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6 傷情
因為要把義父和兩位傷重的兄長帶出無留山界,程倚天先去附近的村莊,用隨身攜帶的一塊玉佩,要換了一輛騾車。
騾車原本的主人見他滿身是血,頗為猶疑。可是,馬上又注意到他麵色頗為不善,眼睛還紅紅的,馬上也要滴出血來一樣,嚇得一哆嗦,急忙接了玉佩,跳下車轅,把騾車給他。
程倚天也不說“謝謝”,駕駛騾車回去。
到達目的地,車子停下。他跳下車轅,走進院子。院子裏本來散落著繩子、刀子,一團狼藉,這會兒什麽都沒了,地上幹幹淨淨,還被打掃了似的,連廊下的椅子凳子,都擺得整整齊齊。
他走的時候,已經替杜伯揚和冷無常鬆綁。
可杜叔叔、冷四哥再愛幹淨,這種情況下,也不至於如此迂腐吧?
正屋的門開著,裏麵影影綽綽站了好些人。
程倚天心頭一緊,急忙衝進去。看到好幾張陌生麵孔,他立刻想動手,然而一眼看見左邊桌子旁邊坐著的一位:因為長年勞作膚色變成了古銅色,雖然氣宇不凡,但還是穿了一身土布青衣,他連忙又收住。散落在屋子裏的,有穿藍衣裳的,有穿黑衣裳的,還有一對穿著乳白色衣衫、額頭上一左一右有兩個閃電胎記的雙胞胎。杜伯揚、冷無常也在旁邊,除了“土布青衣”,整個屋子隻有他們坐著。
關鍵是,義父不見了!
程倚天連忙丟下所有人,去裏屋找。
裏屋沒有,隻有殷十三那和蕭三郎在床上各占一邊。
殷十三的內傷很神奇好了許多,看見他,還叫了聲:“公子,你回來啦。”
程倚天連忙跑上來:“我義父呢?”
殷十三眼睛湧起一陣水光。他眨眨眼睛,然後,便和程倚天一同哭起來。哭著哭著,杜伯揚和冷無常也進來,陪他們一起哭。四個人抱頭哭了好久,杜伯揚告訴程倚天:“白穀主把老爺子停去了他那裏,這會兒,想來靈棚也已經建好。”
程倚天一聽,一點兒都不領情,奔出來,質問絕命穀主白乞:“你為什麽要動我義父?你是我什麽人?”衝上來,抓住白乞的義父大吼:“誰告訴你他死了,誰讓你為他建那靈棚?”
殷十三撐著病軀,趕到門口。
杜伯揚和冷無常拚了老命,要把程倚天從白乞身上扒下來。
程倚天眼睛血一樣紅:“我義父沒死,他就是受傷了,我要帶他回逸城,吳不醫會救他……”
杜伯揚不知道公子這麽失態會有什麽後果,一邊向白乞連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一邊很大力衝著程倚天的耳朵喊:“老爺子被一刀刺中了心髒,你在的時候,血就流光啦。”
如被當頭打了一棒,程倚天怔怔呆住。過了一會兒,他一把拉住他的冷無常和杜伯揚一起甩開。喘著粗氣,把每個人都瞪了一邊,爾後,噙著眼淚,又不讓眼淚掉下來。他咬著牙齒問白乞:“你把我義父放去了哪裏?”
白乞撣了撣被弄皺的衣服,淡淡道:“傷情花處。”
程倚天後退兩步,轉身,旋即奔跑出屋。
他在山路上飛逝如煙。循著還有記憶的路,一直來到絕命穀傷情花地旁邊。一個好大的靈棚搭建在那裏,案幾上放著果品,還有香燭,香煙嫋嫋,燭火搖曳。靈棚裏,中原大俠雷衝蓋著一床紅色的壽被,安然躺著。
杜伯揚、冷無常氣喘籲籲趕到這裏時,他就在靈棚裏跪著。後來,一直就那麽跪著。先是不言不語,不吃不喝,也不睡。後來,杜伯揚見他嘴唇上起了皮,臉色蠟黃蠟黃,精神很不好,便送吃的過去。程倚天不吃,杜伯揚就苦勸。勸到杜伯揚不得不留下陪他,也是不吃不喝不睡,過了大半夜,程倚天才把暈暈乎乎的杜伯揚叫醒。
杜伯揚身上帶著傷,年紀大了,前前後後這一番勞頓,確實吃不消。
程倚天把啟幽夢拿來的新的飯菜取出來,倒了兩碗蘑菇豆腐小野雞湯,一碗自己喝了一半,另一碗遞給杜伯揚。
他肯吃飯,杜伯揚當然很開心,肚子確實也餓癟了,不推辭,端過雞湯,猛吃猛喝。
喝了湯,吃了飯,殘羹碗碟,啟幽夢進來,一起拿走。
杜伯揚精神好了不少,很是感歎:“以前都聽絕命殺手殺人,今天居然被他伺候了吃飯,這頓飯,意義真是非同尋常。”說完話,隻見程倚天悶悶的。過了好一會兒,程倚天才說:“絕命穀主在二十幾年前和我父親惺惺相惜,他們是好朋友。”
“噢!”這事兒,杜伯揚可是第一次聽說,“所以,之前,我才接到老爺子的傳書,讓我安排你到絕命穀,讓絕命穀主給你療傷。”說到這兒,他又覺得不對,“如果是這個原因,老爺子為什麽不跟我講?我可是準備了好幾萬兩,當時隻盼望能叩開絕命穀的門。”
程倚天看著杜伯揚熱情滿麵,表情始終不複不複從前溫暖。隻是義父已去,眼前這位長者也一直如父輩一樣待自己。雖然因為義父的死,程倚天心冷得很,但對他,還有那些一直在身邊照顧過自己的人,他不得不多些周旋。
“義父也不知道,”他頓了一下,方才又補充了一句,“我爹和白穀主的事,是白穀主自己告訴我的。”不過,這會兒回想起來,那時候白乞說和沈放飛之間的交往,不是要讓他感激那位沈大俠,而是白乞從武功看出了他的來曆,旁敲側擊,隻為提醒他。
沈放飛唯一的兒子做了程家的後人,白乞為自己這位好友不值,所以才那麽做吧?
次日,殷十三和冷無常前來,說是頂替程倚天和杜伯揚。程倚天既開了心結,也就沒堅持。他還扶了杜伯揚一把,叔侄回屋去,兩個人都睡了大半個白天。晚上和白乞一桌吃飯,除了杜伯揚在之外,一起的,還有追魂蕭三郎。
救殷十三,靠得是白乞深厚的內力。
但是救蕭三郎,完全依仗白乞成名江湖這麽多年,眾多請他出山辦事的客人,送來的許多奇奇怪怪的寶貝。
眾所周知,請絕命穀主出山很難。即便萬兩黃金,絕命穀主看不上,白白托在手裏,那也是無法可想。但是,若是些稀奇的東西,比如傳說可以救命的“玉喜珠”,隻要還有一口氣,再重的外傷,都能治愈——諸如這樣,看著活兒還不錯,不傷天害理,不欺淩弱小,白乞往往就會接下。
而救蕭三郎性命的,就是那顆傳說神奇無比的玉喜珠。白乞當初攏共得了兩顆,兩顆全部用水化開,一半內服,一半用以敷外傷。當天見效,第二天,蕭三郎的高熱便全退掉。
今天是蕭三郎第一次下床。
程倚天自己吃一會兒,夾了一筷子魚,放蕭三郎碗裏:“三哥,你多補點兒。”
蕭三郎很感激,衝他笑了笑:“沒事,已經恢複得很好,接下來,我會好好調養我自己的身體。”
第七日,白乞到靈棚找程倚天:“明天起,要送你義父的棺槨還鄉。你是要回頤山呢?還是送你義父去山西?”
程倚天想了想,說:“葉落歸根,義父生前若是有交代,一定想讓我把他送回山西去。”
“去山西,”白乞遲疑了一下,鄭重道:“路上可多的是艱險。”停了會兒,看著他說:“我送你一起去吧。事情結束之後,或者你還可以和我一起去一趟昆侖山。”
程倚天聞言,不由一怔。
“莫非你不知道你父親血戰各大門派後,所跳的斷天崖就在那昆侖山上的玉虛峰?”
程倚天被質問得汗顏,連忙斂衽,施禮賠罪:“是我不孝。”
絕命令所到之處,江湖道上自是清靜。程倚天很順利將雷衝送回鄉裏,找了雷家的族人,由族長出麵主持,為雷衝辦了一場場麵非常隆重的喪事。程倚天身為義子,也是雷衝名下唯一的孩子,全程披麻戴孝。喪事結束,又在雷衝祖居守喪,三月才離開。
離開雷家後,他又和白乞去了趟昆侖山,在玉虛峰斷天崖邊,祭拜自己的生父生母。
足足四個月,程倚天方才回徽州。踏進頤山的那一天,傷病皆痊愈的四傑騎馬迎接。一路上風塵仆仆,程倚天回隱莊後,先把胡子刮了,把頭發修剪整齊。然後去山裏,泡了好幾天山中的溫泉。在離塵居精心修養,除了喝茶看書,便是撫琴作畫。他主動向杜伯揚索了一位美麗的少女,那幾日,全由那叫“青箬”的少女陪在旁邊,煮水斟茶,紅袖添香。
四傑輪番來看,每個人走的時候,都滿腹疑問。
他們聚在一起,殷十三首先發問:“公子傷心老爺子去世,是不是腦殼兒壞掉啦?他以前多排斥和異性接觸,隻除了喜歡雲姑娘。”
杜伯揚竭力回憶:“老爺子去世的那天,我和老四都清醒著。”他看了看冷無常,“你記得公子那會兒說什麽來著?”問完,發現自己根本就是白問。冷無常的嘴巴向來都被冷無常自己上了鎖,除非生死大劫,不然,開鎖,講話,很麻煩。
殷十三、蕭三郎等了好半天,也沒等出回應,四隻眼睛重新盯著杜伯揚。
杜伯揚聳聳肩,隻好自己說:“我聽老爺子最後提了一句‘雲姑娘’,大概是要說,公子如果想娶,就直接去娶了吧。可是,公子那時候一下子就否定,說再也不要娶雲姑娘。”
殷十三歎了口氣:“那還不是因為要娶雲姑娘這件事情,影響到我們在江湖上的地位。公子一定覺得,如果不是一開始固執己見,先答應下和劍莊燕大小姐的婚事,再努力去撫平雲姑娘情緒,後來,就沒有那麽多意外。玄門門主很喜歡公子的樣子,公子那會兒隻要願意,劍莊莊主上官劍南馬上就必須承認:我家公子,乃是他的乘龍快婿。上官劍南那一手九花落英劍,你們都看到了吧。那簡直是神啦!一出手,鄭曉峰、歐陽木通和素離那三派掌門,牙都不敢呲一下。嶽州的事算什麽?咱們公子馬上搖身一變,就是後起之秀中最令人矚目的翹楚。”
他越說越激動,聲音大得無憂館院子外頭都能聽見。
杜伯揚唯恐公子突然出現,又把這些話兒聽了去,急忙拍他:“好啦好啦,都是沒了影子的事情,說這麽多幹嘛。”長長歎息一聲,咂嘴:“但是,剛剛十三說的,不無道理啊。雖然是鐵琴鐵劍那兩個渾人幹出來的蠢事,但是,歸根結底,公子一定把老爺子的過世,算在他自己頭上。”瞧蕭三郎欲言又止,杜伯揚便問:“三郎,你有話說嗎?”
蕭三郎急忙笑笑:“沒有。”見杜伯揚懷疑,很快又接下去道:“我的想法,和十三是一樣的。”
“要說這青箬呢,公子收她在身邊,肯定一點問題都沒有。”杜伯揚想啊想啊,還是不放心,“你們說,這往後,公子就甘心一直這樣下去啦?”
“那要不呢?”其餘三人,六隻眼睛,眨巴眨巴全看他。
又過幾天,在外頭辦事的傅謙突然進洗心樓找他。杜伯揚一聽傅謙稟報,連忙從座位上站起來。後來,千裏迢迢從嶽州趕來頤山的程家兩位叔叔——程懷森和程懷清——就被胡總管陪著,進隱莊,然後從無憂館旁邊的小道,來到離塵居。
彼時已是冬天,離塵居外麵的池塘,水麵凍得結結實實。從曲橋上走過來,進了屋子,裏麵方才感覺好一些。
已經換作少婦裝扮的青箬奉茶上來,程懷森和程懷清先後接過杯子。杯子裏是二泡的當年雨前毛峰,熱氣飛上來,撲麵一陣茶葉完全泡開後清甜的茶香。
程懷森喝了幾口茶,身子暖和些,放下茶杯,對主位上程倚天說:“倚天,你義父去世這消息,傳回去沒多久。我和你三叔沒來得及去山西憑吊,要和你說聲抱歉。不過,這條消息之外,我們還聽到一個更加驚人得傳言:你,竟然不是我大哥的親生兒子,有這事兒嗎?”
程倚天的臉,還是幾年前那張。鼻子還是那個鼻子,眼睛也是那雙眼睛。可是,這冷冷淡淡的樣子,叫人不是生氣,隻是害怕。
程懷清情不自禁碰了一下哥哥的手,那神情,分明想告訴程懷森:“不能說,還是不要說了吧?”
可是程懷森不甘心,巨大的利益放在麵前,他不得不和程倚天談判:“你如果是我大哥的孩子,我程家的產業,原本屬於我大哥的,全部由你繼承,當然沒有任何問題。可是,現在外頭人人都說,你的父親姓沈,不姓程,你也承認了,你其實並不是我程家的血脈。倚天啊,不是二叔、三叔,包括奶奶都不認你,你是不是都去昆侖山玉虛峰祭拜過你親生父親啦?你這分明就是要認祖歸宗,很快,你就不叫‘程倚天’,要隨你的親生父親改名‘沈倚天’了,對不對?那我們曾經一起轉到你名下的產業,和順居,洗心樓這些,都怎麽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