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夏(3)
薇婭早已餓了,她顧不得許多了,怯生生地端起碗,夾了一柱菜大口大口地刨起米飯吃起來。
“去,把手洗了去。”
姑姑在一旁令道。
聽見這聲音,薇婭愣了,她抬頭瞅了一眼姑姑,臉紅了,不知道該咋辦。又回轉頭,瞧了瞧婆婆,婆婆絲毫沒有允許她繼續坐下吃飯。她隻得出去洗了手,回來重新坐下來吃飯。
正是酷暑時節,天氣炎熱,薇婭沒忍住,悄悄兒脫了鞋,赤著腳丫子,踩在板凳上吃飯。
姑姑側眼仔細打量著薇婭。一身舊貨攤上買來的紅色的卡衣服,又破又舊,一雙髒兮兮的舊布鞋,前麵爛了個洞,大腳趾正悄悄兒地探出頭來,偷窺外麵的新世界了。
“把你那腳放下去,把鞋子穿好!”
“噢。”
薇婭本想再吃一碗米飯,但她看到姑姑此時嚴厲的表情,怯生生地放下碗筷,把腳從凳子上抽下來,穿好鞋子,將碗筷放進了廚房。
薇婭心裏很清楚,姑姑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姑姑住的房子是天堂。
其實姑姑家的房子也算得上是這個村子裏最好的房子裏的其中之一了。紅牆青瓦的兩層小洋樓別致地掩映在綠竹翠鬆之下,小洋樓正麵貼著潔白印花瓷磚。每當夕陽西下時,斜暉餘照在瓷磚上,牆麵就散發出金燦燦的光芒來,好看極了。
她不敢惹仙女生氣,因為她很早就聽長輩們議論過,神仙一生氣,人間就遭殃。她實在不忍心累及無辜,讓那些不幸的人也跟著遭殃。
姑姑的地位在家族裏是至高無上的。她是爺爺奶奶最小的女兒,必然被視為掌上明珠。
薇婭還在繈褓的時候,就已經目睹了姑姑的威儀。那一次,姑姑從鄉中學回來,看見毛乎乎的薇婭,心裏十分好奇,想摸摸這個小屁孩。薇婭像隻憨憨的小狗仔,嘴巴裏發著咿咿呀呀哼哼唧唧的聲音。當她看見這個陌生的少女時,忍不住“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嚇得姑姑再也不敢逗她玩了。大人們也覺得奇怪,忍不住議論道:“這娃兒,毛還沒掉,就曉得擠兌人了。”
薇婭和姑姑不親的事,很快傳遍了周圍的鄰居。父親說可能她姑侄倆命裏八字不合,這倒也不妨事,娃兒長大了,她姑姑嫁人了,保不準就親熱了。爺爺和婆婆極度讚成。在農村這樣的事情多了去了,有的娃兒自一落娘胎,和娘老子不合的也是有的,沒法子,鄉裏人就會把娃兒名義上過寄給與命裏八字相合的人家,以便好生養活。
午飯後,鄰居四嬸家的倆女兒聽說這邊來了新客人,很好奇,也就過來湊鬧熱。果然,來了個**歲模樣兒的鄉下女娃,雖說穿著十分樸素陳舊,衣服上還上了幾處補丁,但女娃兒容貌清秀,一雙美麗水汪汪的大眼睛,很是誘人。
薇婭站在屋裏,瞧著門口的倆女娃,也十分好奇。她靜靜地打量著這倆女娃,一個有十一二歲的模樣兒,另一個看起來七八歲模樣兒,大概和她差不多吧。姐妹倆的穿著雖說陳舊,卻是時新樣兒新鮮花色,不像她一身灰色調兒。姐姐看起來比妹妹更好看一些,圓圓的臉型,彎彎的眉毛,眼睛靈動有神。妹妹則濃眉單眼皮兒,眼角微微斜上,透著些許傲氣,顯然一副潑辣樣兒。
這姐妹倆兒和薇婭年齡相仿,初次見麵,雖有些麵生,卻都是尚在孩童年紀的單純活波的女孩兒,不到一會子功夫,三個小女孩就親熱無間了。大的叫金蝶兒的約薇婭去門前麵的小溪裏玩,捉小魚兒和蝦兒。
薇婭一聽去捉魚蝦兒,上午的那一番愁雲慘淡早已煙消雲散,心情立馬出奇的好,一雙清泉似的大眼睛瞬間笑意粼粼。她也沒去給姑姑知會一聲,徑直隨著姐妹倆去了。
姑姑家的院子前麵有一條狹窄幽長的青草小徑,路兩旁栽種著數棵一人多高的向日葵。向日葵正茂然盛開著,大盤子似的花朵兒都一個勁兒地朝著太陽運行的方向,有的盤子裏已經裝滿了整整齊齊的白牙兒。
三個女孩子小心翼翼地穿過向日葵林,下了幾步碎石子小台階,眼前豁然開朗,一片綠油油的稻田。稻田的中央是很大一塊塘子,塘子裏正是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那些清荷別致新裁,白蓮純潔無暇,遠遠望去,令人心曠神怡,仿佛即至身於瑤池仙境一般。
薇婭呆了,這是她第一次目睹這樣的景致。也是她生平首次見到高雅姝妙的蓮。她舍不得離開這裏,好像有人在給她引路一般,她丟下姐妹兩個直身向這片稻田中央走去。這片稻田是由數塊田地拚接連成,中間的菏田就像是被鑲嵌進去似的,你若想要去觀賞蓮花,須得小心翼翼地走過一道又一道窄窄的田埂。你萬萬不可心急,否則摔下田埂,掉進稻田,那是十分不雅的事情。若被蓮花的主人瞧見,定要大肆嘲笑你一番,還得遠遠兒的罵你一頓才好。
姐妹倆走在前麵,不見後麵有響動,金蝶兒回轉頭一看,隻見薇婭已經跑到稻田中央去了。她大聲喊道:“你快回來,小心掉進田裏,弄濕了鞋子和衣服。”
薇婭哪裏能夠聽得進去,隻管徐徐地朝著蓮塘而去。
金蝶兒見薇婭不聽的,便對銀蝶兒說道:“這下好了,可把花癡給迎來了。走,咱們也去瞧瞧去。”
銀蝶兒一臉的不悅:“放著好好兒的魚蝦兒不去逮,非要看什麽花兒。我二爸要是看見了,止不住要遠遠地吆喝咱們了。”
“沒事,咱們隻是站在埂子上看會子兒,不會去折那蓮花兒。二爸他遠遠地瞧見了,見咱們隻是瞧,就不會生氣了。”
“那好吧!”
“慧雅,你等一下我們。”
“薇婭,我不是慧雅哦!”
薇婭聽見金蝶兒的喊聲,這才覺得自己著許有些冒失唐突,並不曾過問這是誰家的蓮塘,也不曾問過主人是否允許她來造訪。她隻得停住腳步,等待金蝶兒和銀蝶兒姐妹倆。
站在田埂上,薇婭放眼望著這一片沃野,心裏既感慨,又羨慕。
朝北看去,高一點兒的是火車站連著一直通向東方的鐵路,從火車站到姑姑家有一條兩三分鍾的下坡羊腸小道,過了羊腸小道,便是綠意盎然的沃野。姑姑家的房子赫然聳立在沃野的東方,一片綠鬱蔥蔥,更顯襯得房子分外耀眼。
火車站,稻田,房子,是一幅寫實主義的山水畫,是大自然的妙筆,純天然,樸素又唯美。那蓮葉何田田,卻是這幅畫的錦上添花,甚至可稱得點睛之筆。當一切樸素主義開始逍遙自在時,最純潔的情誼在這裏紮根,不要說這些作物是如何戀上這片土地的,也不要說這片鄉土氣息濃厚的村莊是如何吸引人眼球的,單是“那輕裝照水,纖裳玉立,飄飄似舞”就足可以令遊人沉醉不知歸路。
正是蓮開季節。一朵又一朵,一夜之間從水中悄然而立,不驕不躁,不喜不悲,矜持莊嚴,坦然自若,奢華清麗。
“你不言不語,心卻有萬種情思。我若不能夠懂你,是否辜負你這一世的等待?”
薇婭第一次看見蓮花,第一次為它的美豔而傾倒。
“蓮花,你可能是我前世的記憶吧?在此之前,我從未與你相遇過,隻是在爺爺的故事裏,聽說過你。也隻是在村子裏的山神爺廟裏,看見過你的身影。如今我和你初遇,竟然如此相見如故!”
驀然間,她想起了遠在百十裏開外的故鄉。曾經她一直以為家鄉的山水才是世間最美的地方,可如今到了姑姑家,她不得不嫌貧愛富起來。她想起了山神爺廟裏踩著蓮台,手執蓮花的觀音來。此時此刻,這一池蓮是那麽地親切,又是那麽地令人神往。
母親曾在茶語飯後笑言過,說薇婭出生的時候,她隱隱約約聽見過有兩個遊方喇嘛在屋後麵邊走過,倆喇嘛邊聊著天,邊胡言亂語著。她著實聽不懂,就讓薇婭的父親出去看看究竟。誰知父親回來後,卻大為氣惱,竟是人毛也沒一個。薇婭母親心裏也是疑乎,莫不是難產疼暈了頭呢?以致母親每次茶餘飯後講此事時,父親都嘲笑她患了臆想症。
此時見到這樸素華美的蓮,薇婭心裏又憶起了母親不著邊際的話語。不知道為什麽,她一見到蓮花,心裏就異常激動興奮。就好像她早就和它相遇並廝守過似的,是熟悉,是故人重逢,是他鄉遇故知,是欣喜若狂。
“喂!那個不更事的黃毛野丫頭,你從哪裏來?你休得動我的蓮花兒!你若敢折一支,我定揭了你的皮!再去找你的大人評評理!”
這當頭一棒,恰恰地打在了薇婭的腦門上。
“這是個誰?蠻橫粗暴!”
薇婭立即從幻思裏走出來,抬頭一看,卻是一個四十五六歲左右的中年男人。他穿著半新的卡藍中山服,灰色棉布褲子,腳蹬一雙稻草鞋。褲子被挽到了膝蓋處,草鞋上粘著泥巴,大概是剛做完田裏的農活,他剛走出稻田,一抬頭遠遠地便看見了薇婭和金蝶兒她們立在蓮塘邊的埂子上。他平生最恨那些竊花賊。他實在搞不懂,這些花賊為什麽就喜歡把這麽尊貴的花兒折去?莫非這就是他們心裏所謂的愛麽?太強人所難!首先,這蓮花兒一旦離開了蓮塘,也就失去了她的尊貴和華麗。你想想一朵開得正明豔的花兒,離開了滋養它的故土,她如何快樂?如何明豔?必然是花容失色。其次,這藕兒一旦被折去了上麵的花朵,芉脛就會**潰爛,汙泥濯水滲入其中,蓮藕也會被感染,最後腐爛而死。
“這可了不得,我絕對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我絕對不允許有人傷害我的藕兒!”
薇婭正在那裏發懵,瞧見這麽一個氣勢洶洶的中年男人一路小跑來到跟前,早已嚇傻了。
“二爸,我們不折蓮花的,我們就是想瞧瞧,它們太好看了。”
這個叫二爸的中年男人瞧了一眼金蝶兒,沒好氣道:“這女娃子是誰個?”
“她是我幺媽的侄女。她也不折蓮花的。”
“噢。”
男人又仔細瞧瞧薇婭,這才爽爽地笑道:“這女娃子雖穿得窮苦些,可是長得水靈麵善著哩,我看也不像那起沒王法的竊花賊。嗬嗬,你們玩,玩會子好回家吃飯哩,小心那長蟲。”
“噢。”
待男人走後,金蝶兒便忙忙地拉著薇婭:“走,咱們去溪水裏逮魚蝦兒去。別杵在這裏,悶罐子似的。”
薇婭隻得訕訕地跟隨著姐妹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