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7 乾元
自程倚天被放走,季瑛、季琳姐妹倆就被共同關在季瑛公主的住處。
姐妹倆聽宮女、內侍稟報,知道城主征戰三部大獲全勝。季琳少考慮,每每勸季瑛:“我看那薛藻,就是有些本事。這次他從三山回來,我不提他當眾悔婚讓我難堪,你也不要再執意想念那姓程的公子,我們姐妹本是一體,一起嫁給了他,也就罷了。”
季瑛總是搖頭。
白天裏人多,季瑛並不羅嗦。等到夜深人靜,姐妹倆同枕而眠,季瑛才用低低的聲音對季琳說:“大殿上救我們姐妹脫困,後來又戰勝蠻部龍主、火部公卿——薛藻這些本事,全都是程倚天程公子所傳授。”
季琳不信。
季瑛便說:“你看到教軍場上,程公子出麵解湘部女主的難題了嗎?這會兒,薛藻為什麽不上了呢?”
“程公子沒有教他那樣的本事?”
季瑛輕輕點頭:“若非如此,薛藻為什麽要禁錮程公子?還大張旗鼓找程公子,連三部幾乎都被他踏平了!”
季琳聽到這話,情不自禁叫起來:“你的意思,薛藻打三部,根本不是要給我們的父王母後報仇?”
“沒有特別的理由,想來他也不會做出那樣決絕的事。蠻部壯丁幾乎死絕,湘部、火部都被火重創,該是多深的執念,才能做下那樣多狠辣的事情。”
“那麽,那位程公子最終還是會被抓到我們這兒來咯?”
季瑛閉了口,眼神憂鬱起來,眼睛裏盡是擔憂。
她是個秀外慧中的姑娘,看得清薛藻的為人,知道如果程倚天真的被薛藻從三部裏麵找出來,下場會是什麽。王宮裏有些人不服新城主,薛藻自己給自己做了一副可以套在手腕上的鋼鉤,拉出來,戴上,揮揮手,那些人便統統被割了喉。在此之前,季瑛從來都不知道,原來一個人的性命,可以如此輕而易舉地被丟掉。那些死掉的人,被薛藻的鋼鉤割開的口子,又長又深,好像脖子上多出來一張嘴。這張嘴裏麵沒有牙齒,沒有舌頭,隻有“咕嘟咕嘟”湧個沒完的鮮血。鮮血冒得又粗又急,一會兒功夫就能染紅一片土。季瑛在睡夢中都常常被這樣的慘景嚇醒。程倚天假如落在了蠻湘火的人手上,被強行帶去了三部,薛藻這會兒十有八九已經把他找出來。這被割喉的厄運,還不是要落在這位程公子的頭上?
薛藻從三部回來之後,半步都沒踏進她們姐妹這裏。季琳失落生氣,咒罵不停。季瑛繃緊了的一根心弦鬆了,但是另一層和程倚天有關的擔心越來越重,數日,皆寢食難安。
先城主逝世,新城主對兩位公主態度冷淡,在這裏伺候的宮人們很是懈怠。季琳肚子餓了,讓宮女做點點心來,宮女遲遲沒有答應,惹惱了季琳,季琳一大早就把所有宮人集齊了教訓。季瑛在屋子裏聽季琳一聲蓋過一聲的斥罵:“長本事了,自以為我們姐妹絕對不會在這個地方再得臉,橫起來了是不是?我今天還是公主,裏麵我的姐姐也是。不管以後怎麽樣,我姐姐會成為新州的王妃,我也會成為王妃。你們到時候不要哭著來求我,還有我姐姐。我和我姐姐都不會拿正眼瞧你們,直接打發了出宮去,一兩銀子的遣散費都不給你們發……”
突然,季琳的聲音不見了。跟著一記悶響,什麽被打中了。季瑛公主心思靈敏,急忙跑出來。迎麵撞上的,是司空長烈。
司空長烈和程倚天、雲杉從外麵進來,和季琳照麵,防止性格剛烈的季琳突然大喊,司空長烈展開息影功,瞬間轉移到季琳麵前。季瑛聽到的悶響,便是季琳被他重手打暈得聲音。
季瑛還沒害怕到要尖叫,程倚天笑眯眯出現在她麵前:“公主,別來無恙?”害怕瞬間變成歡喜,季瑛不管不顧,一頭撲進程倚天的懷抱。
程倚天被撲了個措手不及。他沒說得上一句話,季瑛捧住他的臉,左瞧右瞧,又再次將他抱住,淚流滿麵:“你還好好的,你還好好的,謝謝老天爺,謝謝他慈悲照拂。”
程倚天撐開兩隻手,不知道該往哪裏落。因見季瑛哭得動情,最後還是輕輕攏住季瑛,右手在季瑛背上輕拍。
季瑛取出手絹,擦了擦臉,挽住他的手,兩個人來到內室。
院子裏,那些宮女、內監蠢蠢欲動,想要溜出去。司空長烈飄身攔到門口,叫一個小內監搬張椅子過來。
小內監不認識他,但是,看他長得那麽高大,眼神睥睨又極威武,情狀很是壓迫人,抖抖索索,照著做。司空長烈坐在小內監搬來的椅子上,堵著出口。一眾宮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有想要從後麵偷偷溜走的,起了念頭,一瞥門口那個門神目光如炬,自己小小動作都難逃法眼,為求自保,安分守己為上。當下,個個垂手落肩。
雲杉起先也在院子裏看著,見長烈一人,足以震懾所有宮人,便放下戒備,拂袖進屋。
季瑛已經拉著程倚天說了好一會兒話。從去月羅館,到被玉鵬程抓住,再假托汪悛的手,反被送去了天都——這一樁樁,一件件,程倚天皆無保留,詳細說給她聽。
聽聞這位程公子從頭到尾並未遭受什麽折磨,季瑛公主淚花閃現中反而笑出來,自己抬手揾了揾眼角,輕聲說:“這樣就好,這樣就好。”抬眼看到雲杉走進來。
季瑛公主站起來,向雲杉施了一禮,口稱:“瑞祥郡主。”
雲杉不由得一愣:“你認識我?”
“數年前,沁水河邊郡主驚鴻初現,十八盟誰人不知道郡主絕色英姿?”
雲杉一聽,明白了:“你說那會兒……”上下打量季瑛:“沒想到世界這麽小,今兒個我到這兒來,咱們又遇上啦。”
季瑛瞧瞧她,又看看程倚天。雲杉女人心性,心眼小的毛病說犯就犯,也不管事實如何,先行挽了程倚天的胳膊,宣示所有權。
季瑛目光果然黯淡了一層,不過,旋即季瑛又奇怪起來:“郡主,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雲杉傲然道:“你既開了頭,就是要問我的。”程倚天覺得她這態度甚是冒昧,低頭瞧了一眼。雲杉哪裏懼他?不僅沒有收斂,反而手指垂下來,在他手腕處狠捏了一把。皮肉劇痛,程倚天倒吸一口涼氣,沒法再以目會意。
季瑛全明白了,剛才想問的話已經到了嘴邊,問出來也徒惹別人尷尬、不痛快,換了句話說:“鷹王殿下那麽寵愛郡主,郡主此番到此,想來天都都已得到訊息。”
雲杉說:“天都能夠知道的,都是大家已經全不知道的事實。新州城主征伐了三部是不是?蚩渾、清舞、冷平合謀殺了新州先城主,也就是你的父王,薛藻作為繼任城主,為先城主報仇,無可厚非。但是,我覺得,我們應該還有些不知道的事,事實上恰恰在發生,對不對?”
季瑛回想薛藻的身手,又聯想幾年前在沁水河邊看到從高台上飄身而下瑞祥郡主那時,郡主的劍,是否對付得了薛藻的鋼鉤?
她的目光忍不住遊移。
雲杉問:“你在想什麽?”
季瑛思慮再三,試探著說:“是有……是有那麽件事。”
“薛藻囚禁了金刀武士玉鵬程?”
“對。”
“薛藻殺了那個人了嗎?”
季瑛搖頭。
雲杉一喜,後退一步,正視季瑛的眼睛:“那帶我們去找他。”
季瑛把她拉住:“郡主,你還不能去。”猶豫了一番,實話實說:“薛藻同之前比,又大不一樣。”斜瞥了程倚天一眼,邊斟酌言辭邊說:“自打在教軍場打敗了蠻部龍主蚩渾和金刀武士玉鵬程,他入主這王宮後日日用功。我親眼所見,他現在,可以一下劃斷十幾個人的喉嚨,還能……還能……還能把武士手中的鋼刀,眨眼削為兩段。”
“這麽厲害?”程倚天很是吃驚。
雲杉反問程倚天:“他的武功,不是你教的嗎?”
程倚天一陣茫然,片刻才說:“乾元混天功一陰一陽,非童子之身不能修習。薛藻要和我學武功時,已經十六歲,所以,我就傳了他一脈乾勁,我稱這為乾元功。”回想自己小時候練功,他緩緩道:“義父那會兒讓我學習了很多東西,除了練功,我還要讀書、習字、作畫、彈琴,每天僅是背誦‘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雲雲,就要花費很多時光。十歲之前,我功力的增加很是緩慢。”
但是,季瑛剛才說了:薛藻已經到了一下劃斷十人頸,後背鋼刀也能一擊即斷。這已經不是招數和力氣的功勞,薛藻的乾元功,隻怕已經到了他都無法預料的地步。
外麵又傳來人說話的聲音。
因為有季琳,季瑛急忙跟在程、雲二人身後,衝出房子。但見天都右將軍府的幾個近侍全來了。申誌威用劍壓住了季琳的脖子,季琳掙紮,申誌威屈膝頂住季琳身體。季琳啐了一口在申誌威臉上,並且罵:“若本公主脫困,一定活剮了你等。”
季瑛疾步而上,拉申誌威臂膀,苦苦哀求:“放開我妹妹,請你放開我妹妹。”
司空長烈隔著人群,叫:“阿威!”
申誌威收劍,退後。季琳想要反擊,被季瑛死死抱住。
季瑛說:“妹妹,我們要圖大事。”
“這兒全是欺負我們的人,我得把他們趕走,才能去想別的。”季琳氣憤不已,淚流滿麵喊。
對於現狀,季瑛著實無力辯解,抱著妹妹,姐妹倆隻能抱頭飲泣。
雲杉說:“兩位公主,有什麽委屈,天都的鷹王殿下一定可以為你們做主。”
為什麽申誌威、劉林成、季飛宇、翟良和於東坤會出現在這裏?雲杉無暇問,長烈也不知道。隻是“眾人拾柴火焰高”這句話說得端是不錯,有他們五個加進來,又有季瑛公主指點,找到薛藻用來關人的地牢,輕鬆了許多。
說是地牢,四麵八方地麵上還是修建了好幾排房屋。
進大門受到了阻擊,然而,新州的這些兵,哪裏是天都右將軍府裏這五個近侍的對手?三下五除二料理了,季瑛、季琳,在雲杉等人的陪伴下,來到後麵天井。從天井往後走,猜到地牢入口。申誌威一馬當先剛想下去,一個人影從下麵衝出來。劉林成戰鬥經驗極為豐富,感覺殺氣襲來,連忙伸劍去擋。申誌威和劉林成聯手,架住了驀然出現薛藻的一對鋼鉤。可是,他們兩個剛剛擋住薛藻的鋼鉤,兩條手臂齊齊感受到一股大力,由劍身飛快傳遞到手臂。申誌威、劉林成下意識用左手去托右邊手臂,但是,那股力量又一分為二,將左臂也包含進去。虎口好像抓到燒紅的烙鐵那麽燙,胸口被一根小腿粗的木杵杵上來一樣。
申誌威、劉林成雙雙飛起,於此同時,寶劍脫手。他們往後倒飛了一丈有餘,重重摔在地上,“噗噗”兩聲,兩大口鮮血噴在地上。“當啷”“當啷”,兩把劍,落在他們旁邊。
季瑛、季琳齊齊驚叫。
季飛宇、翟良、於東坤三戰薛藻,均過招不過三。也得虧他們平日裏練功不懈怠,鷹王殿下傳下來,天都將士個個能習的幾門劍法:十步一人劍、霜月電光劍、一字散花劍……他們練得很好。加上天都的人向來善於打配合戰,三人齊力,力量上依然不能抗衡,但是招數變化勉強可以彌補。薛藻雷霆般攻擊過來的鋼鉤,被堪堪擋住。最後,三人齊齊受傷,傷口也避開了臉部、頸部和胸部的要害,季飛宇傷到了左肩,翟良傷到右肩,於東坤後背被劃了一下。雖鮮血淋漓,不至於致命,是為大幸!
就在他們過招時,程倚天目瞪口呆,久不能言。
司空長烈站在他旁邊,低低聲音道:“連公子都已經沒奈何了嗎?”
程倚天猛然回味,轉頭瞧他:“將軍何出此言?”正視前方,說出心聲:“我隻是驚異於我自己修習的武功,雖說這等功力還沒到我修煉近二十年的程度。可是,薛藻到底隻學習了一年多。”
“他這樣子,去熙朝,都都大展拳腳了,是不是?”
程倚天毫無得意之感,苦笑點頭。
見手下五人先後受傷,司空長烈鄭重拔出肋下寶劍。
薛藻剛要追殺申誌威五人,一陣強風撲麵,吹得頭發一起往後一散,身體本能反應,腳步站住,雙鉤交叉,往胸前一舉。“你是誰?”他問司空長烈。
司空長烈冷冷道:“憑你,也配知道我的名字?”側目程倚天:“程公子,從前我和令兄長神爪殷十三動手,一十八招,繳了令兄長的武器,你還記得嗎?”
程倚天甚是不願,事實就是那樣,最後還是點頭。
乍見程倚天,薛藻的心止不住一縮。他凝了凝神,阻止自己想要往後逃跑的衝動。正視司空長烈,一雙眼睛又凶光畢露。他咬牙切齒,喝問:“打就打,這般羅嗦,是怕死得太快嗎?”
司空長烈倒不著急,彈一彈劍身,長劍發出龍吟。爾後,他說:“薛城主學習鎖兵決,竟然不知道神爪殷十三是誰?那位殷大俠,師承神爪門,名義上是程倚天程公子的兄長,到薛城主這兒,薛城主應當尊稱一聲 ‘師父’。”
程倚天問薛藻:“薛藻,還記得我當日傳你鎖兵決時,我對你說的話嗎?”
言之鑿鑿,仍如在昨日。薛藻要戰三部高手,程倚天傳他鎖兵決前,這樣說:“你我機緣巧合,我才教你乾元功和鎖兵決。沒有拜師行禮,但是,我還是要替我十三哥把他門派裏的規矩跟你講清楚。殷十三師承鐵爪門,祖師池大川一生耿直嫉惡如仇。因此,他門下弟子要做到:第一,不能欺師滅祖,第二不能出賣朋友,第三要修身養性,第四不可欺淩弱小。有一項違反者,必殺之或委人殺之。”
時移世易,“欺師滅祖,出賣朋友,不修身養性,欺淩弱小”,薛藻條條都犯禁。
“那我今日,就代神爪門的殷大俠清理門戶吧!” 司空長烈說完,緩緩舉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