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7 鄉情
從玉泉宮回來之後,小章子便帶著人將雪夫人送回清風朗月。鷹王事務纏身,需要挑燈夜戰。費那麽多時間陪在雪姬身邊,已經非常難得。
雪姬心裏麵並不情願,也沒話好說。戀戀不舍、纏纏綿綿,最後,他回撫順殿,她會清風朗月。
睡在清風朗月的床上,雪姬不停回味和他在玉泉宮的每一個小細節。那些叫人臉紅心跳的瞬間,明明知道其實不該去想,卻沒法控製,腦子始終要去想。那繾綣溫柔的耳鬢廝磨,那纏綿悱惻的肢體接觸,還有那……
雪姬並非第一次這樣做,可是,第一次在那樣的環境,那樣的場合。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身體每一寸地方,而她,亦無任何遮擋,完全暴露在他眼前。天為穹廬地為溫床,所謂天作之合,莫非就是這樣的情形?
就這樣,她帶著無限美好的感覺進入甜蜜的夢鄉。在夢中,似乎還繼續著那旖旎的夢……
撫順殿上,鷹王真的批文到深夜。子時,他坐在榻上,玄秘太虛功運轉一周天,吐納完畢,疲勞盡去。從大殿裏出來,天剛剛蒙明。山間的青霧好像仙女的白紗裙,在半空中飄飄蕩蕩。在花園裏練了會兒劍,天就亮了。湯桂全為主子端來漱口的清水,又拿來擦臉的棉布。伺候主子整理清爽,鷹王回到殿上,小章子等端著漆盤過來,湯桂全伺候主子將白天穿的衣服換起來。黑色的綢衣,隻在領口、袖口繡著金色的圖樣,正是要在簡潔中挑出些變化。
用了幾口早膳,鷹王從撫順殿出來,準備去東廂看看,迎麵看見雲杉帶著貼身侍女林蔻經過遊廊,急匆匆往前麵走。
鷹王連忙趕上去,沒到近前便開口呼喚:“雲兒,雲兒!”
雲杉聽到了,微微一怔,駐足轉身。
從來沒有的,她的目光安靜得如同深山沒有一點波紋的潭水。瞧著鷹王急匆匆奔到麵前,她沒有驚喜,也沒有激動,垂下目光,蹲身施禮,口稱:“見過殿下。”
鷹王還沒有察覺不妥,笑盈盈伸手去扶她。雲杉站直了身體,放在身前的手隨著身體往後一縮。鷹王扶了個空。
鷹王忍不住叫:“雲兒,你這是……”
雲杉說:“殿下有什麽事要吩咐臣女嗎?如果沒有,臣女還有事情,懇請殿下恩準離開。”
鷹王終於聽出些不對勁來,皺著眉頭說:“雲兒,你是在和孤鬧脾氣?”
雲杉低眉斂目,靜靜道:“臣女不敢。”
鷹王負手身後,不開心起來。
二人對麵而立,雲杉就是不主動開口,他想說,為了不碰釘子就沒法說,默然,漸漸便無語,氣氛變得尷尬。
換作麵前站得是別人,鷹王早就拂袖而去。可是,他感覺到雲杉對自己的疏離,似乎,就這麽負氣離去,她就會永遠和自己隔離。
她就會永遠從自己的世界退出去,對不對?
如果這樣,他該多麽傷心。
鷹王也不清楚自己這是怎麽了,從三歲離開父母,十三歲接觸第一個女人,十四歲接掌天都王位然後組建屬於自己的軍隊,十六歲征討蠻湘火三部,為師父報仇的同時威震蓬萊洲,十八歲思念父母親,率領心腹人馬回聖朝。從聖朝黯然回歸,途中順便救下她——雲兒,這麽個小小的丫頭,何以就這樣牽動起自己從來也不為任何事情跌宕起伏的情愫?
鷹王是個冷冽的人,他從小就被惡毒和仇恨圍繞。離開父母,是因為父親身邊的妃嬪們總是心懷叵測。在師父身邊生存,因為師父南征北伐的緣故,更需時刻警醒以免被殘酷的殺戮生活吞沒。功夫練得好,是因為不練好了別人會替代他在師父身邊的位置。用練好的功夫去掌控別人,是因為如果不掌控別人,勢必自己的命運將會被別人掌控。
女人,對於他來說,一直都隻是弦被繃得很緊的生活中別樣的調劑而已。所以才從開始認識到她們清新、單純、美麗、嬌嫩起,一直不停在占有她們。占有了,也沒有拋棄,他依仗自己的本事,給她們修建了蓬萊洲最豪華的家園——明華宮。
可是,就是這樣一個小丫頭,就這麽牢牢抓住他的心。
有時候夜深人靜,他一人獨處,情不自禁在想:“是否是因為,他們都是來自於一個地方的緣故?”
而且,那一夜,看到她時,她的境遇,和自己從京城黯然離開的情境,竟然有著極大的相似?
那時的她無疑是淒涼無助的。
而自己呢?父親倒是一貫疼愛自己,可是皇後和貴妃用母妃的安危威脅自己,又稱如果自己再出現,必然讓和自己一母同胞的幼弟瀛烈死無葬身之地。也許誰都不相信,自尊要強的白瀛楚,有那麽一天,自以為自己其實就是一隻一無是處的喪家之犬。小時候是沒有本事,長大了,依然拿那些故人沒有任何辦法。
怪隻怪,那時候雲杉真的是太小了。
而自己,對年幼的女孩隻有疼惜,絕不會愛慕。
至於現在的雲杉,恍若驀然之間便長大成人,海神祭那一舞,成功吸引住他,讓他刹那之間對她的美麗有些愛不釋手。隻是,鷹王想為自己申辯:他從看到,到接受,還是需要一段時間。而這段時間,亦是超乎於他意料之外。
他能夠在相識三天之後,讓一個女人心甘情願和他上床。
但是,他自己的心,突然想要交出去,嗬護了又嗬護,情緒醞釀了又醞釀,還不能立刻成行。
或者,他轉念還會這麽想:“其實我對她已經很好了。”不是嗎?從浣衣局到金庭侍女,隻用了三個月。之後,便冊封了“郡主”,賜住九重霄。郡主,那是因為初時的記憶,在他心裏,她永遠都擺脫不了第一次相見稚嫩、潦倒的樣子。哪怕後來發現自己其實根本看走了眼。天都城裏,她要做什麽便做什麽,天都城裏的人,包括他在內,她想訓斥誰就訓斥誰。看誰不順眼,他都可以立刻讓那個人消失。
——做成了這樣,她居然還不領情?
鷹王低著頭,這樣才能看到她亦低垂的臉,他再說出話來,也禁不住低聲下氣起來:“你不要這樣——”
雲杉撩起了眼皮,冷瞥他:“那殿下究竟想要臣女怎樣呢?”
鷹王噎住,好一會兒才說:“我要你抬起頭來,正眼看著我跟我說話。”
雲杉想了想,終於將臉昂起來些。目光中的疏離有增無減。
鷹王斟酌了片刻,問她:“一大清早,你急匆匆的,想去哪裏?”
雲杉說:“去看一個人。”
“哦——”鷹王裝模作樣仿佛非常感興趣。雲杉的態度,分明要據他於千裏之外,但是偏偏他要硬湊上來。
鷹王說:“你去哪裏,我陪你一起去,好不好?”
雲杉想說“不好”,可是,既然已經不準備如往昔一樣對他,他是王,他說什麽便是什麽,也就順了他吧。
這樣想著,雲杉輕輕“嗯”了一聲,複低下頭,轉身往前走。
鷹王終於得到不讓她離開自己的機會,也不顧今天是否要處理政事,熱乎乎追趕上去。
依照王庭的安排,長烈今天全權負責陪伴十八盟主去獵區狩獵。獵區距離軍屯足足三十裏,早晨出發,狩獵結束晚上也需天黑才回來。
按照昨天的請示,鷹王不打算和十八盟攪合這一天。可是,長烈想看看雲杉,還是起了個大早,借來行宮給主上請安,順便溜到鶴鳴軒看一看。
鷹王剛跟著雲杉離開,長烈就到了撫順殿。聽說雲杉是和鷹王走的,長烈的心立刻猛跳一下。不管,再怎麽著急又有什麽用呢?女人翻臉原本就堪比翻書,他難道還真指望雲杉對昨天說過的話銘記在心?那小妮子對鷹王用足了心思,就差拿著刀逼著鷹王就範,一個晚上,對自己的承諾馬上記不得實在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
心裏很不舒服,往昌明殿走時,還抹不平那痛處,隻是,司空隨性,到底不是苛刻自己計較自己的人,走出行宮後,也就將這事扔在腦袋後麵。貼身部下季飛宇、劉林成、翟良東和傅連成在行宮外恭候,司空長烈率領他們去小校場,長烈親弟弟長風已整頓兵馬等待出發。
十八盟主去狩獵,司空長烈帶去保護盟主們安全的,足足有一萬人。
天都物資豐厚,軍餉足,當兵的趾高氣昂爭先恐後。一萬人出發後,十八盟主的感覺與其說被保護,不如說是被監視。十七盟都很安分,隻有劉景空不服氣。司空長烈是主帥,別人對他都禮敬有加,劉景空一邊騎馬往前走,一邊卻想著怎麽做,才能讓這個主帥吃吃苦頭。
文有蘇和禮、王蘭青,武有司空長烈這個大能人,鷹王給自己放假放得一點兒壓力都沒有。
跟在雲杉身後左拐右轉,終於到達一處所在。鷹王心裏暗記路線,估摸著,這兒乃是行宮北側。他從來不來這麽遠的地方,當然,這兒的情狀也就顯得特別深幽。偶爾看到幾個宮人在打掃園子,看到他來,竟然都不認識,既不參見也不行禮。
雲杉還是一直走,鷹王終於忍不住問:“你到底去看誰?”琢磨了一下,訝異說:“這是我的地盤,我怎麽不知道,誰是住在這兒的呢?”
雲杉聞言站住,轉身看他,說:“你真不知道,你把誰安排在這兒住?”
鷹王想了又想,搖搖頭。
雲杉目光本就冷著,這個答案,讓她更加沒法對他熱乎。
鷹王拉住她轉身便要走的身體,強製她重新轉過來看著自己,說:“你把話說明白了,好嗎?”四顧冷清的北苑,注視雲杉的眼睛,接著問:“到底誰是住在這兒的?”
他一旦強硬起來,便不可能再容雲杉把玩他於股掌之間。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麽陪著小心跟在別人屁股後麵,他的自尊已經被壓抑到極致,耐心也快使完。
好在雲杉沒有繼續把氣鬥下去。雲杉的臉色緩和了些,語氣也溫暖了許多,對他說:“是你的一名采女。”
鷹王一聽,抓住她的手立刻放開。
看雲杉的神情,並非吃醋之後氣急敗壞。對雪姬的那般仇視,此時此刻真是一點兒痕跡也找不到。
“你……”鷹王竟然局促起來,少頃,繼續問:“該不是要來找她麻煩?”這個“她”就是指雲杉口中的采女。隻是鷹王還是很納悶,他帶了雪姬來,也允許雲杉跟來,還帶了一個什麽采女,他怎麽一點印象都沒有了呢?
當雲杉帶著他,找到那位采女時,他突然怔住。
香兒?香采女?宇文傑獻上來的人?哦,還有一個身份,便是昨天方聞雪帶出來跳十麵埋伏的白衣少女!
這時候,鷹王才想起,確實是帶了這麽個人出來。知道劉景空要出幺蛾子,清晰少主藏了文藝上的殺手鐧。方聞雪說需要一個舞者,他便想到她了。
她,在和他初見時,告訴他,她其實是從中土聖朝來。
蓬萊洲上,被他安置了許多來自於聖朝的人。這些人,都是些流離失所的窮苦人,一方麵,鷹王給他們活命的機會,另一方麵,利用這些人,鷹王企圖將蓬萊洲完全變成聖朝的土地。
對聖朝人,他的感情尤為特殊。不過,再怎麽特殊,也沒特殊到愛情上會高看對方一等的地步(雲杉除外)。冷香兒特別提出這點,讓他有一種這是一個別有用心女人的感覺。
帶回明華宮後,他就沒有再見過她。
方聞雪需要舞者,鷹王第一個想到的是雲杉,但是,雲杉之舞他看過,他人豈可再看?想來想去,他突然便想起另一個來自於聖朝的美麗女人。香兒跳舞時,鷹王和大多數人一樣,完全被方聞雪的琵琶聲吸引,離得又遠,所以根本沒注意下麵的人到底是誰。十八盟的事情又特別多,回來應付雪姬,又要討好雲杉,他實在分身乏術。
雲杉對他的苦衷可不了解。在雲杉眼中,他終究不過是一個濫情同時又寡情的人而已。
加上又萌生了退意,看到鷹王對香兒依舊那麽冷淡,雲杉更加心灰意冷。
雲杉說:“我本想來看看故人。既然你來了,就留時間給你們好好溫存。”
鷹王臉一白,抓住她說:“你說什麽?什麽溫存?”五指用力,一把將她推在牆壁上,然後低吼:“你把我,到底看成了什麽人?”
“什麽人?”雲杉不由發出冷笑,輕蔑地說:“你是什麽人,你自己難道不知道嗎?”說到這兒,免不了臉色一暗。因為,縱使他寡情薄意,還寵幸過香兒一次。而自己,從未被他看上過。
可這心意,沒法三言兩語敘述。通過雲杉言辭表達出的,隻有諸如鄙視一類。
鷹王不禁惱怒不已。
不過,香兒居然和雲杉是故人,這讓鷹王大為驚異。雲杉說:“她本就和我一起長大,吃飯睡覺總是在一起,我碰到你時,她也碰到了你,這沒什麽奇怪。”
鷹王努力回想,最後說:“我真的一點印象都沒有。”
雲杉沒準備在香兒和鷹王之間促成什麽,但是,既然鷹王主動跟至,那就當做天意如此。雲杉說:“我已經不奢求你能對我再特別一些,香兒和我一起長大,她被封采女時我沒有去看過她,現在我蒙殿下垂愛被封郡主,也沒有盡過一次可以盡的心意。今天就當我懇求你,關照嗬護她一次,就當……就當……”就當自己一直想要得到卻不能得到的情意,他終於給出來吧。
說完這話之後,雲杉不想再在鷹王身邊多作逗留。那次風雨之夜第一眼看到他,情根便已種下,在聖鷹的甲板上再次看到,那時的尊貴那時的英武,將她那顆要求並不多的心緊緊攥住。她從不奢求擁有他全部的溫柔,隻想做一個普通的女人,用最普通的方式成為心愛男人的一部分。可是,人生無常世事捉弄,越是期望實現的事情越是不能成為最後的事實。
而用自己的手,將他推到別人身邊,這本身又是讓她多麽難過的事!
人與人之間,即使麵對麵咫尺的距離,也會難以跨越。你的心在你那裏,我的心在我那裏,你知道你愛我,可是我又如何知道你真的就是愛我?當你躲開我注視的時候,我怎麽知道你其實是害羞而不是厭惡?我想將我自己完全奉獻給你,你說你隻是不想這麽倉促草率,我卻認為,隻是因為不愛,所以才不能接受。
鷹王如果想拉她的手,焉何拉不到呢?最後她還是決然而走,事實真相不過是,他到底並不想真的那時拉住她!
雲杉一足踏出北苑,回顧他並沒有跟來,念及長烈訓斥:蓬萊之上又不是隻有鷹王一個男人,沮喪之餘不免還是心冷。
是啊,就這麽放了吧?
放了他,又怎麽樣呢?
北苑的院子裏,一聲琵琶響起,鷹王意圖追趕雲杉的腳步竟然停住。香兒彈奏的是方聞雪昨天彈奏的《十麵埋伏》,不同於古曲悲歌慷慨,始終高昂的曲調叫人聞之極為心動。
昨日的舞也很精彩,配合方聞雪的曲子擊敗了湘少主的挑釁,鷹王自思:是否還是應該嘉獎這位香采女!
琵琶聲好像滾珠般不斷送過來,鷹王想著想著,腳步便跨入院中。院中,有一大片開得很好的美人蕉。一身素白的香兒,便坐在這叢美人蕉旁的石凳上。
今天的香兒,並沒想到鷹王會來。自從離開紫荊,進了明華宮,封了香采女,香兒和鷹王就成陌路。說起來是夫妻關係,可是誰都知道,香采女不過是明華宮裏一個吃白飯的閑人。
能被選到白麓跳舞,已經出乎她意料之外。剛接到旨意時,她甚至幻想這是鷹王又想起她來的表示。特別是,本次隨同去白麓的女眷中隻有剛入宮的雪夫人。這位雪夫人,據說美貌風流得很,頗得鷹王喜愛。自己能和她同行,可見備受重視。
方聞雪的琵琶果然彈得好,為她準備的舞也出奇精彩。那一場演出,付出了她全部的心血,也寄托了她全部希望。實指望能夠改變現狀,而且,為了能讓鷹王更多驚喜對她,她還認真向方聞雪討教,學習《十麵埋伏》的演奏技法。可是,被安置在北苑,當天晚上鷹王也沒來。冷月孤燈,伴隨寂寞獨硬,香兒這才知道又是自己想錯了。
鷹王從來沒有喜歡過自己——這是許多日之後的她終於清晰明白的事實。躺在來自於故鄉那個滿懷熱情年輕人的懷抱中,感受著源自於年輕人因為愛慕所以才有的諸般寵愛中,她才徹底醒悟:如果有愛,焉何能沒有表白?而反過來講,既然沒有表白,也就說明其實從來沒有那份讓人心跳的感情。
在天都呆了一年多,她也知道雲杉也在這裏。當初是一起來的,她被分往紫荊的時候,並沒有去關注同來異地的雲杉其實去了哪裏。雲杉和她,既是這輩子息息相關的,同時又是相互排斥的。就算雲杉一直都沒這麽看,香兒內心就這樣以為。而這樣以為的原因是什麽呢?是當時左右宮主的紫陽老人對雲杉特別的照顧?同為蓮花宮宮女,雲杉可以不接受那些叫人非常難忍的訓練,哪怕宮主對雲杉的態度不如對任何低等宮女。至於後來,雲杉的好命越來越體現出人與人之間的不公平。憑什麽,同樣時候遇到的鷹王,同樣時候登上了聖鷹,同樣時候來到這個美麗的蓬萊島,她先做的鷹王的女人,卻要接受眼下被冷落的命運,而雲杉隻是浣衣處低等宮女,一躍為鷹王親封的瑞祥郡主也就罷了,鷹王明明不願意納她為夫人,連采女的名分都很吝嗇不給,偏偏對雲杉倍加恩寵,賜住德勝宮,還要什麽就給什麽?
她在美人蕉旁彈著琵琶,琵琶的旋律寄托著她的不平,輪指的動作宣泄著憤怒。
她的表情卻是幽靜的,淡淡的眉頭籠著一絲縈繞不去的愁緒,好像雪山頂的迷霧一般。眼簾低垂,朱唇輕抿,這神態又是如此叫人心生愛憐。
便是這幅獨特的嬌柔,當初在清華洲俘獲了鷹王的心。鷹王這個人,說白了就是對女人有著獨特的愛好。他喜歡這些迥異於自己又非同一般的異性美。
黑色衣裳的鷹王,站在白色衣裳的香兒身邊,旁邊是橙紅色豔美的花,北苑的風景,頓時生動起來。
香兒彈完了整段曲子,側目才發現身邊有人。
她急忙將琵琶放在旁邊的石桌上,然後站起來,蹲身施禮,口稱:“殿下——”
鷹王微笑,伸手虛扶,道:“不必多禮。”四顧人氣不旺便很清冷的院子,自語:“如此清幽的地方,也生受了你有這等雅興,彈這樣熱烈的曲子。”
香兒垂目道:“妾身生性喜歡安靜,清幽的地方住著剛剛好。”
不疾不徐又恬靜穩重的個性讓鷹王讚賞。鷹王一邊輕輕跺步一邊點頭,許久,負手說:“都隨孤到此處,也該四處走走。”頓一頓,道:“到底北苑住得深了,來往進出很不方便。”轉身看著她說,“即刻起,你便搬去西苑吧?”突然想到雪姬的清風朗月便在西苑,香采女前去,不免會有矛盾。東邊的鶴鳴軒,雲杉又是火烈的性子,說是讓自己和香采女好好相處,其實小丫頭的心巴不得自己不要親近任何女人才好。如此思慮,鷹王便選了個地方,“霽光浮碧不錯,那裏比北苑近些,長了許多芭蕉樹,你想清淨也是有的。”湯桂全早在院子外麵伺候,鷹王回頭便將這事交代給他。
湯桂全即刻便去辦,沒多會兒,便有人來,將香兒從北苑迎出去。
霽光浮碧這個地方,在穿過行宮活水的中段。往東走,需要經過花園才到鶴鳴軒,往西,也有樓閣以及一大片竹林隔著才能到清風明月。同時,這個地方本身種了許多芭蕉樹,那芭蕉葉子全撐開了,遮天蔽日的,將從外麵延伸來的路都遮擋了去。院子還算寬敞,站在院子裏,看到院子裏外一片碧綠,不愧“浮碧”的名號。
鷹王跟著一起來,和香兒一起在院子裏賞看景致。香兒說:“多謝殿下為妾身勞心。”鷹王笑了笑,沒有就這個話題再過多言語。
沿著假山邊的路走,鷹王突然問:“離家這麽久,想念過嗎?”
香兒不知道他為什麽會這麽問,沉吟片刻,方道:“自然是想念的。”
鷹王“哦”了一聲,駐足,昂首向天,然後才說:“因為那兒有父母親,是麽?”又問:“你可有兄弟姐妹?”
香兒實在摸不準上意,無一不含糊其辭答應。
鷹王順著她的意思自顧說下去道:“孤和你一樣,也思念自己的父母,思念和我差了許多的同胞兄弟。”
他對香兒說:“我的母親是個非常婉約的人,喜歡讀書,也喜歡清淨。”熙朝皇帝姓龍,鷹王的母親是聖元帝的宜妃,姓鬱,閨名歆婷。那年瀛楚十五歲,平定了三部之後,他離開蓬萊返回內陸。懂事之後第一次親眼得見自己的父母,誰料未呆滿半個月,就遭受後宮前朝連番逼迫。宜妃鬱歆婷正懷孕,沒多少時候就要生產,為了不讓母妃以及未曾出世的兄弟出事,瀛楚含淚離開。
武功高強又智慧過人的他,自然不怕那些明槍暗箭,可是,母妃畢竟柔弱,自己又確實保護不了她和未曾出世的兄弟。
蓬萊地域廣闊,生活富庶,擋不住身在異鄉的人那顆強烈的思念家鄉的心。尤其看到香兒,尤其看到雲杉——隻要想起她們和他來自於同一個地方,他就不可遏止從內心深處湧起那種淡淡的憂愁以及濃濃的憤恨!
憂愁是因為和父母兄弟分離。
憤恨,是那個地方那個人用強權強加給自己深刻的不公平。
如果一早知道香兒是熙朝人,鷹王也不會臨幸她。但是,到底這份心情因為雲杉那個丫頭更改了。雲杉啊雲杉,那是個多麽奇特的女孩子呀。身處逆境,從不屈服。即時內心異常柔弱,但是她就能因為自己的執著固執地前進最後一定要到達預想的目標。
他雖然還是很排斥不得不與熙朝保持藕斷絲連的聯係,但是,他知道他的心,早已經為那個紫色的人影鬆動。
鷹王站在香兒麵前,沒有擁抱她,也沒有親吻她。無論如何,他是不會再做出和她親密的舉動。他隻是吩咐湯桂全:“著人好生伺候。”又對香兒說:“等回宮,孤有時間會常去看你。”
西苑花園裏,雪姬正和宮女們一起遊戲。靈欣想出的,將鳴玉的眼睛捂起來,然後讓鳴玉四處抓人。草地很大,鳴玉就放開膽子伸著手到處跑。正跑著,靈月被浮香一推,推到鳴玉麵前,鳴玉感覺壓力拂麵,伸手一抓,便抓住了。
鳴玉高興地大喊大叫,靈月卻因為浮香作弊不依不饒。雪姬見狀,出來和稀泥,自告奮勇也來做一回抓人的。靈欣、靈月噤聲,浮香惹出來的矛盾,既然公主願意出頭替自己背這個黑鍋,仗著和公主情同姐妹,也就托大,嚷嚷著,自己走過去將雪姬的眼睛給蒙起來。
剛將雪姬的眼睛蒙起來,鳴玉突然輕叫一聲:“浮香。”
浮香聞言朝著她目光著落的地方一看,也愣了。
隻見不遠處遊廊上,身著淡紫色紗衣的瑞祥郡主正站著,隔得有些距離,瞧不清確實表情,但是,依照一貫經驗,可想而知不過就是些傲然與不屑。
公主如今是鷹王最寵愛的雪夫人,而那個女人,再怎麽專橫,也不過是個郡主罷了,眼高於頂的鳴玉和浮香自然不需要因為那個女人很乖張因而就忌憚、害怕。
浮香瞧了一眼便移開注意,鳴玉也就輕蔑地哼了一聲。
雪姬被蒙在鼓裏,笑著問:“怎麽啦?”
兩個小丫頭不約而同笑起來,異口同聲說:“沒什麽沒什麽。”
鳴玉推著雪姬說:“公主,我們開始吧?”
浮香笑語:“這次,我們當中誰都不能再幫你哦。”
雪姬脾氣很好道:“不用你們幫我。”伸手開始捉人。侍女們環繞身周,躲來躲去都隻意思意思罷了,不一會兒,就被雪姬抓住一個。按照道理,要換人來抓,但是雪姬興致高起,還要再繼續。大家便樂意奉陪。
就這樣你來我往,草地上充滿了清脆快樂的笑聲。而這笑聲,自然刺痛了在一旁觀望的瑞祥郡主。
雲杉是從北苑一路過來,經過撫順殿之後,不回頭,順著走,便來到這兒。鷹王留在了北苑,西苑雪姬偏偏又這麽自在快樂。全天下最倒黴的人仿佛就是自己。這還真叫人心裏不爽利。
心裏琢磨想找點茬兒,迎麵看到行宮女官狄婉娘走過來。
婉娘先向郡主行禮,接著向郡主介紹玉采女和清晰女少主。
玉采女便是鷹王從紫荊帶回來的龍湘婷。“玉”字,是“亭亭玉立,美人如畫”的意思。
而清晰女少主頭上戴著孔雀石,耳朵上墜著白銀鑲寶石大葉子耳墜,脖子上、手臂上、手腕上都纏著連篇累牘的裝飾,一條湖藍色裹身長裙顯現出湘族女人修長的身體玲瓏的曲線。
兩個人彼此映襯,竟然搶眼得很。
跳《十麵埋伏》引來了冷香兒,玉采女突然也來了,估計不是為了鷹王自己,而是為了這位清晰女少主。
玉采女是明華宮的人,但是,穿著打扮比其他夫人、采女多出若幹豔麗,過多采用首飾的習慣倒是和清晰女少主如出一轍。
雲杉很聰慧,眨了眨眼,問:“玉采女,難道原本就是湘族人嗎?”
龍湘婷如同所有不知道內情的明華宮的人一樣,對這位郡主並不太敬畏,隻是傲然道:“沒錯,你的眼力很不錯。”
清晰瞧雲杉品貌,笑著說:“明華宮裏隻有三位夫人,加上新晉的雪夫人之外,其他都是采女。”上一眼下一眼打量著,同時說:“你是哪位采女呢?”
狄婉娘連忙解釋:“女少主,這是瑞祥郡主,並非鷹王殿下的夫人。”
龍湘婷當先輕笑,笑聲中隱含輕慢。
清晰是個謹慎的人,可是再謹慎這個時候也沒有把持得住,跟著龍湘婷,一起輕慢地笑起來。
狄婉娘看著雲杉的臉從白到青,心裏覺得不好。還沒等她說出話來打圓場,雲杉突然便發作了。
雲杉先是用手一指草地上,然後大聲說:“看那邊,是什麽?”然後信手拔下清晰頭上一支樣式非常醒目的簪子隨手一甩。
清晰頭上首飾甚多,隻有這支簪子看起來既碩大又豪華。清晰是未來的湘部女主,湘部這種偏遠貧窮的地方,裝飾成這樣又待在未來女主頭上的,必定是什麽要物,搞不好就是象征女主身份的信物呢。
雲杉手快,打暗器的本事又高得很,迅雷不及掩耳之間,龍湘婷和清晰便看到了草地上閃著光澤的那支華麗發簪。
那支發簪確實是湘族的聖物,雲杉的眼光一點都沒錯。
龍湘婷和清晰都很詫異,明明在清晰頭上戴得好好的發簪,怎麽會落在那麽遠的草地上?特別是清晰,她察覺到是瑞祥郡主的手段,可是,瑞祥郡主怎麽拔的簪子,如何又將簪子扔出去,作為當事人,她一點兒都沒察覺。
狄安娜急忙指派人去為女少主拿,可是,龍湘婷和清晰都覺得還是不要和這位郡主靠太近為好。龍湘婷和清晰相互對視,清晰開口:“狄大娘,無需勞駕,我自己去撿就可以。”
可是,當她和龍湘婷走到那裏,雪姬蒙著眼睛跑過來。雲杉簪子扔得巧,就靠著雪姬她們遊戲的地方,雪姬既然自己湊上來,雲杉自然不客氣,扣了一顆珠花上拽下來的珍珠在手指間,用彈指功夫打出去。雪姬被打中了膝部內側,跑動之時往前撲倒。龍湘婷陪著清晰去撿發簪,清晰也沒把身邊跑來跑去的一眾年輕女子放在眼裏,偏偏摔倒的雪夫人便將她給撞上了。
雪姬撞上了清晰,這在清晰看來,完全是自己受了冒犯。可是,鳴玉、浮香被公主的榮光給馴養壞了,尤其是鳴玉,性格特別急躁,隻是看到公主摔倒,哪管其他,跑過來跳腳大罵:“怎麽走路的,你們?沒長耳朵還是沒長眼睛,連我們公主也敢冒犯?”
龍湘婷臉上無光,清晰更是大受冒犯。
浮香扶起雪姬後,也衝到鳴玉身邊,讓龍湘婷和清晰給公主道歉。
龍湘婷仗著自己是采女,伸手給了兩個丫頭倆嘴巴。
鳴玉、浮香頓時給打得愣住。
雲杉站在遊廊上看由自己一手導演出來的好戲。雪姬的貼身宮女被打了,雪姬九成九不會和兩個湘族女人幹休。湘部女少主不是什麽重要的人,龍湘婷更加掂不清自己的分量,明明不被鷹王看重,偏偏還要高調撒潑,這會兒,可有姓龍的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