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2 難解
“為什麽一直不告訴我,這裏所有東西都是你的事實?”華淑萱把楊昱拽回內室,開始盤問,“到底還有多少東西、多少產業我不知道的?當真得一個外人一一告訴我,然後看我在那個外人麵前張口結舌、顏麵無存,你才滿意、才開心?”
“我想,雲夫人隻是隨意猜測,碰巧猜對而已,沒有人會刻意告訴她那些。”
“那你也要讓我知道!”
楊昱無法,來到北麵牆跟前,沿著牆上虎頭花紋劃了兩回,牆上自動彈開了一扇小門。
華淑萱眼睛瞪圓了,奔過來,東瞅西看也沒發現之前留下過什麽破綻,隻是莫名其妙就被開出這樣一個門來。
“巧奪天工的手藝?”
楊昱點頭。
裏麵有一個黑黢黢的櫃子,摸上去,冷冰冰,也不知道是什麽材質。依舊是花紋暗鎖,楊昱手指劃了兩回解開,華淑萱迫不及待拉開門,然後,她就看到三層堆疊得整整齊齊的紙。
頭一層拿下來,全是和順居金字花大麵額的銀票,五百兩起。
第二層,則是房契。一張一張看過去,果然全是這個莊子上的地址。莊子上一共四十來戶人家,當真個個都住著楊昱的房。
第三層,除了莊上的地契之外,便是兩家開在湖州鋪子的官府記檔文書。
整個兒加起來,站在眼前的這個男人,實實在在就是一個很有錢的大財主。
華淑萱目瞪口呆,大半天,才咂舌驚歎出來:“我的老天!”重新投向楊昱的目光,馬上溫柔了許多。
“從我認識你,你就把我錯當成公子,所以,我一直都不想再重溫那種感覺。”
那種感覺!哪種感覺?
無非就是有了財富名望,才配資格擁有被愛的權利。
這是華淑萱這麽長時間來一直耿耿於懷的一個秘密,同時也是楊昱本身在意的一種不公!
楊昱的聲音不高,但是,華淑萱聽得懂。華淑萱不由得一陣心虛氣短,接著臉上便是一片燦爛的緋紅。
華淑萱很想再說出些響亮的話出來,好讓自己理直氣壯。
然而,也不知為什麽,她還是原本那個她,而他也沒有變化,穿著粗布衣服,卷著袖子、褲腳,一副馬上就要下田勞作的模樣,但是,她就是響亮不起來,理直氣壯不起來。
楊昱說:“有沒有這些東西又怎麽樣呢?”楊昱繼續說,“我跟著公子,隻忠心辦事。現在他不再需要我,我也懶得去理江湖上那些有的沒的,在這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覺得非常自在。不用去考慮有人會算計我,我也不想每日勤加練劍,爾後去算計人。憑自己的勞力便好,我便是年年都不收租,從來也不向租我田地的佃戶睃錢,我也一樣過得好得很。”
“可是……”
“萱兒,你既嫁給了我,以後,你就應該眼睛裏隻有我。”華淑萱抬起臉,楊昱低頭審視,“你願意嗎?”
“我……”
“不管公子怎麽樣,都不要再想他,好不好?”
華淑萱的心又“砰砰”跳起來。
“你便說一句實話,一開始,你到底喜歡我和公子裏的哪一個?”
華淑萱再也受不了他的逼視,垂下頭,囁嚅:“是、是、是你。”唯恐他不相信,迅速又把頭抬起來:“我說的是真的。在華容,你一下子跳出來,揮劍殺死那些欺負過我的人,那時候,我就喜歡上了。”
楊昱臉上遍布的冰雪,終於開始消融。
他把華淑萱攏入懷裏,華淑萱變成了安安靜靜的小貓。過了好久,華淑萱對他說:“其他什麽都可以依你,不要住大房子,不要穿好衣服,吃山珍海味,我得做一件事。”
楊昱摟住她的胳膊止不住一僵。
華淑萱離開他的懷抱,仰望他道:“我二姐死了。我現在也出閣嫁給了你。我娘在華家,如今境遇很慘啊。你去過我家,知道一個沒了子女依靠、失了寵的小妾會過什麽樣的生活,那比六姐以前的日子還要淒慘,還要難捱啊!舊怨也好,新仇也罷,紫煞如今坐在我的家裏,我必須手刃了她,我心裏才能徹底放下。”
楊昱鬆開她。
她追在他身後:“我說得難道不對?你到底願不願意成全?”
楊昱用力喘息兩大口,急聲道:“你若要做,你便自己做去吧。”
“那你呢?”華淑萱猛地伸手,但是楊昱縮手更快,她一抓,抓了個空。
楊昱急匆匆從內室出來,迎頭看見站在廊下的雲杉。
雲杉淺笑盈盈:“楊公子。”
楊昱臉“刷”地發白。
雲杉笑容不失,繼續溫和對他說:“楊公子還要外出勞作嗎?”
“噢!”楊昱慌忙答應,想要倒杯茶,抓到茶壺,卻碰翻了旁邊的杯子。等扶好杯子,雲杉不請自來。
對麵而立,梳了一個簡單雲朵髻的她端莊大方,絲毫沒有窮凶極惡妖女的樣子。楊昱不想傷害這樣的她,但是,華淑萱的執念,他又沒辦法讓華淑萱剔除。
華淑萱從內室緩步而出,來到近前,笑眯眯對雲杉說:“謝謝你告訴我之前我不知道的事情。”挽住楊昱的手,含情脈脈:“我們的矛盾都已經沒有了呢。”
楊昱心慌意亂,連忙往後退開。接連退了好幾步,左思右想,他覺得:自己還是去挑穀子最好。向雲杉匆匆拱手,他說:“對不住,我先告辭。”
雲杉慢慢落座,微微一笑:“楊公子請便!”
楊昱踉蹌而出。
芳蕊和丹菊都頗有微詞,不過,礙於楊昱在公子麵前地位非同一般,這時候,她們也隻敢腹誹,而不能公開表達。
雲杉抬眼瞧華淑萱:“楊夫人好像要招待我一番的樣子。”
華淑萱暗中咬牙,臉上堆笑:“是啊是啊,我若不招待你在這裏吃一頓午飯,怎對得起你辛辛苦苦來一趟,解決我和我相公的問題,並撮合我們重新恢複恩愛呢?”
一桌豐盛的飯菜很快布置在桌子上,鄰居家的嬸嬸一貫客氣地告辭。
知道這些人都住著自家的房子,種著自家的地,而自己的相公從不催房租,也不要地租,那麽吃他們做的飯,華淑萱再沒不自在。
坦然坐下,華淑琪給雲杉裝了一碗飯,又盛了一碗湯,臉上笑容難以名狀:“請吃吧。”
雲杉睃了睃外頭,那裏空蕩蕩的,於是沒有捧碗,隻笑笑道:“楊夫人此刻總算安心了,哦?”
華淑萱骨子裏討厭她,想了好一會兒,“咯咯”笑了兩聲:“我有什麽好不安心的?我自打認識我家相公,從頭到尾他眼睛裏都隻有我一個而已。不管我喜歡他,還是不喜歡他,他對我,都不離不棄。哪裏像你呢?”
大門那裏還沒動靜,雲杉就保持著端莊又略帶神秘的笑,不開口。
華淑萱暗自生氣,說得更加刻薄些;“程倚天程公子有新歡了,這事,你既來了,應該知道了吧?”
這話算是打中雲杉的痛處!
看到對方的臉驀地蒼白,華淑萱心情頓時非常歡暢。她也忘記了自己迫切想要做的是什麽,雙臂環抱,“咯咯”笑得兩隻耳朵上掛著的米粒大珍珠耳墜子搖搖晃晃隻是亂顫。“青夫人唉,”她揀最能打擊仇敵內心的話說,“據說收進離塵居,每天和程公子寸步不離。程公子寫詩作畫,她都陪伴在側。一個月而已,”華淑萱豎起白嫩嫩一根食指:“一個月,她就懷上了程公子的孩子。北城的吳神醫看的診,一眼就斷定了。”
說到這兒,她又上下打量雲杉。
雲杉五個多月的身子,已經顯懷。
華淑萱就算再沒有常識,既提到了“懷孩子”,自然而然就會想到那個方向去。
“你也懷上了?”她略微發怔,不過,又仔細想想,“哈哈”一笑:“如果也懷上了他的孩子,他怎麽可能不日日陪著你,反而由得你在這座山裏隨意亂跑?”目光炯炯,盯著雲杉;“是別人的種吧?”
“華淑萱!”雲杉很生氣,放在腿上的雙手蠢蠢欲動。
“被我說中了嗎?”華淑萱從來都不知道“危險”和“害怕”是何物,“我是沒有親見,但是,據說整個江湖都有傳言:一個飼鷹的男人從連雲山帶走你。程倚天後來失蹤,原因眾說紛紜,現在看來,隻怕原因隻有一個,那就是前去找你。”
說到這裏,華淑萱忍不住笑了,笑得很是嫉妒,又止不住有些淒涼,隱隱的,還有那麽一縷憂傷的感覺。她抓著桌子的邊緣,神色複雜:“有時候,我真的很想不通:你到底有多了不起,會讓他對你那樣死心塌地!”
鬆開桌子後,幾番深呼吸,她的神色方才恢複平靜。接著剛剛的話題,她繼續說:“怕是懷上那個飼鷹男人的孩子,那個飼鷹的男人又不要你了,所以,他才帶你回這個地方吧!”
四周的空氣沒來由突然發緊!
雲杉沒有轉頭,冷笑開口:“我若說‘不是’,你豈非失望得緊?”
“是啊!”華淑萱坦然承認:“你這樣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本來就不配任何一個男人對你癡心一片。飼鷹的男人有更好的選擇,這裏的他,也有了青箬!你算什麽?你就是被玩弄膩了之後必須要被拋棄的一根野草而已!”
“啪!”桌子被狠狠一拍。
華淑萱嚇了一跳,跟著對麵雲杉長身而起。
華淑萱還沒領教過紫煞的危險,今天終於真真切切品嚐到。
她的脖子被抓住,雲杉鎖緊的五指如同鋼爪。
華淑萱雙腳不由自主立起,張大的嘴巴呼吸不了空氣,眼睛瞪得大大的,舌頭吐出來,臉漲得發紫。
但是,很快有一個人出現在旁邊。他手指輕點,雲杉痛哼之後,收緊的五指立刻鬆開。
華淑萱摔倒在桌子上,握著自己的脖子,大口大口呼吸。拚命找回自己的理智,她跳起來,怒聲對雲杉叫:“你、你……你做什麽?”想來想去想不到反擊的方法,突然,她的目光終於可以落在為雲杉裝的那碗飯以及那碗湯上。
用力一拍腦袋,華淑萱暗罵自己:“怎麽那麽蠢啊!”慌忙“嘻嘻”笑起來:“我都忘了,我是請你吃飯的,咱們還是吃飯,先吃飯,怎麽樣?”
雲杉抬眼看了看,單手將湯端起來。一道強勁真力襲到,湯碗被撞出去,“啪”摔在不遠處牆上。熱乎乎的湯全灑了,落在地上,“嗤”冒起一陣白煙。
雲杉不放棄,又去端飯碗。提防著再被襲擊,她也提著真力,爾後還真擋了幾下。
華淑萱心機已經敗露,慌了,突然看清楚,程倚天不知為何又出現在這裏,自己企圖毒殺紫煞,不就被抓了個現行?當下更加害怕!
趁著雲杉和程倚天過招,她連忙沿著牆根,企圖偷偷溜走。但是,臉前突然飛過來一個東西,跟著“擦”嵌入牆。華淑萱斜過眼珠去瞅了一眼,不正是那個裝滿飯的碗嗎?
程倚天抓著雲杉的手,雲杉用盡全力也沒能抽動。雲杉假裝動了胎氣,皺眉彎腰。程倚天頓時發慌。但是,當雲杉想要點他穴道時,手指剛剛碰到他的衣服,流轉於程倚天身周的乾元真力立刻產生反擊。
雲杉沒點下去,手指都是被震得發疼。腳下一輕,她又被他抱起來。
華淑萱心有不甘,衝著程倚天大喊:“唉——”
程倚天冷冷瞥她一眼,淡淡道:“再有下次,你就回金陵去吧。”說完,揚長而去。
就這樣抱著她,一直到大虹閣。未進門,雲杉說:“我想去看看離塵居。”
他麵皮一緊,沉聲道:“沒有那個必要吧。”
“那裏,難道不是關乎你我的地方嗎?”
他低頭,目光對上她充滿愁緒的眼。與此同時,另外一種傷痛尖錐一樣戳進心來。
六年別離,他被迫得到六年離索,其中,除了杜叔叔他們的關愛,便是義父的厚望。當年的他,左右不理解,疼愛自己的義父為什麽一定要讓自己過那樣的生活。不過,事到如今,那時候的對,那時候的錯,都已不重要。確定義父隻是為了自己好,那就夠了!
至於她,踏入這不沾半點凡塵俗氣的幽靜之地,倒是一下子沒了內心那些憤懣。這青翠的山、碧綠的水,曲折蜿蜒的竹橋,和精致秀氣的房屋,瞬間便讓她在心中幻化出記憶曾經那個他——總是穿一身沒有任何花色素雅的衣裳,臉上的笑容則明亮又瀟灑。原本以為,多猛的風雨也不會挫敗那樣的他,然而,世事如白雲蒼狗,隨著開辟出這樣一番靜謐之地的那個人離世,那樣一個活潑明朗的“他”,也隨之不見。
原本是想看看自己不在的六年,他到底過得怎樣。結果,來到這裏,他的心頭湧起更多的,似乎還是對中原大俠雷衝的追思。
坐在荷塘旁邊一張石凳上,俯瞰清澈的河水裏遊來遊去的魚,程倚天腦海中不停劃過往昔——
“義父,這兒好美。”
“義父,這兒好悶。”
“義父,我不想隻住在這裏。”
“義父……”
…………
濃烈的哀傷氤氳在這幽靜美麗的地方!
雲杉不知不覺發出長長的歎息,不去打擾他,轉身向精舍走去。
秋天的午後,溫暖又非常清爽。撫摸過那些桌子、椅子,她又坐在一張長條形案幾的後麵。
案幾上鋪開一張潔白如雲的宣紙,筆架上架著潤濕了的毛筆,旁邊的硯台裏,濃濃的徽墨發出好聞的鬆香。
一隻白瓷杯放在旁邊,雲杉側過臉,先看見兩隻瑩白如玉的小手。這兩隻手,不僅僅隻有纖長好看,即便看慣整個明華宮的絕色,她也沒見識過如此柔軟的手。好像有生命一樣,五指輕緩收起,然後攏於身前。一名穿著青筠色紗衣的女子輕輕蹲身,舒緩的聲音輕柔動聽:“夫人,請用!”
“你——”雲杉的心驀地緊縮,“就是青箬?”
青筠色衣裳的女子點頭,神態一成不變,隻是溫婉。
雲杉上一眼下一眼打量她,不由自主便小氣起來。即便是個女人,看見這樣的女子,也不由自主心生憐惜,想去疼愛。這個女子,卻和倚天哥哥朝夕相處那麽多天!而且,他們事實上就發生了故事,而且,還沒顯懷的她,分明就有了他的骨肉。
心裏一陣陣悲苦如同湧動的潮水,兩隻眼睛發癢,雲杉慌忙站起,然後背對青箬。
青箬低著頭,溫柔詢問:“夫人不舒服嗎?”
雲杉“啊”了一聲,飛快說:“沒有,哦,沒有!”後麵衣裙窸窣,過了會兒,一個托盤被捧過來。托盤裏是透明晶瑩的水晶盤,水晶盤上放著好像河水一淡淡青色的軟巾。
青箬悠緩的聲音好像黃鶯在唱歌:“擦擦臉,感覺一定會好上許多。”
雲杉匆忙應了一聲,隨手將軟巾拿起來。柔軟的軟巾,觸感簡直比嬰兒的肌膚還要好。摸在手上,擦在臉上,撲鼻而來淡雅的幽蘭花香,更叫人心曠神怡。
青箬的臉一直微微垂著。即便雲杉自我感覺非常不好意思,她也還是把自己放在低雲杉一等的位置上。
若是像華淑萱那樣的一個人,雲杉或者還能奚落幾句。
但是,這樣的女孩子,雲杉能夠有的,隻是心疼,心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