,徑直走到廚房裏,也尋了一個大碗,舀了滿滿一大碗麵條,坐到大槐樹下的斷電線杆子上,也吧唧吧唧地大口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