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4 寧境
這兒,有一個很美麗的小村莊。高聳的山好像屏障,山上覆滿青竹,綠色綿延,則很秀美。被開墾出來的梯田,上麵長著的玉米熟了,整整齊齊列隊的稻子也即將金黃,不時可見辛勤的山民在其間勞作。清涼的溪水蜿蜒流過來,流過好幾個彎道後,到這兒時,水麵一下子寬平了好多。
三公子慕容軒帶著雲杉走進的,就是這片溪旁邊一個農家小院。院子裏有好幾畦菜,後麵是三間竹製精舍。這房子做得很好,光看蓋住屋頂的金絲絨吧——這是一種質地細膩、形態歸整的高級茅草,用韌性極好的竹絲綁起來,編成片,再一層一層摞起來,梳好。外表看上去就十分賞心悅目,走進屋子裏,早上秋涼,裏麵便是溫暖的。後來,太陽上來,溫度漸漸升高了,這金絲絨茅草覆蓋之下的房屋,便慢慢涼快起來。
慕容軒熟門熟路,取米燒飯,又在碗櫥裏找出一塊醬汁鹵好的牛肉,切成片,裝盤,留幾片,切絲,從菜地裏拔幾根青菜上來,和成一鍋青菜牛肉絲湯。兩碗飯、一個菜、一個湯放在桌子上。
雲杉問:“這到底是哪兒?”
慕容軒請她先用飯,飯吃完了,彼此都放下碗,他才說:“我叔叔修行的地方。”
“三公子的叔叔,不就是慕容懿德前輩的弟弟,人稱寧境先生的慕容悠采,是嗎?”
慕容軒點頭。
收拾好碗筷,二人在溪水旁邊兩張竹製矮凳上坐下。慕容軒對雲杉細細說:“我叔叔很早便離開涪陽,不知道是不是不想受到我父親約束管製的緣故,他一直來到離湖北隻有數百裏之遙的這個地方,在這裏,修建了三間竹屋,獨自度日,一直到如今。”
“那你們平時都會來看他嗎?”
“一年總不會超過兩次吧。上一次我來,還是元旦那會呢。”
“噢——”雲杉聽著,便點頭便若有所思。
慕容軒側著頭,瞧她:“你又想到什麽有趣的了嗎?”
雲杉扁扁嘴:“我是覺得,你一年就來兩趟,第二趟就讓我在那麽大片林子裏遇到你,我啊,還真是幸運。”這時候的她,已經把臉洗得幹幹淨淨。衣服沒怎麽講究,就在集市上隨便買了一套穿起來。頭發隨隨便便挽了一圈在腦後,幾縷碎發垂下來,倒是襯得瑩白的臉頰完美無瑕。
慕容軒第一次在連雲山看見她,就覺得這個女孩長得真是好看。
這時候,她褪盡鉛華,衣著樸實、打扮簡單,不僅沒有折損美麗,反而越看,越感受到難得的清如水純如風。
慕容軒呆呆的,過了許久,突然說:“你稍等我一會兒。”起身離座,踏著河中的石頭往對岸跑去。跑到對岸一叢綠草掩映的深潭邊,慕容軒蹲著身、探著腰,忙活了片刻。接著站起來,他又原路返回。
一朵潔白的睡蓮放在雲杉麵前,雲杉雙手捧起來,笑顏如花:“好漂亮。”
慕容軒看看花,又看看她,一本正經“嗯”了一聲,然後說:“你和它真像。”
雲杉臉一下紅了,嗔怪:“摘朵花而已吧,怎會有這樣的怪話?”不過到底是讚美,她微微蹙眉,旋即莞爾。捧著小白花,欣賞那花瓣尖尖的、小小的,瑩潤也如白玉一樣,她心中很自然生出強烈的歡喜。
自己喜歡這白玉一樣的睡蓮。
那慕容軒,豈不是喜歡睡蓮一樣的自己?
雲杉常惹情債,品嚐過償還不了之後抱歉、愧疚的滋味。側目觸及對方炙熱的眼神,心中一慌,急忙站起。
白色的睡蓮被她攏入袖中,急速思考,她突然輕輕咳嗽。捂著胸口,她說:“突然有點不舒服。”
慕容軒露出關切,忙說:“我送你回去。”想要扶她,看到她防備起來的眼神,他立刻束手。
二人一前一後回到竹屋。
竹屋裏麵,慕容軒的二叔寧境先生慕容悠采已經回家。
這是一個年紀並不太大、偏偏灰白了胡子和頭發的中年人。慕容軒剛剛衝他鞠躬,口稱“二叔”,他就將慕容軒一把拎出屋子。
雲杉見過雷衝和程倚天那樣的父子,也經曆過嚴苛還偏點神經質的義父,即便後來鷹王對自己關愛有加,可是,王駕威嚴,總是脫不了人與人之間的隔閡。看慕容軒的二叔和慕容軒在一起,慕容悠采又是提耳,又是麵命,慕容軒不失麵對長輩的禮節,但也並非謹慎害怕畢恭畢敬。談著說著,慕容悠采抓耳饒腮,反而像個被講道理的小孩。也不知他們叔侄到底在講什麽,慕容軒不是被隨意支配的角色,那麽,雲杉的心裏總算放下一塊石頭。
慕容悠采對雲杉很客氣,中午還做了豐盛的飯菜款待雲杉。下午時分,慕容悠采又出去了,第二天早上才回來。聽說村東頭的一個嬸子忙農活,從梯田上跌下來,摔壞了腿,慕容軒自告奮勇去山裏采用以跌打損傷的草藥,雲杉當然要跟去。途中,雲杉坐在山壁下的一塊平整的大石頭上,仰著頭,才問:“三哥,你和你二叔在一起,都說了什麽?你講我是你家對頭的事了嗎?”上麵“嗯”了一聲,她連忙又問下去:“他是不是責罵你了,給你限期,然你把我送走了嗎?”
慕容軒扒著斜生出來鬆樹的樹幹基部、斜著身體夠石壁上搖曳的生骨草,手指頭離那草藥還有半寸距離,他運了運功,手微微一招,那草藥長長的葉子反自然彎過來。被他搭住了葉片前端,真力沿著葉子傳遞到根部,往石壁上一沉,產生一個反作用力,整棵草藥就被從石縫裏彈出來。
“呼”一下,他從石壁跳到她麵前。
雲杉對此倒不見怪,笑容保持在臉上,呆萌嬌憨。
慕容軒拈著草藥,掃掃她的鼻子,簡簡單單回了三個字:“都沒有。”
“那他教訓了你什麽?”
慕容軒把藥草放進竹簍,想了想,歎氣道:“他讓我好好對你負責。”
“這是為什麽?”雲杉想不通:慕容家的人到底都是怎樣思考問題的。隻有一個慕容軒不願意欺負弱小也就罷了,連二爺慕容悠采也如此寬宏大度?“不會以後你爹爹曉得了你救我的事,也不聞不問,隨便你把我收留在身邊吧?”說著說著,她覺察住剛剛慕容軒話中有話。“負責?”,慕容悠采手舞足蹈教訓慕容軒讓慕容軒負的責,不會是——
慕容軒抿著嘴巴,隻是看她。
雲杉終於明白過來,瑩白的臉瞬間轉變為一塊大紅布。
慕容軒這才笑著說下去:“我解釋過啦,你的現狀和我一個銅板關係都沒有。我慕容世家家風一貫這樣,雖然本質上你和我家確實有仇,但是,隻要你不再殺人,有了危難,我和二叔,都還會保護你。”
雲杉好容易過了那陣尷尬勁,喃喃道:“假如慕容大公子和你們一樣,那就好啦。”
慕容軒背著竹簍往前走,又找到一棵生骨草,爬上山壁,采下來,爾後對她說:“每個人的想法都不一樣。大哥有大哥的計較,總而言之,對慕容家族有益的事情,我和大哥,都不遺餘力去做。”
雲杉知道不該詆毀死者,忙道:“對不起。”
“沒關係。”慕容軒臉上的笑容暫時收斂起來,目光落在別處:“我們家裏,父親常教導的:父子情意、兄弟感情,都是這個世上最重要的東西。”說完之後,轉回視線,看著雲杉,他恢複了那一臉親和:“走吧,還差好多棵生骨草,今天我可要全部采齊才行。”
傍晚,慕容軒把采集齊了的生骨草放在慕容悠采麵前。慕容悠采把草藥煎了,瀝出汁來,合著搗碎了的其他藥草,調製出對骨頭恢複特別好的“健骨膏”。這些健骨膏被放置在剪成方塊的棉布上,隔著火,烘烤成固體狀。一共做了三十副。
慕容悠采交代慕容軒:“明天一早給村東那嬸子送過去,除了吃補氣養血的那些藥之外,這藥膏,一天敷一塊,一個月後不要大動彈,修養到自然好就可以。不會留半點病根,爬山涉水都跟玩兒似的。”
慕容軒問:“那您又要外出嗎?”
慕容悠采瞪他一眼:“丫的,什麽時候輪到你來管我?”
慕容軒說:“爹爹常說,能勸二叔回去,那就最好。不知道為什麽您一定要在這兒呆著,哪怕是為了二十年前那位嬸嬸——”
“什麽‘嬸嬸’?”慕容悠采的好脾氣立馬不見,一雙本就不小的眼睛,瞪得和地頭老牛的一樣大,“還‘二十年前’?二十年前你才我小手臂這麽大,你懂什麽,這會兒和我混亂講。”
“二叔——”
“閉嘴!”
“我也是為您好啊——”
“閉上你的嘴!”
“爹爹他——”
“慕容軒,”慕容悠采急了,開始人身攻擊:“你一屁股屎還沒擦幹淨。那個雲姑娘,你說懷的孩子不是你的,我就完全信你了嗎?”
慕容軒呆住:“這還有得爭議嗎?”
“當然需要爭一爭、議一議!”慕容悠采的嗓門一下提高到方圓三丈,誰都聽得清,“你說你,在慕容世家小字輩,算是被捧得最高的吧。你才多大,就和你的爹爹、我的大哥進了江湖百強榜?是,你的定力比老大好,悟性比老二、老四都強,我們家的若水功和無憂掌,除了你爹爹和我大哥,沒人再比得過你。”
慕容軒很及時糾正他:“我爹爹和你大哥是一個人,二叔。”
“閉上你的八哥嘴,吧啦吧啦,我難道連你爹爹和我大哥是一個人,我都搞不清?”慕容悠采的目的,隻是要把話題重點轉移開,已經占了上風,他氣定神閑說下去:“你二哥十五歲就訂了親,帶你上連雲山的時候,老婆懷孕,兩個娃都生了。你四弟去年被石屏山莊的簡大爺保媒,年底也成了親。你說說你,從你揚名到如今,長白山咱們家的門檻有沒有被踩爛十八條?上到六大門派掌門的千金,下到知名遊俠的女兒,有的女孩子隻為看一眼你,就跟著老爸跑完十八座山、淌了十八條河。你你你,還是光棍一條。現在好了,吧唧,蹦一姑娘出來,和咱們家有仇也就罷了,還懷了孩子,你說不是你的,我信了,你爹也不能信,對不對?”
“不是……”慕容軒感覺到自己掉二叔臨時挖的溝裏,“我們剛剛不是再說您嗎?”
“你惹出一孩子來了重要,還是我以前那些事情重要?”
“那孩子不是我的。”
“你拿出證據來。”
“我說不是我的,這就是證據,是我的人品做擔保。”
“拉倒吧,”慕容悠采連連擺手,“你小時候把屎拉我床上,拚命大哭不承認誰不記得?”
“二叔,誰剛生下來都會幹這種事好不好?”
外頭偷聽了半天的雲杉終於忍不住“撲哧”笑出來。慕容軒脖子都紅了,跑出來。月光下,雲杉穿了洗幹淨了的自己的衣服,長衫外麵一襲鮫綃,飄渺如同圍繞在她身旁的雲霧。
慕容悠采探出頭來:“是你的也好,我替你求情,不讓你爹爹、我大哥不會因為你的大哥、我的大侄兒,把你們倆拆散!”
慕容軒終於抓狂大吼:“二叔!”
慕容悠采吐吐舌頭,嘻嘻一笑,把頭縮回去。
這會兒已是亥時,慕容軒把雲杉送回房,在門口說:“很抱歉,吵了你睡眠,又讓你聽到許多不該聽到的話。”
雲杉笑著說:“二叔耿直性子,我不怪他。”瞧慕容軒屢屢欲言又止,雲杉又問:“三哥還有什麽話要跟我講嗎?”
“噢!”慕容軒突現尷尬,好像從沒見識過大場麵的小毛頭一樣,舉起手來連連搔頭,好一會兒,放下手,道:“有機會,我再跟你說吧。”看看外麵的月色,溫柔道:“真的不早了,你趕快關門休息吧。”
竹屋的大火燒起來時,是在慕容家叔侄和雲杉一起睡著了之後。慕容軒先醒,爬起來,去裏屋床上搖慕容悠采,搖了半天,慕容悠采也不醒。把慕容悠采扛出屋子,慕容軒又去雲杉拿屋。金絲絨草曬幹了之後特能燒,可是,因為竹屋建造之時,造屋子的人在草下麵墊了糯米漿。厚厚的膠層,燒脆了都不會輕易掉下來。留著青竹皮的竹子又能拒火,因此,這房子燒了半天,裏麵還是好好的,除了有煙。慕容軒把茶壺扔在枕頭上,蘸滿茶水的枕巾被他捂在雲杉口鼻上。抱娃娃一樣把雲杉從屋子裏麵抱出來,又把慕容悠采抱著,逃到溪水邊。轉身去看,竹屋開始垮塌了。一團一團的火掉到屋子裏去,三間竹屋化成一片火海。
有黑影向這邊衝過來,先是一條。明晃晃的刀,舞成了車輪。慕容軒左邊抱著慕容悠采,右邊抱著雲杉,三個人連成一體,目標體型乘以三,這邊跑一步,那邊跨一步,竟然一個人都不受傷。那舞刀的家夥舞得自己都快吐血了,慕容軒還是和剛開始一樣氣定神閑。
又是一個黑影衝上來。這個人手裏也提著刀,雙戰“一乘以三”,結果還是一模一樣。這兩個人都覺得自己這是見了鬼,互視一眼,雙雙退開。掛好了刀,讓對方以為可以鬆懈,兩個人忽地轉身,四隻手一起往前伸。
“刷”一下,一大排亮閃閃的飛鏢飛起在空中。
這些飛鏢都是月牙形,自身帶著旋轉,飛行又快,密度又高。按理來說,“一乘以三”這麽大的目標絕對不可能逃過,而月牙形飛鏢的旋轉性,使得被接住的可能性又變得十分小。
但是,命中注定他們今晚遇到詭異的事。
那亮閃閃、數量超過二十枚的彎月飛鏢,靠近“一乘以三”之後,就被一股力量給牽扯住。
慕容軒好整以暇放下慕容悠采和雲杉,直起身,雙臂交叉,又分開,等於畫了兩個圓。而這兩個實際上連為一體的圓圈,就成了兩隻看不見、卻實實在在存在的手,把二十幾枚彎月飛鏢一起拉住。
對方二位眼睛一眨,二十幾枚彎月飛鏢就全部收入他手中。
慕容軒右手往地上一垂,二十幾枚彎月飛鏢“嘩啦啦”紛紛落地。
縱火後又想傷人的二位吃驚得要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也沒了尋釁傷人的勇氣。
月光下,溪水潺潺流淌。慕容軒一身月華屹立在溪水邊,寧靜安詳得仿佛一直以來,什麽都沒做。
寧境先生慕容悠采終於“哎喲”輕叫著,清醒過來。雲杉依然沉沉睡著。
慕容悠采捂著頭,揉著眼,一邊四顧周邊的環境,一邊站起來:“我、我這是在哪兒啊?”
縱火又想殺人的兩個突然發出一聲慘叫,好像今天晚上受害的根本就是他們,倒拖著兵器,跌跌撞撞,返身逃跑。
慕容悠采看清楚,大聲道:“什麽人?”追了幾步,看清楚自己居然在外麵,而自己那三間竹屋付之一炬。
火還在燒,慕容悠采“嗷”叫了一嗓子,奔到竹屋前麵。他在此居住,足足二十年,三間竹屋,就是他安身立命的產業,等於命根子。
“哪個天殺的,把我的房子給燒掉啦。”慕容悠采生性耿直,情感又容易外露,心痛難過,坐在地上,拍著大腿,“哇哇”嚎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