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8 情魄

  情陣結於地下,懸至陰數男子於半空。聖巫女杳然取出清舞的銀魄放在中央地上,銀甕當作容器。然後,每一名男子脖子旁各插一根放血儀。放血儀做成了蛇的形狀,汩汩鮮血通過蛇身,流到地麵。地麵上被她劃出了道道凹槽,凹槽被注血,先是凸顯出一副圖。這幅圖,在每年的湘部祭祀中會出現,畫的是一個容貌模糊但是肩寬胸大腰部粗壯的女子。這個女子背後背著娃娃,手上還抱著娃娃,腳下卻跳著歡快的舞步。


  這名女子,便是湘部的第一任女主。湘部人尊稱其為“神女”。這幅圖便叫“神女撫嬰圖”。“神女撫嬰”的每一根線條都被鮮血充滿後,銀甕中的銀魄驀地一亮,滿地的鮮血便有了生命,紛紛向銀甕匯去。匯集到銀甕腳下,這些血又仿佛長了腳,往銀甕壁上爬。爬得好好一個銀甕生生變成了血甕,銀魄的亮光便變得好強。


  申誌威、劉林成服了護心膽,同季飛宇、翟良、於東坤以及郡主,一起給右將軍掠陣。耳朵裏聽到隱隱的一陣又一陣嚎叫。這些嚎叫似乎來自很遠的地方,可是,仔細分辨,離自己也很近。


  司空長烈、薛藻都聽到了。薛藻驀地露出一臉喜色,司空長烈毫不客氣,挺劍進攻。長劍和薛藻的鋼鉤相碰,司空長烈也感受到巨大的力量反擊而來。不過,他不是申誌威和劉林成,也不需要學季飛宇、翟良和於東坤。他既然被稱作“鷹王殿下的影子”,本事上,和鷹王殿下也差不了太多。鷹王的玄秘太虛功,他學了十之七八;鷹王的劍法步伐身法,他也門門精通。尤其重要的是,那門讓程倚天的乾元混天功險些走火入魔的海濤龍汐,他也會。因此,感覺薛藻內力強勁,太虛功自然順力運行。就像一個力量很大的人,偏偏碰到了一個順勢引導的力,使出來的力氣更是要一瀉千裏。若是如往日的程倚天,穩紮穩打練功,內息練得極為沉穩渾厚,瀉出去多少內力,隻要沒有走火入魔,都可以把持住。但是,今日的薛藻又如何和那時的逸城公子比?司空長烈的海濤龍汐卻差鷹王不足三分。


  鎖兵決,變成了十步一人劍,又變成了霜月電光劍,最後變成了一字散花劍。司空長烈身若行雲流水,薛藻緊跟他的腳步,頭發散亂,腳步飄搖,如鬼魅。


  申誌威問雲杉:“郡主,你可瞧出將軍這門功夫的奧妙之處?”


  雲杉答不出來,程倚天說:“這是海濤龍汐,可以牽引對手的內力並讓之發揮到極致。連雲山上,鷹王對我曾經使過。”


  “就是那時候?”雲杉頓時想起來。


  “即便當時我沒有自戕,我的功力也已經突破當時我所能承受的界限。走火入魔,就是本來我該有的結局。”


  “那這會兒——”


  程倚天一笑:“你問我,還是問他呢?”伸手一指薛藻。場上的薛藻,已經開始圍繞著司空長烈急速奔跑。而司空長烈隻在原地指指點點。司空長烈動一步,薛藻得奔半圈。司空長烈原地一圈轉彎,薛藻就奔出一個方圓足足七八尺的圓。


  薛藻的臉早就紅了,紅彤彤的,也好像灌滿了血一樣。


  “這是乾元功快破臨界點的表現。”程倚天對眾人說。話音剛落,又是一陣嘶呼傳出來。薛藻被司空長烈一掌擊中胸口,沒有後退,但是身上骨節“咯咯噠噠”爆豆一樣脆響。他瞪著眼睛,平舉著雙臂,兩隻手緊緊握成了拳。嘴巴長得很大,大家都以為,這嘶呼聲就是傳自於他的口。但是,司空長烈緊接著上前,托起他的雙手,隻兩下,便將他的鋼鉤給歇了。“當當”兩聲,鋼鉤落地。司空長烈說:“沒了乾元功,你的鎖兵決毫無神奇之處。”薛藻軟成了一個布袋,頹然癱倒。那嘶呼卻依然還有。


  還有先前那般,不留神聽,以為很遠;但是仔細一聽,又仿佛就在身邊。


  季琳說:“這是地牢裏的人發出來的。”


  大家一起轉目看她。


  季琳說:“薛藻搜尋了兩百多個精壯男子,全部關押在王宮的地牢裏。你們都不知道嗎?”


  雲杉問:“是滿城上下搜尋,然後找出來的嗎?”


  季琳點頭。


  “這就難怪了!”司空長烈、程倚天和雲杉一起回悟過來,為什麽一早進城,城門軍和挑菜的老漢會用那麽奇怪的眼神注視他們。那些人對雲杉都不感興趣,那些人奇怪的是:新州城主滿世界找精壯男子,但凡覺得自己和“精壯”二字掛鉤的,這些天全部找穩妥的地方躲起來。櫃子裏、箱子裏,甚至鍋灶底下,隻要是外人可以看到的地方,統統都不會出現。為什麽那個時候,還能看見程倚天和司空長烈這兩個人?


  尤其是司空長烈,“壯士”二字舍了他,整個蓬萊洲,再也找不出第二個配得起的男子。


  程倚天問季琳:“你知道薛藻抓這麽多男子,想幹什麽?”


  季琳想了想:“左右是和‘交心’有關。薛藻好像喜歡一個什麽人,但是這個人並不理會他。他要用這些男子,讓湘部的聖巫女做出個什麽來,讓那個人從此對他死心塌地。”


  司空長烈禁不住發笑:“這新州上下,還有誰需要他費這麽大力氣討歡心?”


  程倚天低低聲音道:“他喜歡的人不在新州。”


  司空長烈瞬間轉目,和程倚天目光交匯,程倚天用口型表示了兩個字:“天都!”


  司空長烈一愣,想了又想,依然不明所以。轉身要抓薛藻本人問個明白,不曾想薛藻趴在地上,拚命收斂內息,勉強抓住一團,按捺在丹田裏,讓身體多出力氣,悄悄爬起來,腳底抹油,溜進地牢。司空長烈慢了一步,追到地牢口,還沒進去,牆垛上麵傳來機關打開的聲音。


  這聲音,司空長烈少年期在火部的密林裏聽過。不用掉頭,長劍便已舞起。火部的暗器在蓬萊有些名聲,可是,比起逸城的“巧奪天工”在逸城以及桃花塢設下的“飄葉飛花”,這精巧程度,差了何止百倍?即便論及“奇妙、快捷”,蓬萊閣的劍法要輸劍莊上官劍南創出的九花落英劍幾籌,可是,司空長烈到底身負玄秘太虛功。


  玄秘太虛功流轉於四肢百骸,身體外側猶如加了一層無形的防護盾。兩百八十支箭未被長劍撥落,到達距離身體還有半寸的地方,總是要停滯些許。也就這些許時間,足夠司空長烈回轉劍身,眨眼將所有漏網之箭打落。


  別人眼睛不夠快,隻看到他陷入了機關,爾後又把機關給破了。


  申誌威等五人當先衝上去,紛紛大叫:“將軍”“將軍”……司空長烈足下不停,繼續往地牢裏衝。


  地牢最深處,兩百五十六名男子,被分成了四批,每一批六十四個人。綁縛人的木樁有木軌,一批使完,自動滑開,第二批隨後補上,分別在一柱香時間裏,被血甕中的銀魄吸成一張人皮。


  薛藻從外麵逃進來時,第三批已經開始給銀魄喂血。“神女撫嬰”紅得晃人眼,血水流動造成了眼睛的錯覺,這副圖幾乎從地麵上浮起來一樣。


  司空長烈闖入地牢,昏暗壁燈照耀下,突然出現一對石人擋住去路。


  這對石人做得很大,敦實厚重,季琳衝過來,對人像又踢又打,不見任何效果。申誌威等五人合力推,也推不動,五個人換了一個方法,在通道牆壁、地麵到處摸索,結果,還是找不到移開石像的暗門。


  程倚天說:“我認識兩個奇門中人,做出來的東西如果能動,控製的機關一般都放在這件東西身體上。”他走上前,摸摸石人的頭,又抓抓石人的頸,最後在石人的手指關節上找到一環可以轉動。把這個石環轉過之後,石人倒是動了,後麵傳來石板移動的聲音。分開的石人後麵,好幾排仿真的木人從地下鑽出。每個“人”手上都持弓,石人像滑到牆邊,木人手中的弓開始射箭。


  司空長烈一馬當先,撥動雕翎。申誌威、劉林成、季飛宇等緊跟而上,把從右將軍側麵射過來的箭紛紛撥落。


  雲杉要護程倚天,程倚天卻保護住季瑛。季瑛躲在程倚天的懷中高聲叫喊:“琳琳,琳琳。”季琳自己也打落了一支冷箭,感念姐姐危急時刻記著自己,傲嬌的性子卻沒改,哼了一聲:“還在這兒,沒死啦。”他們耳中聽到“砰砰”的聲音,定睛看去,司空長烈衝進木人陣,手起劍落,將端著弓箭的木人紛紛劈成兩半。這些木人有的是被從上往下劈壞的,有的則是從旁邊被一劈兩段,視劍招的起勢而定。


  申誌威也學著右將軍的樣子劈了一下,劍看在木人身上,隻留了一道深深的印子。劍刃反而卡在裏麵,拔出來還用了點力氣。劉林成“刷刷”兩下,把木人舉起來的手齊關節處砍斷。這些木人隻會射箭,砍斷了持弓箭的手,等於沒了作用。季飛宇等學劉林成,隨後,翟良還嘲笑申誌威:“老大,智商不在線了呀!”於東坤卻道:“有人想學右將軍,學得不像而已。”


  申誌威“刷刷”砍了一個木人的手臂,罵他們:“你奶奶腿的兩個馬後炮,你們就沒有像我這樣砍這木人?”


  嘻嘻哈哈衝過木人陣,前麵出現一片平整的地麵。


  雲杉斜瞥程倚天,程倚天這才想起懷中還抱著季瑛。雖說這是權且之計,但是程倚天還是沒法做到百分百坦蕩。他和季瑛都紅了臉,季瑛很識趣,退到後麵。季琳拱了季瑛一下。季瑛蹙眉,衝著妹妹輕輕搖頭,頗有些羞急的樣子,眼神示意,讓這個脾氣不是太好的妹妹不要衝動。


  但是季琳那火爆楞子的性子,越見她這樣,越忍不住,佯咳了一聲,對雲杉說:“瑞祥郡主,是吧?我姐姐喜歡這位程公子,你為什麽阻攔在中間,偏偏不讓?”


  真是“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雲杉平白被別人占了倚天哥哥的便宜,自己還沒說什麽,對方的妹妹反而先發了難。


  司空長烈扔了一錠碎銀子在路麵上,那銀子圓溜溜的,裹挾著太虛功柔中帶剛的內力,砸在地麵猶如砸上一塊重量不小的大石頭,而反斥的力道隻是將這銀子彈起來,接著圓弧形路線落下去,這麽著“嗒嗒嗒……”,接連來了好幾下。路麵安安靜靜,沒有任何異狀。


  申誌威心急,輕叫一聲:“我先過!”越過眾人,往縱深裏走去。走啊走啊,忽然,腳下一塊方磚翻轉。司空長烈緊隨其後,當即伸手把他拉住。申誌威腰上掛著的一個黃銅的令牌被磚石邊緣擦了一下,掛繩鬆了,黃銅令牌墜落。


  下麵沒有出現令牌落地的聲音,但是,繩子抽動的聲音卻傳出來。申誌威、司空長烈黑夜視物的本領都不差,隱約看見下麵一張網收起來。接著“嗤嗤嗤……”,羽箭被射出來的聲音不絕於耳。司空長烈膀臂叫力,硬提,把申誌威提上來。趴在陷阱口往下看,隻見黑乎乎一片,但是可以想象,如果剛剛掉下去的是他,這會兒,一定已經變成一隻滿身是刺的豪豬。


  雲杉急於要向季姓兩位公主講明一件事:“倚天哥哥是我的,從前他隻喜歡我一個,現在、以後,我也不允許他再愛上第二個。”仰頭目視程倚天,讓程倚天自己表態。


  程倚天提醒她:“前麵,司空將軍遇到事兒啦。”


  “不要打岔,”雲杉打斷他:“你先對她們姐妹倆說。”


  申誌威死裏逃生,驚出一身冷汗,趴在地上給司空長烈磕頭,感謝右將軍救命之恩。司空長烈把他扶起來,轉頭叫這邊:“雲兒,事不宜遲,快點走啊。”


  裏麵,男人撕心裂肺的嘶吼再一次響起。


  雲杉不能不顧大局,但是,也不能再容忍自己深愛的倚天哥哥關懷他人。她讓程倚天在前麵走,並囑咐翟良和於東坤保護好程倚天,自己走在了季瑛、季琳旁邊。


  季琳說:“你也是一個女子唉。”


  雲杉冷哼一聲,擺了擺手中的劍:“保護你們足夠了。”


  等他們到達地牢,杳然已經進行最後一層工序。最後六十四個男子被押上來,脖子上插上蛇形放血儀。鮮血汩汩流出,滴落地麵便有了活力。地麵上一條條痕跡如一條條血紅的小蛇在遊動。血甕中的銀魄已經化為人形,變得很大,立在空中,發射出來的光芒普照在六十四個男子身上。那六十四個男子就像被無形的手抓住一樣,渾身被綁得死死的,造成他們無法扭動掙紮,他們隻有嘶吼:“啊——啊——”肌肉卻神奇地消失,隨著鮮血被放完,他們逐漸幹枯在木樁上,隻剩一張張人皮。


  所有的人,都第一次見識這樣的邪術。季瑛季琳迅速捂住嘴巴。季瑛皺著眉,幾次閉眼,眼皮又不受控製張開,季琳幹脆跑到牆角,背對著這副慘絕人寰的情狀,“哇哇”嘔吐。


  雲杉撲入程倚天懷中,臉埋在程倚天胸口,遲遲不願抬起。


  薛藻出現在對麵,光芒萬丈的銀魄漂浮在半空,阻擋住去路。饒是司空長烈藝高人膽大,此時此刻也不得不站住。


  薛藻有恃無恐,“嘿嘿”笑道:“知道這是什麽嗎?情魄。凡是被光照到的正常男子,都會被攝取走心神。”看著司空長烈,他問:“你武功這麽好,絕不可能是三部或者其他地方的人,你是天都的,對不對?鷹王座下左右將軍,你是不是其中一個呢?”


  司空長烈朗聲回答:“不錯,我正是殿下座下右將軍司空長烈。”


  “這就對了!”薛藻撫掌三下,放下手來,“我本是要等他前來,天都先城主白孤鴻的兒子在我手上,天都說什麽也要派一兩個人來,可別人都不是我的對手,所以我以為他會親自到——可是,他到底沒有到,來的人變成了你。”遙望司空長烈,表情很是糾結。


  雲杉越眾而出,大聲問:“玉鵬程人呢?我們確實來救他!倘若你還好說話,乖乖交出人來,我向右將軍求情,或可饒你不死。”


  薛藻上上下下打量她,好一會兒才開口:“你又是誰?”


  雲杉剛想回答,程倚天拉了拉她的手。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在前方,除了程倚天,沒有人發現,地牢的頂端,一個人正被緩緩吊下來。而程倚天此刻將手往上指了指,雲杉看見,季瑛季琳也看見,司空長烈和他的五個手下都看見。


  季瑛先“嚶嚀”叫了一聲,季琳跟她一起,用手捂住嘴巴。


  隻見吊下來這個人麵孔朝下,正是雲杉此行要來尋找的金刀武士玉鵬程。不幸的是,這個玉鵬程渾身上下插滿了蛇形放血儀,當快要下墜到人形銀魄光芒中時,幾十個放血儀同時放血。先前那些男子死亡還需一炷香,這樣快放血速度,玉鵬程頃刻便斃命。銀魄的噬血速度其所未有的快,整個人形物一刹那間變得紅彤彤的,“呼”地鑽入玉鵬程的屍體,接著又忽地往上鑽出來。


  放幹鮮血的玉鵬程掉在地上,雲杉最著急,迫不及待奔上去。在雲杉麵前,本來還是還有人樣的屍體好像一個慢慢被放氣的氣球,從鼓漲到越來越癟,越來越癟,最後貼到地麵,成了幹皮。


  一片黑影晃晃悠悠橫過半空,吸引了許多人注意。這片黑影拽住收斂了紅色的情魄,將它塞啊塞,塞到一隻圓肚部分隻有拳頭大小的羊脂玉淨瓶中。


  雲杉也仰著頭,沒想到地上慢慢爬出兩隻手掌。這兩隻手掌連接著地麵,摸到她的腳邊,“哢噠”“哢噠”將她足踝抓住。等雲杉驚叫,頭頂上鐵柵欄落下,隔開了其他所有人。


  沒有人再去關注抓著羊脂玉淨瓶的黑影怎麽回歸的本體。


  本身恢複行動意識後的聖巫女杳然,將煉好的情魄交給薛藻,低低的巫語說:“我的事,做完了。”


  薛藻聽得懂,拿著羊脂玉淨瓶點點頭:“從此,孤和三山恩仇兩訖,孤是孤,三部是三部,井水不犯河水,再也不想往來。”


  杳然兩隻蘭花手交叉,手背靠在一起,低頭施禮。牆壁上開了一道小門,她帶著帶來的小巫女,飄然而去。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