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滄海桑田(15)
為此事,老父親垂淚傷感了數日,感歎道:“毛老太爺不在了,這人心也跟著變了。”
“就你那迂腐陳舊的孔乙己思想,人家都像你,豈不要餓死算了?”
薇婭的父親薇善德聽了老頭子的這一連串感傷怨言,實在忍不住,不耐煩地,冷不丁地嗔怒道。
“……”
老父親一聽兒子的反駁,瞬時臉色蒼白,一股莫名的失落感席卷全身,吞噬著他的身體。他能夠說點什麽呢?對於兒子的話,他確實無可反駁。首先,身為一個木匠的他的的確確有些失敗。混了這麽多年,直近花甲之年了,他依然窮困。
且看看屋頂上那幾片殘缺不全的長滿綠苔的瓦片,他的心裏也是羞愧不已的,那些斑斑禿禿的土牆差不多已有百歲的年紀,好奇的燕子似乎特想去窺探主人的秘密,趁你忙活之際,偷偷地在牆上用它那看似不尖銳的喙鑿了許多的小洞,日積月累,這些小洞越來越大,由起先的黃豆大小到現在的瓶口粗,讓人無不敬佩這些小家夥持之以恒的敬業精神。
“這倒也沒有什麽的。”
老父親瞧著那些小家夥在洞裏興高采烈的樣子,又歡喜地歎道:“好歹它們給這黑洞洞的屋子帶來了光明。”不是嗎?老父親和老太婆雖已分配給各自的贍養人,但是他們還是可以自立更生的,當然得呆在破舊的老房子裏。至於留在身邊的那兩個老實的沒出息的兒子,得帶著老婆孩子住新蓋的房子。新蓋的房子是由嶄新的黃土夯打成,屋頂上蓋著新燒製的青土瓦,新房子的可愛之處就是你一靠近它,便可聞到泥土的芳香,讓人瞬時心曠神怡煩惱具消。盡管這些房子給兩個兒子遺留下了不小的一筆負債,但是兒子們的臉上還是堆上了唯一欣慰的笑容。
這一點倒是老父親這一生唯一值得驕傲的事情。
但是一看到那兩間病的使勁呻吟著的老房子,老父親的自尊又被傷的徹徹底底。這裏無時不刻無處不在地遺留著祖先的痕跡,就連呼吸的空氣裏都飄浮著薇家世代列祖的氣味。那些祖先的幽靈穿過門縫隙兒和燕雀洞兒飄進黑洞洞的屋子裏四處張望打探,以此來監督後世子孫是否上進。對於祖先的困惑和無奈,老父親心裏雖然充滿了羞愧,但他還是自我安慰道:“這能夠怪得了我麽?想想我這一生,從一落胎胞,就失去了父愛,想想我那個從未謀過麵不成氣的父親,我能夠說點啥呢?我啊,從小兒赤腳光身在地主的牛馬圈裏長大,被國民黨拉過兵,被棒客打過劫,吃了上頓不敢指望下頓,活了今天不敢奢望明天的,就這麽過來了,連一聲苦兒也不想去訴。”他懶得去理會那些幽靈,任憑他們在屋子裏四處晃蕩胡鬧。
隻是他的咳嗽聲令人可怕的很,尤其是在數九寒天裏,那一聲重是一聲的咳嗽,未免太淒慘了些,驚得祖先的幽靈都紛紛嚇一大跳,四處尋找幽暗角落慌亂躲藏。
生活的殘酷時時刻刻壓迫著處於饑餓中的貧苦的人。
那新壘蓋的大瓦房已經十歲了,薇善德才戰戰兢兢地蒼白著臉為它做了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嶄新的玻璃明晃晃亮晶晶地麵朝著東方,當朝陽從對麵的山頭升起透過樹葉射進玻璃窗上時,那屋子頓時亮堂堂的,惹得小薇敏跳起來拍手兒叫道:“好叻,好叻,我的小屋亮堂堂叻!”薇婭見妹妹歡喜地過了頭,也樂得跟著妹妹一起拍手兒跳。
這時候,薇善德心裏甭提有多麽高興了。這是他活了三十多年來做得最有意義的一件大事,他感覺自己特有成就感,興奮地喝起了自家釀的小酒。
對於喝小酒的事情,薇善德已經養成了一種習慣。久而久之,倘若哪一天裏他沒有喝一口酒,那酒癮比吸毒的人毒癮犯了還令他難受,隻有美美地呷上一口酒,那酒蟲兒吃飽喝足了,才不會擱弄得他心頭癢將難受。就算肚子餓得前心貼後背,他也寧可先喝上一盅酒,再去弄飯吃。有的時候,他喝醉了,整個夜裏一宿一宿的嘮叨。
為此,薇婭的媽對他很是不滿。兩口子就開始吵架,一連幾天,你看我不順眼,我看你不順眼,誰也不肯低頭先說一句話。倘若薇婭媽因為喝酒的事情抱怨薇善德,這時候一直沉默不語的老父親可開口說話了。
“你就讓他喝一口吧。他這一輩子,苦命兒一個,也就這點兒嗜好。”
“……”
這時候,薇婭媽也就再不說話了,兩口子又開始一前一後的下地裏去忙活開了。
隨著薇婭姐妹倆日益長大,一家子裏幾張嘴巴的吃喝,再加上家庭支出的日益龐大,著實壓得薇善德有些喘不過氣來。哪一天裏,兒子幹得累了煩了,就開始抱怨起老父親來。
“你說你多麽的無能啊?你一輩子軟弱無能,咱們家的家底又如此的薄弱,我們才是這樣的貧窮可悲。”
“……”
這時候,老父親歪在圪嶗裏紅著眼像悶葫蘆罐子一樣,嘴裏叼著一支銅製的旱煙鍋兒,煙嘴前吊著煙袋子,一聲不吭地“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待抽完一鍋,他對著那藍天白雲吐一圈圈白煙兒,再將煙鍋兒朝下,在火塘邊的石條上“咚咚”兒扣兩下子,隻等那些煙渣兒都被抖落得幹淨了,他這才將煙鍋子連同煙袋兒一同收將起來,插在腰間起身去牛圈了。
到了牛圈邊上,他溫和地慈祥地撫摸著那頭年輕的黃公牛,臉上立馬洋溢著歡喜的笑容。
“小兄弟,你這聰明的啞巴兒,吃吧,來吃吧,飽飽兒地吃上一頓吧。”
說完,他從背簍裏撈出一大抱青青的肥嫩的青草來,撂在黃公牛的嘴邊。
黃公牛睜著明晃晃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著他,“哞哞”地朝他歡叫著兩聲,低下頭吃草去了。
老父親則背起另一隻大背簍,從閑圈裏的鐮刀架子上取下一把割草的鐮刀來,別進褲腰帶裏,晃悠悠地邁著閑步去那坡裏割草去了。走在路上,遇見一個老熟人,是從小兒一塊長大的倔老頭。
這倔老頭天生愛錢,寧可要錢也不要兒子的。他嫌棄兒子兒媳太過懶散,自從土地承包到戶,家家戶戶自幹自個兒的,再也沒有人監督催工,任憑你睡到日上三杆曬屁股,也沒有人去管你家那些閑事情。這倔老頭的兒子兒媳正是年輕瞌睡多,自然清晨醒不過來的,每日裏他們都是最後一家上坡做活的,惹得各鄰裏都笑話他們。可這倔老頭就不歡喜了,他天生就喜歡錢,要勤勞致富的。每天天不亮,他就和老伴早起,到處裏拾掇做活,撿弄那些能夠賣錢的東西。倔老頭喜歡做一些手工活兒,比如編製竹器,或是小木質器具,然後拿到集市上去賣。他的老伴擅長縫製衣服,老伴就經常為鄉裏人做衣服賺手工費。
就這樣,倔老頭和老伴忙著掙錢,幫不上兒子兒媳多少忙。兒子兒媳可就不幹了,倆人常常背地裏嘟噥著嘴在那裏抱怨,天長日久,竟傳與了倔老頭的耳朵裏。這倔老頭一氣之下,老老實實地罵了兒子兒媳一頓,索性賭氣和老伴搬了出來,另外收拾了一處房子落腳。
自這倔老頭和老伴搬出來,與兒子兒媳分開生活以後,那小兩口子就更加自由了,天王老子也沒有人敢管他們了。
這下可熱鬧了。今天老兩口子隔著山梁對著對麵的山梁罵一氣,明天小兩口子又隔著山梁朝這麵的山梁罵上一氣。這四裏鄉下,配合著林子裏鳥雀兒的清脆鳴叫聲,走獸的奔蹄聲,竟顯得寂靜的村子裏熱鬧極了。河兩岸的大夥兒都躲在莊稼地裏,或是樹葉縫隙裏,聽著熱鬧,抿嘴偷偷兒地樂。
“哎,我那個兒子天生和我就是冤家!”
老父親一見到倔老頭就開始落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