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0 太極
天慈知道他今天的來意,極為不願,但又不得不實話實說:“丁戌年,五月初六,沒有記錯的話,那時還是一代名俠的非凡劍客,正追蹤那時候還任江南十六堂總舵主展飛的足跡,到了湖南。”
這是雲非凡過去那麽多年裏最為濃墨重彩的一筆,那首“腥風淒雨人間冷,春來易逝是江湖。潮來潮落刀劍影,無對錯,成者為王敗者寇!佳人絕代風華茂,若得有情勸托付。天涯無路何必走,能踏破?能共朝與夕,萬事即蹉跎!”,天慈曾給逸城公子程倚天吟誦過一次,此刻又提及那時,心中自然而然想起。
說不敬佩那時的雲非凡,很違心。
然而,此時此刻的雲非凡,是否還是當日那個意氣飛揚的名劍客呢?
他來太極宮,心裏放著的還是其他人應該獲得的利益呢?還是,如今的“非凡劍客”,早就忘記了當日的初衷?
雲非凡問完了天慈方丈,就對孟丘皇說:“孟師弟,都很清楚了。當初你的妻子在嫁給你之前,就和這位寧境先生關係匪淺,雖然我不知道到底為了什麽,但是,紫陽功的秘密,確實就是你這位夫人泄露出去。”踏上一步,清秀的麵容驀然猙獰,“雖然非是你的本願,可是,你沒管好自己的家眷,造成本派武功被他人知曉,尤其是,最終被搜集到了鳳凰教主的手上。鳳凰教主詳加思考,認真琢磨,爾後攻我師尊不備,致使在鬥內力時,我師尊屢屢受製。”說到這裏,他手撫胸口,望天長呼,“師父,是弟子不孝,是弟子不孝!都是因為弟子身陷鳳凰教囹圄,還中了鳳凰教主的附骨針,空有武功,無法施展,連累了您!”
天慈和清風都忍不住失聲:“你、你也中過鳳凰教的附骨針?”
“要不然呢?”雲非凡冷冷斜視:“鳳凰教主在我臉上劃了深深的六道,我也沒說出有關本派武功秘密的一個字。結果怎麽了?一個旁支的弟子,娶了一任老婆,竟然泄了秘密!而你——”他戟指清風,目露痛恨,咬牙切齒,“還要把武當掌門的位置,傳給這個害死師尊的旁支弟子!”
孟丘皇聽到這裏,麵如死灰。
他的兒子孟居生不忍父親受窘,眼珠連連轉動,走上前兩步,對雲非凡說:“我聽說,鳳凰教的附骨針非常狠毒,但凡中者,很難自解。譬如,眾所周知,逸城公子程倚天自打從江湖失蹤,重新現身後,便是中了附骨針的樣子。在場有人見過,他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武功。現在傳聞又解了,是因為——這大家也知道——程倚天在白乞的陪伴下,去過玉虛峰斷天崖,他是不是沈放飛和肖靜瑤的兒子,這我不知道。可是,他身負沈放飛的武功不假,既然身負沈放飛的武功,那麽,他會肖靜瑤的武功也沒什麽好奇怪。我想,之所以他解了附骨針,就是因為他和肖靜瑤關係匪淺的緣故吧。那麽,敢問雲師伯,您聲稱自己所中附骨針,又是如何解掉的呢?”
這個問題提得好生犀利。
天慈、清風都暗暗喝彩,兩個人,四隻眼睛,一起盯著雲非凡,倒要看看:雲非凡會如何解釋。
雲非凡不急不忙,緩步來到孟居生麵前,然後問:“你是孟師弟的弟子?”
“不,我是他兒子。”
“好!”雲非凡先讚了一聲,“孟師弟有子如此,當心安。”瞧了一眼呆立在旁邊失魂落魄的塗小荷,“咯咯”譏笑,轉過身,麵對天慈和清風,方才說:“你們都聽過附骨針,那你們知道,這到底是什麽?”頓了頓,自顧接下去,“這是由鳳凰教的聖女按照鳳凰教曆代傳下的古方,選取近百種奇毒,然後親手配置。成品據說和一根針差不多,配合鳳凰教秘傳手法,刺入脊椎大穴。因為動氣便會激發此針,所以,凡是練武之人被下了此毒,便如多了附骨之疽。不僅內力無法流轉,每夜子時,此毒還要自己發作一次。附骨針發作,整條脊椎仿佛寸斷,非是親自經曆之人不能理解其中痛苦。而談起解法,鳳凰教主肖靜瑤當然會,但她不會用在我的身上。我聽說武當派遭逢大禍之後,心急如焚,再也顧不了,於是鋌而走險。我去了鳳凰山一個地方,那兒四處山峰高聳,太陽被擋住了,終年沒有陽光。瘴氣倒是很多,三月的桃花瘴,四月的菜花瘴,普通人進去,都要被毒暈了。不僅如此,介於此地陰濕的特性,鳳凰教主還在此處豢養了奇毒無比的鬼蠱——渾身是毒的死屍,紛紛將手爪插入身體的滋味,你們可有一個體會過?”返身麵對孟居生,自己將外袍解開一半,“要不要我現在把衣服脫下來,把傷疤全露出來,讓你們全部檢查一遍?”
孟居生嚇住了,慌忙推開兩步,囁嚅:“不、不用!”
雲非凡飛快將外袍全部脫下,正要解裏麵衣裳的腰帶時,清風連忙開口:“不用了,雲師兄。”
“你們都不再懷疑我?”
天慈和清風互視,天慈無可奈何立掌當胸低誦佛號:“阿彌陀佛。”清風隻好衝雲非凡點頭:“不懷疑你!”
“那麽,”雲非凡分別指了指慕容悠采和塗小荷,“這兩個人,應當怎麽處置?”
清風沒有說話,他就故作恍然:“我想起來了,現在這兒已經沒有主事的人。”看看孟丘皇,“你是間接導致我師尊逝世的凶手,武當掌門的位置自然不能讓你坐。”
孟丘皇拔出劍道:“我的錯誤,我自己來解決。”揮劍向塗小荷辭去。
慕容悠采嚇壞了,急忙撲到塗小荷前麵,準備以身擋劍。孟丘皇那邊,孟居生抱住父親的身子,哭著道:“父親,不要!父親,不要啊!”
孟丘皇用力踢兒子:“你滾開,你快給我滾開!”
孟居生寧可被踢死,也不放手。
慕容悠采轉過身子,張開兩隻手保護住塗小荷,見孟丘皇被孟居生給抱住,略微鬆了一口氣。他本來就料到這樣的結局,並沒覺得自己十分冤枉,但是,還有一個問題縈繞在心頭,他必須問雲非凡:“那封信的事,我都認了。但是,你必須得告訴我,那封信二十幾年前就被盜了,為什麽這會兒突然又出現在你手裏?誰在背後主使這件事呢?我想在場的大夥兒,無人不想知道吧!”
這個問題也難不倒雲非凡。
雲非凡淡淡一笑,對清風說:“你還記得鐵老三嗎?”
清風仔細一想:“小鎮子上開茶館的?”
“我離開武當的時候,他的茶館關門了。挺淒慘的,租了地主的地,交不上來田租,房子都被官府判沒了,一家好幾口,打算一起去跳江,碰上了我。那會兒,我正要去楚江南,也沒接濟他們太多,除了一千錢,就送了一句話:擅長什麽吃什麽。師弟你不妨猜猜,開茶館的鐵老三,他最擅長什麽呢?”
清風想不出來,搖搖頭。
“南來北往的茶客,最喜歡的就是談天說地。江湖上那些奇聞軼事,十之六七倒是從那樣的地方傳出去。我點撥了鐵老三,鐵老三很聰明,很快就領悟。賣信息,起先一條才三文錢,後來做大的,有用的信息一條能賣到三兩。期間惹過不少對頭,所幸他沒死在亂刀之下,或者被誰買藥毒死。然後,江湖上就多了一個很有趣的門派——暗青子門。”
這個門派的名字剛說出來,慕容悠采就忍不住叫起來。
雲非凡機敏無比,立刻瞧他:“寧境先生也在這個門裏買過信息?”
慕容悠采不想被他占了上風去,連連搖手:“沒有,當然沒有。”
雲非凡無意糾纏,隨口問過也就罷了,轉而繼續對清風說:“你知道暗青子門如今的主事是誰嗎?”隨後說:“是鐵連山,鐵老三的二兒子。這封信,便是他和我重逢後,轉交給我。”
慕容悠采聽得直愣神,天慈、清風、馬長空等也久久無言。
雲非凡點了三炷香,來到祖師像前,拜了三拜,把香插入香爐。轉過身,他成了門派裏麵資曆最長的那個,清風退位,孟丘皇還沒接任,他就是最有資格發號施令的人。
“你們倆,過來。”
淩元鬆、鹿元聰愣愣的,老半天方才反應過來,搶上來幾步,互相看看,爾後異口同聲叫道:“大、大師伯。”
雲非凡點點頭,肅然吩咐他們:“先把塗小荷和寧境先生關入後殿。”孟居生想要阻止,被孟丘皇連點數處大穴。孟居生身不能動,苦苦哀求:“爹,不要丟娘去那裏啦。”孟丘皇惱火無比,怒喝:“忘了這個女人,從此她不再是你娘。”一肩扛起孟居生,向清風告辭。
清風明明知道個中關係,絕不僅僅在於眼下雲非凡所闡述。但是,信是真的,塗小荷和慕容悠采的關係也是真的,雲非凡搖身一變,成了麵對鳳凰教主寧死不屈的大英雄,離開那麽多年,倒是成了佳話。
留下孟丘皇,便是留下矛盾。
隻要雲非凡的真麵目一日不被揭開,這會兒一定要犧牲一個的話,隻能是孟丘皇,而非別人!
眼睜睜瞧北風劍派丟下塗小荷之後,一起離開。清眉頭緊皺,暗地裏頓足不已。
雲非凡又對天慈等掌門說:“各位,本派有內務要處理,若非必然,還請各位暫且回去吧。”
鄭曉峰、歐陽木通自己惹了一身麻煩,忍不住幸災樂禍,一個說:“這掌門還真是很難確定。”
另一個則道:“是不是要打一場呢?”
“打不打,紫陽真人的大弟子功夫都在這兒。”
“這以後,我們六大門派麽……嘿嘿!”
兩個人一起搖頭,譏笑,聯袂而去。
天慈最後離開,同清風說:“未能提供出什麽,萬分抱歉。”
山上的風“獵獵”地吹,清風禁不住悲歎:“該來的總會來,這就是我武當的宿命罷了。”
“如果有必要,你來少林找我。”
“如果有必要,你……一定要穩住這個江湖。”
天慈肅然,黃瘦的臉上,白眉如雪,一雙已然渾濁起來的眼睛禁不住閃現出淒然的光。
他似乎已經預料到什麽,不過,就在這時,他根本什麽都不能去做。
清風道長的死訊出現在三日之後。三日後,不僅清風道長死在關押塗小荷以及慕容悠采的大殿前,握著插入清風道長身體那把劍的人,還是慕容悠采的侄子——三公子慕容軒!
逸城,隱莊。從未有過的靜謐,籠罩在這片土地,好像一個真正的世外桃源。
傳音閣送了三波信進來,在雲杉到達之前,程倚天就已經接到慕容世家的掌門慕容懿德飛馬趕至武當山下。
慕容懿德根本沒法上山,除非他想以一人之力挑戰太極宮的陰陽劍陣。
他也沒法去請援兵,因為不管是少林、昆侖,他們都和武當穿一條褲子。太極宮的紫陽真人死在武陵坳和慕容世家的人草率行動下,如今,三公子慕容軒還殺死了前掌門清風真人,少林、昆侖沒有合力幫助武當把慕容世家給蕩平了,就已經很給慕容懿德麵子。
第二波、第三波的信,都和慕容懿德聯絡其他門派失敗有關。
現在,慕容懿德唯一能夠期待的,全江湖,似乎也就剩下一個人而已!
大虹閣,四個大丫頭:芳蕊、丹菊、蘭月、彩新分別端著一個托盤,走向正屋。門口的家丁把鎖打開。剛推門,兩扇門打裏麵開了,雲杉從裏麵衝出來。端著補品以及換洗衣裳的丫頭們紛紛被撞倒,鶯啼燕鳴響成一片。
家丁也不是雲杉的對手,雲杉三拳兩腳,就把四個大男人也給放倒了。隻是,她再想往外衝,一道人影從門口掠進來,擦身之際,手臂一伸,她就被摟住。如同被重重繩索加身了一般,瞬間她就沒法動彈。
程倚天將她抱起來,很漫不經心的樣子。
雲杉用力掙紮,卻知能落下一個徒勞無功。
放她在榻上時,他顯得很小心。不過,直起身來,他對她說的話便不那麽好聽:“這麽著急,想去找你的慕容公子嗎?”
雲杉一噎,滿腹想要對他說的話,頓時全成了爛在胸腔裏的棉花團。
在她旁邊坐下,程倚天說:“武當山的事情我知道,隻不過我還是有點好奇,到底是誰讓你知道:來這裏找我,或者還能幫助慕容家兩個人?”
雲杉生著氣,扭開臉,不理他。
他便自顧說下去:“慕容懿德?還是——”停了會兒,繼續說:“我義父逝世,華山、青城都罪責難逃,我不去找他們,他們就該偷著笑了,慕容世家除了慕容曜,顯然並不多與人交惡。當年在嶽州發生的那些事情,對於我來講,全部煙消雲散。我是沈放飛和肖靜瑤的後人不假,但是我生父、生母都被逼,雙雙死於斷天崖。如今我還姓著程,程家承認我的存在,我也沒有脫離程家的意思。”
假裝漠不關心,其實她一直支棱著耳朵。聽到這裏,她止不住疑惑:“那江湖傳聞,你去斷天崖拜祭,又為了什麽?”
“你關心我?”
雲杉被頂了一下,不由得微微鼓起嘴巴。
笑影微微一閃,程倚天轉臉看向旁邊,然後幽幽說:“青箬替我生的孩子,我會讓他繼續姓程。”
沒有來得及細細品味這句話中的意思,一個女人已經從她那裏分走一半他的事實,深深刺痛了她的心。
自打懷了孩子,她就一直在吃苦。千方百計躲避華山掌門追殺,一直到後來又離開簡家莊!拋卻為什麽來這裏不談,要來投靠他這件事情的本身,就足以叫她雀躍。她是多出一些擔心來,以至於知道如今也不和他說“孩子到底是誰的”這個真相。但是,絕非如今這樣,單純就是因為多出來的那個女人,以及那個女人也為他懷的孩子,心裏堵,而且極為難過,於是再也不想多說。
從來也沒有這樣強烈過:她非常渴望,此時此刻能夠遠遠離開他。因為看不見他,這時候的她便可以有那些讓人不愉快的事情從來都沒發生過的錯覺。
她蒼白的臉,帶著頹敗的神色,加上連日來經曆風霜,整個人就顯得十分憔悴。
他突然凝眸,一動不動的目光既帶著癡戀,又混合些痛苦。
彼此沉默,好一會兒,他才把手輕輕覆蓋在她的手上。
她竟生疏了似的,身體一縮,手微微顫抖。
程倚天牢牢抓住她,過了片刻方才道:“我們——不要理外麵的那些,隻管好好過我們的日子吧。”
“不可以!”雲杉霍地站起來。
程倚天剛剛緩和下來的臉色立刻提起戒備。
情感上的距離,隻要一瞬間,彼此就能感覺到。
一時之間,雲杉還有些後悔。不過,她明白程倚天的心意,而這時,她偏偏就是不能順應他的願望。
“倚天哥哥,”她叫出熟悉的稱呼,隨後說:“你必須跟我一起去武當,然後救下慕容三公子。”
“為什麽?”程倚天不怒反笑。
“因為——”
“因為……”他的目光挪到她的肚子,又轉移回她臉上。嘴角的譏諷極為明顯,這樣的“倚天哥哥”讓她實在陌生。
雲杉胸口一痛,收回去的兩隻手皆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