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滄海桑田(16)
老父親走到陰溝邊,見倔老頭正在那竹林中砍竹子,他想和他聒噪一會,就停下腳步,放下背簍,在小水潭邊的砂石壩上選了一塊幹淨平滑的石頭坐了下來。
倔老頭正在溝邊的竹林子裏拾掇一堆剛砍好的竹子,見老父親來了,他便也停下來,放下鐮刀,溜下一個小垓,信步走到小水潭邊,在老父親的對麵也尋了一塊幹淨平滑的石頭坐了下來。
開始,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諞起閑傳來。
老父親說完話,就從自己的上衣口袋裏掏出煙鍋袋子,又掏出一盒洋火,從裏麵取出一根火柴,將那火柴在皮子上劃拉一下,點起了一鍋旱煙,吧嗒吧嗒地抽起來。
“……”
倔老頭見老父親吧嗒吧嗒地抽起了煙鍋子,一時煙癮也犯上了頭,他深深地打了一個哈欠。隨後他也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個類似的煙鍋子,也掏出一盒洋火,點起了一鍋旱煙,跟著吧嗒吧嗒地抽起旱煙來。
抽完了一鍋煙,倔老頭這才答應起老父親的話來。
“你不曉得,我那兒子和我才是冤家哩。我咋就生了這麽一個懶皮懶調的東西,整日裏就知道指望娘老子。”
“……”
老父親仍是吧嗒吧嗒地在那裏抽煙。
“你們善德子,那娃兒心太憨實,做事兒一根筋,轉不過彎兒,沒個心裏算計,空長了一身的力氣。”
“你這話說的極是。不過我倒是挺喜歡他這點,他這點著實像我。他那股幹活的勁兒倒是沒幾個青壯年能夠比得過的。”
“我說,老哥子,你這個人就是太實心眼了,一輩子沒給自個兒計劃點後路,也怨不得小的們抱怨嘟囔。”
倔老頭這話直戳著老父親的痛處。老父親頓時紅了臉,半天兒沒說出一句話來。他能夠說點什麽呢?事實證明,他就是一個失敗的老好人。他是老好人的忠實粉絲,他這一生都將老好人的無私奉獻精神發揚光大,並親身踐行。
解放前,因為薇家早已逐日敗落不堪,舉族人隻有少數兩家富裕之外,剩下的都些是窮棒子,衣不蔽體,食不果腹。薇善德他們這一家雖然是薇家的長房,但是到了清末,他們這一脈就已經衰敗得不成樣子了。但是好歹他們還是有些田產的,吃飽穿暖到還能夠勉強湊合。偏偏到了老父親出生的時候,隻剩下鰥寡孤獨者,家中沒有青壯成年男子撐家,就更加落魄了。族中之人好強勢的多欺負他們孤兒寡母,常尋些個事情來,借故霸占些田產。老父親的母親雖是一個童養媳,這薇奶奶書沒讀兩天,巴掌大的字不識兩個,卻是個胸襟極寬,頗有些見識的年輕媳婦子兒。她的性格潑辣,是個能幹的,見有強勢的欺負他們,她也是當仁不讓的。雖說幾處地產林子保住了,畢竟家裏除了老的就是幼小的,沒個像樣的男人,缺少勞動力,就任憑那些田地荒蕪,甚至顆粒無收。
但是,現實盡管如此,薇奶奶卻仍然要執意送大兒子——即薇善德的大爸,去私塾學堂裏念書。!
那時候,學堂裏是要收現大洋的。薇家此時已經窮得舉家食粥的地步,哪裏交得起昂貴的學費。這薇奶奶到是一個極有法子的女人,她在落魄的家裏四處尋了些值錢的典賣了,又將五六歲的老父親典當給了一個大地主家做長工放牛。就這樣用這些錢,薇奶奶硬是供著老父親的大哥上了幾年學堂讀了幾年書,識上了幾籮筐字。
自此,老父親的黑暗生涯開始了。他的童年是悲苦的,他的童年時光幾乎是在牛馬圈裏度過的。窮困和恐嚇時時刻刻壓迫著他,使得他沒有半點喘息的機會。也使得他越來越沉默,逐漸養成了老好人的習慣。他隻知道他整日必須誠實踏實地幹活,隻有這樣他才能夠不挨打,才能夠混得一碗飯吃。
好吧,直到少年時代,他才脫離了地主的壓榨。這時候他的大哥也已經學有所成,在縣衙裏混了個小小的芝麻位置,有了哥哥的照應,他終於自由了,薇家也終於安全了。
然而國民黨卻在這時做了玩命的抵抗,臨死前的絕望掙紮。國民黨四處拉壯丁,現在已是青壯年的老父親隻得隨著其他躲壯丁的青壯年一起四處東躲西藏。為了逃避被拉兵,他們想盡了辦法自殘,有的人切斷自己的手指,有的人將自己的胳膊或是腿打折。更別說那些終年躲藏在深山老林子裏的人,他們常年不再與世人打交道,白日裏如同野獸般在林子裏覓食,夜裏卻又心驚膽顫地滿懷著恐懼不能寐,久而久之,他們早已不再是“人”了。
老父親的性格本來就懦弱膽小,切斷手指和打折胳膊腿之類的事情,他是做不來的,他怕疼啊。沒得辦法,他逃也逃不掉,躲也躲不過,最後被川軍國民黨拉了兵。然而怕死的老父親根本就不是一個上戰場的料,更不用說此時的國民黨部隊早已潰敗不成軍了。連同老父親一起被抓來的壯丁大多都是些膽小怕死之徒,一個個站立在那裏像根火柴棍子兒渾身篩糠似的打著顫兒,哪裏有半點軍人的威嚴?在去往前方的路上,一個個都哭喪個臉,好比黑白無常羈押著將死的亡魂一般。
老父親雖然性格懦弱膽小,但他忠厚老實,偶爾腦子裏也有著半點靈光。在途中,他們恰好路過一個打麥場,此時天氣已接近冬季,打麥場上堆滿了玉米秸稈。一堆堆玉米秸稈被碼的厚厚的如同高高的柴禾垛子似的。老父親穿著一件破爛不堪的髒舊棉衣,他靈機一動,撒尿的功夫,趁人不備,躲進一處幾個玉米秸稈垛子連在一起的堆子裏,並往肚子處包裹了厚厚的一些玉米秸稈葉子,整個人抱著頭蜷縮成一個蛋蛋,大氣兒也一點不敢出地躲在裏麵,連著一個白天動也不動。直待到夜裏,再也聽不見一點兒響聲時,他才顫顫巍巍地躡手躡腳地從玉米堆子裏爬出來。
此時,潰爛不堪的國民黨軍隊早已離去的無一點兒蹤跡了。四周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老父親不敢出聲,也不敢尋點火星點個什麽火把之類的,老實說他的身上其實連一根火柴也是沒有的。他冷得渾身直哆嗦,眼睛看不見前方的路,胡爬海甩摸著前行,跌溝碰垓的,東撞一頭子,西撞一頭子,直把腦門磕出一排排的包來。
就這樣艱難地爬行了一宿,待到雞啼時,忽見一處有了一絲燈亮,他便知道此處一定有人家的。模糊中,他的直覺意識告訴他他已經到了一個山梁處,而那戶小小人家就在山那邊陰坡下麵。他欣喜之餘,借著北極星的微光,連滾帶爬地滾下了山坡。
“希望在哪裏?”
他的心裏呐喊著。
他這樣一個膽小如鼠的老好人,天生的怕死者,視死如歸的這種革命精神此生都與他無緣。反正他就是那麽一個人,他常常餓著肚子,非常地怕死,那種對饑餓的恐懼,迫使他非常地喜歡食物,那種對死亡的恐懼,迫使他與日俱增地求生。
其實他隻是一個實實在在的苦難深重的山村野漢,他不識得字,也不懂得啥大道理,沒有什麽崇高理想,更不會去想著做出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情來。他隻是想老老實實地勤勤懇懇地做一個不受地主壓迫,自己可以耕作自家土地的莊稼漢,娶一個像樣的媳婦,生一窩崽子,侍奉老母,平平安安過一輩子而已。可能這一切就是他平生的崇高理想罷了。
是的,他借著那點微弱之光,在那小小之所,一個慈悲善良的老太太那裏求得了一時的平安,苟且偷生地活著。至少此生,他再也不被戰爭所害,不被強勢力壓迫剝削。哪怕是饑一頓飽一頓,哪怕是衣不蔽體凍得篩糠似的哆嗦,也不怕,因為他已經平安了,他活了下來。這才是他最大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