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1 故人
程倚天離開時，兩扇門全開著。雲杉怒火衝衝奔出去後，躑躅了老半天，磨磨蹭蹭又回來。
大虹閣的門敞著，好像正在笑她的嘴巴。
芳蕊和丹菊從屋子裏出來迎接，蘭月和彩新在後堂放好了熱水，請來恭請。雲杉心裏麵壓著事，又程倚天拿捏得死，無可奈何之下，這會兒隻能“既來之則安之”。
放了幹花和百草精露的熱水，有利於身體放鬆。不僅如此，風塵仆仆多日，這會兒的她，體驗到久違的輕鬆，幸福感油然而生。
如果沒有意外，倒是可以放下。就算再不能接受他也被別人分割走，這顛沛流離的日子，她也真的過夠了。
人，是最容易屈服在生活的威壓之下吧？
隻是，她若安居於此，慕容三哥怎麽辦？
雲杉從連雲山上遇到慕容軒想起，到在胡氏莊園附近林子裏相遇，再去寧境，又去胡氏莊園，最後他留她在簡家莊——那一樁樁，一件件，每一件流淌過她的心田，都充滿了溫暖。她不能想象，那一年在連雲山，如果沒有慕容軒，青城派的申皓琛最終會把她怎麽樣；她也不能想象，神秘人把她埋入一堆枯葉後，他沒有適時出現，她是不是還能帶著肚子裏的孩子支撐到現在這樣。她更加不敢去想：在玄門、劍莊和逸城的主事者，聯起手來想把劍莊大小姐燕無雙嫁給倚天哥哥時，沒有他在旁邊支撐一把，已然孤苦無依的她，該有多麽可憐。
那樣一個忠正質樸的人，這麽能救這樣被她遺棄在武當山上呢？
可是，倚天哥哥認定自己和慕容三哥有染，甚至把肚子裏的孩子都認錯為他人的，現在自己去求他，讓他出麵，去武當山救慕容三哥，他怎麽可能同意？
沐浴結束，用綢衣吸幹身上的水，抹了千金香膏換上柔軟的蠶絲衣裳，躺在床上。雲杉在睡夢裏，看見義父雲非凡舉起了劍，殺了慕容悠采之後，又殺了慕容軒。鮮血彌散開，她心急如焚之後傷心欲絕。喊著“三哥”“三哥”……醒來之後滿臉都是眼淚。
一方青筠色絲帕落在枕旁，雲杉恍惚看見，後來確定不是之前這兒便有的東西。這大虹閣，能夠夜入這裏的，除了守夜的丫頭之外，便是他了吧！
自己夢中哭泣的樣子都被他看見，這下，莫須有的事情更是有嘴都說不清。
雲杉緊握著這方帕子，在屋子裏走來走去，糾結了大半夜，淩晨時分，回到床上又睡了會兒。再次醒來，天光大亮。
芳蕊伺候她洗漱，丹菊為她更衣，彩新拿起梳子，仔仔細細為她梳頭。雲杉說：“簡單一些便好。”
彩新答應著，將她一頭濃密的烏絲盤了兩層起來。流雲似的發髻，很顯她那張絕世傾城的臉。蘭月捧著發飾，在旁邊看著，同時說：“夫人您真的很好看。”
雲杉瞅了她一眼：“我可不是你們的夫人。”
彩新、蘭月忽視一眼，兩個人一起笑起來：“公子眼睛裏除了您，可再無旁人了呢。”
“怎麽會？”雲杉懶懶一笑：“不是有位青夫人嗎？”
“噢，那個嘛……”兩個丫頭非常勢利眼，皆捂著嘴巴竊竊笑起來。
雲杉不由好奇：“你們笑什麽？”
彩新說：“也不知怎麽的，公子自打離家許久突然回來，就向大當家索了這位青夫人，雖然後來青夫人懷孕，但是，也就以‘懷孕’為分界線，之後，公子就再也沒有親近過青夫人一次。”
“這是為什麽？”
“這個麽，”蘭月接上來道：“大抵公子也不是真的喜歡青夫人吧。”
雲杉笑了：“不喜歡，怎麽可能在一起生孩子？”說著站起來，往外麵走。外麵桌上，芳蕊和丹菊正在布早飯，蟹黃湯包、翡翠燒賣、千層糖糕加芝麻酥餅四色小點心團團擺開，邊緣放著碧玉香稻米粥和燕窩羹。
雲杉通曉這世界的人情冷暖，這樣的招待透露出她在此間主人心裏的位置，即便倚天哥哥此刻懷有心隙，對她的喜歡，那倒是毋庸置疑。
摸了摸係在袖子裏的青筠色絲帕，心裏那層擔憂暫時放下。
這會兒出大虹閣，丫頭們不再阻止。她去花園，芳蕊和丹菊就在後麵陪著，如果要去莊子的其他地方，她們也都順從跟著。隻公子所住淞南苑，兩個丫頭都不讓雲杉去，另外，要出隱莊，去前麵的洗心樓，芳蕊和丹菊也不讓。
雲杉說：“我得見你們公子啊，我有重要的事要找他。”
芳蕊、丹菊跪在地上，一個說：“公子吩咐過，若他想了，他會主動來找夫人。”另一個則說：“如果讓夫人隨意去了這兩個地方，公子不會對夫人怎樣，會懲罰我們對主子不忠，辦事也不得力。”
雲杉皺起眉頭問：“他難道還會殺了你們？”
芳蕊、丹菊慌得連連磕頭，芳蕊說：“夫人不知，如果是從前的公子，別說殺我們，便是大聲嗬斥，那也是很少。”
丹菊補充：“但是，兩年多沒見，公子真的變了好多。確實還沒有任何人在公子手上受罰，可是，從大當家開始，三爺、十三爺、冷四爺，還有隔了很遠住著的楊爺，比起從前，都小心謹慎十倍不止。”
“我們真的很怕事情做不好。”
“夫人您可千萬要體恤。”
“唉，好啦好啦！”雲杉被她們哭求得心煩意亂，擺擺手，隨口答應兩聲，命她們暫且起來。“那個楊爺，”她突想起什麽，“是和華七小姐感情特別好的那一位嗎？”
芳蕊、丹菊麵麵相覷。
“怎麽了？”
兩個丫頭皆訕訕。
雲杉越發奇怪：“你們，有事情瞞著我？”
芳蕊搶上來：“夫人難道一點都不記得了？”
丹菊說：“之前夫人也在大虹閣時，楊夫人來過，對夫人您，可是頗不友善。”
“楊夫人？”這個稱呼讓雲杉大為驚訝。
“是啊！”兩個丫頭異口同聲。芳蕊說：“公子回來之前，老爺子做的主。”丹菊在後麵接：“三媒六聘，排場擺得很大的。”
“噢！”想到自己在雷衝那裏受到的待遇，雷衝對楊昱和華淑萱如此大方，讓她不由得很是感慨。
楊昱住在城東，這兒有大片的農田。金秋季節，稻子都成熟了。村民們都在忙碌。
華淑萱倚坐在自己房子的門下嗑瓜子。農田裏那些活兒和她都沒什麽關係似的，看到楊昱挑了一擔打好的稻子走進院子，她忍不住翻了翻白眼，又將瓜子抓出一把來，繼續起勁地嗑。
楊昱也不在乎，把稻子存進糧倉，拿著扁擔和竹籮往外走。
華淑萱受到冷落，把手上的瓜子扔了，衝到楊昱身後，大聲說：“你眼睛瞎啦，都沒看見我嗎？”
楊昱側過身，撩了撩眼皮：“還有很多活兒，我得去做。”
華淑萱氣衝牛鬥：“幹活幹活，我爹娘把我嫁給你，難道是讓我陪一個莊稼人麵朝黃土、背朝天過一輩子嗎？我是誰啊？金陵華家的七小姐唉，我要的雕梁畫棟、錦衣玉食富貴的生活，不是要和你住在這裏，看你每天扛著鋤頭、拿著鐮刀做現在這些事情！”
“我喜歡做這些。”
“我不喜歡啊！”
楊昱轉過身，不看她：“既嫁給我，你就是我的妻子。是我的妻子，你就得生活在這裏！”
華淑萱抓起口袋裏的瓜子，砸向他：“那我砸死你，我砸死你！”又怒罵：“砸死你我就自由了，離開這裏，重回金陵。”
瓜子砸在臉上，楊昱的麵皮微微一扯。不過，他既沒還手，也不還口，拿著扁擔和竹籮，徑直往外走。
華淑萱緊追不舍，爾後又死死拉住他的胳膊，不讓他去田間。
而他們拉拉扯扯的樣子，就落在雲杉以及芳蕊、丹菊的眼裏。
芳蕊、丹菊都看不慣，但是她們不敢說。雲杉略微猶豫，往前又走兩步，這才開口：“楊夫人好歹也是大家閨秀，和自己的夫君這般拉扯，不覺得有失體麵嗎？”
華淑萱扭頭一看，沒想到她還會出現，一時半會兒還緩不過神來，等認清楚，這位曾經的千金小姐頓時怒火中燒。
“你竟然還敢出現？”她一邊怒吼，一邊大步而來。芳蕊、丹菊攔不住，雲杉手一伸，把她揚起來的手抓住。
雲杉冷笑：“你能在的地方，我當然也可以出現。”
“你把我害得這麽慘，死了你也要下十八層地獄！”
“當初的事情，誰也沒得選擇，不完全都因為我。”
“你放屁、你放屁！”華淑萱肢體上並不是雲杉的對手，隻能用力把手抽回來，然後指著雲杉破口大罵：“若不是因為你，我二姐怎麽會死？大姐夫他們沒出事，大姐她們還會風風光光。有他們在，我爹怎麽可能再續弦？我娘也不會失寵失勢，然後不得已把我嫁給他！”
“楊公子娶你，下的聘禮想來十分豐厚咯？”雲杉插了一句。
華淑萱抽抽搭搭，就這一節，閉口不言。
“以現在的逸城在江湖上的地位，楊公子匹配你，早已綽綽有餘。”
“呸！”華淑萱衝著地麵狠狠啐了一口，“他不就是個護衛嗎？說得好聽一些罷了，實際上，就是個看家護院的奴仆。”
楊昱臉色發白，握著扁擔就要走。
雲杉攔住他：“楊公子，今天的活兒就丟給其他人吧，有些話兒，總要和你的夫人說清楚。”
“沒什麽好說。”楊昱性格冷，低低隻說了一句。
“藏著，不代表就是關愛。你將你擁有的都告訴她，或者，尊夫人的態度馬上就會和現在不一樣。”轉過臉，雲杉對華淑萱說：“你大概不了解，楊公子對於逸城公子而言相當於什麽。逸城公子沒有同胞兄弟，楊公子是逸城公子乳母的孩子，兩個人還在繈褓中時，便已經是好兄弟。你看到的，楊公子伴隨逸城公子左右。實際上，就你現在居住的農莊，整個兒都歸楊公子所有。”
“這怎麽可能？”華淑萱很是震驚。
“你在這裏多久了？”
華淑萱想了想：“快一年啦。”
“每天都在做什麽？”
華淑萱臉一紅，喃喃：“我幹嘛要和你說？”
雲杉笑笑：“無非就是乘涼、睡覺、嗑瓜子，楊夫人，你大約連最基本的女紅也做不好，楊公子所穿的衣服鞋襪，全得彩雲坊的人做好額外送過來吧？”
“那……也是她們擅長的活兒啊，楊昱是逸城的人總不假吧，穿幾身衣服，又是多麽了不起的事？”
“關鍵在於，楊夫人每天除了吃吃喝喝，就是閑逛玩耍，這個莊上可有半個人非議你？”
華淑萱不答。
雲杉胸有成竹，往下說：“正常的村莊，各自過各自生活的話，像你這樣的女子，總要被說長道短些什麽。但是，你在這裏，沒一個人說，倒是每個人看到你，都會下意識對你笑臉相迎。為什麽呢？原因當然隻有一個：這個莊子，從房屋到田地，全部歸楊公子所有。這裏的人，實際上都是楊公子的手下人！”
華淑萱迅速旋身，去看楊昱。
四目相對，華淑萱低聲問：“她說的都是真的？”
楊昱冷漠的臉微微泛紅，躑躅了片刻，方才說：“我從來沒覺得這是重要的事。”
大晴天，頭頂上連連響霹靂。華淑萱奪過他手裏的扁擔和竹籮，扔在地上，然後帶他回家。
芳蕊問雲杉：“夫人，我們還跟去嗎？”
“跟啊，”雲杉俏皮一笑，“幹嘛不跟？”
芳蕊、丹菊都難以理解，不知道她到底想要幹什麽。在後麵落下來，芳蕊低聲問丹菊：“派人去告訴公子了嗎？”
丹菊說：“說了。無憂館的小四親自跑的腿。”
“這樣。”
“對啊，就算找不到公子，三爺、四爺、十三爺隨便哪個都好，不讓夫人吃虧就是。”
“今時不同以往。”
“這倒是。”
“我說公子眼珠子一樣寶貝夫人，你說什麽？”
“我是覺得夫人身手很好，又不像以前癡癡呆呆啊。”
雲杉已經走到楊家院落門口，扭身叫她們：“說什麽那，還不過來？”
“唉！”兩個丫頭慌忙答應，結束聊天，飛快奔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