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夏 (2)
聽了二婆婆的話,薇婭朝天上一望,果然太陽又出來,雲層也漸漸地散開,露出海藍海藍般的半邊天空來。“果然陰曆六月的天,是小孩的臉,說晴就晴啊。”
任何困難也難以打到一個天真爛漫的八歲女童的心底。
一邊數著每一根枕木,一邊拿眼睛丈量著枕木與枕木之間的距離,孩童無邪的嬉笑聲,將那些煩惱統統都扔進了黑洞裏,此生再也找尋不得。
待走到水泥枕木上時,薇婭便聽見信號員老遠就高聲喊道:“喂,老鄉們,走快點,走快點,火車就要開來啦。”
一聽火車就要開來啦,薇婭急得團團陣,也顧不得腳底下,丟下二婆婆,隻顧著往前奔跑。哪知腳丫子不聽使喚,竟勾住了枕木上的粗鐵絲,差點絆倒。幸虧一旁的胡子拉碴大爺眼尖,忙將她扶住。她這才站穩,將腳收了回來,尷尬地一笑。
大爺笑說道:“你女娃子,你慌個什麽兒,這要是被絆倒,可了不得,下巴都沒了。”
“我怕火車來了。”
“你怕個啥?你聽他在那裏喊,還早著了。”二婆婆道。
“他這是提醒趕路的人了,一怕誤了火車,二要注意安全。”一旁的大爺又補充著。
“噢。”
盼望著,盼望著,二十分鍾後,綠皮火車果然開來了。
站台上早已擠滿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走親戚的,有趕集的,有去鎮上的,有去勉縣漢中一帶的。總之,那些早來的,那些遲到的,都匯集在一起,一邊討論著時政熱點,一邊談論著家長裏短,大家興致盎然,分外熱鬧。
薇婭跟著二婆婆和胡子拉碴大爺也已經走上了站台,二婆婆拉著她拚命往人群前麵擠。胡子拉碴大爺在身後笑道:“你擠個啥擠?它還敢把你撂了?這麽多人都要趕上車的,我看我沒上去,誰敢把火車開走,我就住這站台!”
“人家咋不敢開走!這火車是公家的,有點的,時間一到,立馬發車,它還專等你一個不成?”
“咋不能夠專等我了,我們來坐車,它一看我這老漢,心裏就軟了,肯定會等著我。”
胡子拉碴大爺邊笑著,邊點起了他的旱煙袋子。
“就你這老漢事多。婭兒,咱走。”
“各位老鄉們,都站在線後,排好隊,準備上車!”隻聽穿著製服的大叔和大嬸們開始吆喝著了。
“婭兒,緊挨著我走,千萬別走丟了。”
“嗯。”
婆孫倆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個勁兒地往前擠。
“好,大家準備上車!”
薇婭還沒來得及盯一眼已經停穩的綠皮火車,隻聽到工作人員一聲令下:“上車。”
整個站台頓時就像亂了窩的螞蟻,大家一擁而上,拚著命往前擠。背著背簍的最得意,他一擠,眾人都怕他,隻得忍氣吞聲,讓他先上車。他倒好,上了車,還不忘得意一番。
此時的站台人群亂哄哄,你推我搡,像捅了蜂窩一般,嗡嗡嗡地,鬧嚷起來。緊接著,便有人喊起來:“你踩著我的腳啦!”也有人喊道:“你碰著我的胳膊啦!”一會子,小娃又開始叫喚起來,當媽的咋哄他,他仍是不樂意,哭個不住。氣得男人開始在後麵叫罵起來:“大家都排好隊,挨個上車行不行?擠你娘個啥?”
“小夥子,嘴巴裏幹淨點!”
“我咋不幹淨了,你看你們擠成啥樣呢?娃都被擠哭了!”
“行了,行了,都挨個排好隊,一個一個挨著秩序上車!再擠,你們都別想上車!”製服大叔和大嬸又一次高聲吆喝後,人群總算稍稍平靜了下來。
薇婭在二婆婆的拉扯下,早已爬上了火車,找了個靠窗的寬敞位置坐了下來。
薇婭隔著窗戶,瞧著外麵仍有些擁擠的站台,禁不住格格地笑出了聲。
“婭兒,二婆婆沒錯吧,我們幸而早早擠上來了,挑選了個好座位。等會子,他們上來,連站的地兒可能都沒有了。”
“嗯。”
待人群都上了火車,站台上隻剩下穿製服的大叔和大嬸時,綠皮火車終於緩緩地出發了。
一聲長鳴後,綠皮火車載著一車人,載著滿滿的一車夢想,朝著東方緩慢駛去。
薇婭顧不上去觀察火車的外形,也沒法去探視車廂,因為人多,來回在車廂穿梭的人們遮擋住了她的視線。她也不敢朝窗外看,她害怕在火車行駛的時候把頭探出窗外,腦袋會不會被窗外的枝丫絆掉,這是很危險的事情。畢竟這是她第一次乘火車,第一次離開爸爸媽媽出遠門。她閉上眼睛,默默地沉思。
“我還不想早早地死去。這一切多麽新鮮啊!這一切又是多麽地神奇啊!我在大山生活了八年了,第一次我看到了另一個世界,原來世上還真有火車,它居然能夠像牛兒那般鳴叫,它的肚子裏還能夠裝這麽多些許人,太神奇了!”
二婆婆早已爬在桌上呼嚕呼嚕地睡著了。
這時候的薇婭既不敢睜開眼睛,也不敢沉沉地睡去。她怕一旦睡著了,腦子裏那些美好的畫麵就隨之而消失了。
“薇婭,薇婭,你喜歡坐火車嗎?火車正駛向太陽升起的地方,那裏有金色的沙灘,那裏有蔚藍的海岸,那裏還有白胡子老爺爺,他是那麽慈祥,那麽友善。”
一個聲音從薇婭身體裏升起,緩緩地升到車廂裏,飄蕩在車廂的空氣裏,似乎要占領車廂的每一個角落。
車廂裏的人依然不忘記討論國家政事,依然忙著談論家長裏短,沒有人會去關注這個八歲的小女孩。鬧熱的車廂裏唯有薇婭是孤獨無助的。這個世界太新奇,又太遙遠了,她好想擁抱它,長長地擁抱它。可是她總感覺它距離她太遙遠了,仿佛她隻是來自於另一個星球的局外人,在這個日新月異的世界裏,她的一切行為都是古怪的,格格不入的,她著實在被冷落。她不敢想象以後,她不敢想象如果她再一次回到大山裏以後生活會是怎樣的,她覺得一切都太可怕了。
綠皮火車一路向東行駛,路經的車站有下去的人,也有上來的人,終是上來的人多。
“果然連個站腳的地兒都沒有了。”
薇婭心裏不覺暗暗驚歎起來。
一個小時以後,綠皮火車終於到了它該到的地方。
“薇婭,咱們該下車了。”
不知何時,二婆婆早已蘇醒了。
“到了?”
薇婭有些不敢相信。
二婆婆領著她,擠下火車,擠過站台擁擠的人群,出了檢票口,朝著站外的一條小路走去。
“現在總算可以鬆一口氣了。”
二婆婆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轉過一個小彎,走了兩三分鍾,就來到了姑姑家。
婆婆和姑姑早已迎了出來,二婆婆上去忙著和她們打招呼。
薇婭矗立在那兒,一動不動。她已有幾年沒見過姑姑了。自姑姑出嫁到這裏後,她就很少見到姑姑了。
她拿眼瞅著姑姑,不敢挪一步。
姑姑穿著白底杏花連衣裙,梳著時髦的發型,腳上蹬一雙黑皮涼鞋,就像天上的仙女一樣。
薇婭低頭瞧了瞧自己腳上那雙沾滿了泥巴的破舊布鞋,臉上泛起紅暈,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還是姑姑先熱情地招呼了她,她這才怯生生地喊了一聲姑姑,急急忙忙地跑到婆婆的身邊,逗婆婆懷裏的女娃兒玩。
姑姑家有一棵桂花樹,長得很茂盛。還未來姑姑家之前,薇婭就曾聽姑父說過屋門前有一棵中等大小的桂花樹,是從禹王宮舊址禹桂那裏扡插育苗得來的。
桂花樹本就是吉祥的象征。如果屋門前的桂花樹長得茂盛,就會給主人帶來好運。這禹王宮遺址上的禹桂據傳說已有千年之上,早已通了靈性。本來桂樹就不好育苗,又是從千年禹桂上育得苗,自然更珍貴些。姑父視這棵桂樹為珍寶,細心養植,從未讓它受過一丁點兒委屈。
下了火車,到了姑姑家,因是不早不晚,姑姑隨便拿了點吃食出來,大家胡亂吃了應了個景兒。待到中午,才正式吃午飯。
這金牛鎮本是富庶之鄉,盛產稻米蓮藕魚蝦。午飯的時候,姑姑就準備了香噴噴的稻米飯,炒了幾個小菜,都是時令蔬菜。
二婆婆跟著謙讓了一會,才上桌吃飯。薇婭挨著自己的婆婆坐了。
她看到那一桌子豐盛的飯菜時,早已饞的直流口水。她都忘記了什麽時候吃過稻米飯,好像是殺過年豬吃皰湯的時候。平時母親很舍不得做米飯吃,家裏太窮了,買不起大米,隻有逢年過節,父親才舍得去供銷社買點大米回來。至於西村的人,都緊著褲腰帶過日子,除非是紅白喜事,才有酒有肉,有白生生的稻米飯吃。
薇婭很小的時候,直到現在她依然盼著村子裏有個啥紅白喜事的,這樣她就可以痛痛快快地和大夥玩上一整天,吃上一天的好吃的,尤其是那白米飯,可香可好吃了。每當想到這裏的時候,她心裏又有些深深的自責。“我怎麽能夠這樣想呢?這太罪過了。”
這倒也是。喜事的時候,主人高興,大家都高興,本應該順順暢暢樂樂嗬嗬地大吃上一頓才好。那要是遇上個白事,主人已經傷心欲絕了,可她一心直奔著吃食而去,是不是太不厚道呢?但凡有點人情味兒的,是不會這麽不禮貌的,這麽巴巴兒地盼著死人的。
薇婭也對自己的想法和行為感到驚愕,她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太冷酷了。
“興許,有些罪過,不過天靈靈地靈靈,各個老爺都保佑我美美地吃一頓吧。我實在不想啃那**的玉米燒餅了,我也不想再吃那金裹銀飯了。什麽金裹銀,隻有幾粒米而已,一層厚厚的玉米糝。哪裏有菜就飯吃,媽媽拿一根土黃瓜,在案板上一拍,撒點鹽和辣椒,那就是美味佳肴。”
她不知道別的小女孩心裏咋想的,但是她知道小雀兒心裏也是這麽想的。小雀兒家住村西頭,薇婭家住村南麵。她倆一般大,一同在村小學念書,兩個女孩子要好的如親姐妹一般。一次下課後她倆一同去茅廁,小雀兒和她交流了心中的想法,彼此才感知對方竟如此的與自己相似。小雀兒悄悄兒說道:“薇婭,我居然盼著誰家辦酒席哩。”
“為啥?”
“我想吃一頓好的。”
“啊……”
兩個女孩子噗嗤在茅廁這頭大笑了起來。
恰好茅廁那端的一男孩也在上廁所,忘情了,不小心掙出一屁來。他聽見裏頭倆女孩的大笑聲,以為自己丟了人,褲子還未提上,便一溜煙兒跑了。
“告訴你,小雀兒,我和你一樣了。”
倆女孩子邊拉著手,邊說說笑笑走進了教室。
剛才那一男孩正紅著臉呆在角落裏,見她倆進來了,臉更紅了,忙忙背轉過去。
偏偏小雀兒眼尖,瞧見了,便大聲喊道:“穆潼,你咋呢?臉這麽紅?”
這一問,穆潼更加得不知所措,臉已紅到脖項,低下頭,不敢搭話。
“哈哈,我發現了個大秘密,有人在暗戀某某。”旁邊一調皮男生立馬跳出來嚷嚷。
穆潼羞得急忙拿著書躲到外麵去了。
“你嚷個屁你嚷!”
小雀兒氣得狠狠地瞪了那男生兩眼。男生不敢再吭氣,班上看熱鬧的人這才解散,各就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