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1 迷局
雪姬獨自坐在房間裏,麵朝舷窗。舷窗外已是一團漆黑,看不見海灘,隻聽得到海浪拍擊海岸的聲音。
浮香走進來,將燈點亮。明亮的燈光瞬間驅散了黑暗,但是,卻無法照亮雪姬的心。
雪姬的心情越發悲憤,表情也更加陰沉起來。
門外廊上,出去探聽消息的鳴玉急匆匆跑過來。“砰!”一聲,門被她撞開。
浮香見雪姬被嚇了一跳,忍不住走來低聲嗔怪:“作什麽這麽毛手毛腳,沒看到公主心情正不好?”
因為走得急,鳴玉不停喘氣。喘了好一會兒,終於將氣息調勻,她才對浮香說:“鷹王回來了。”
“真的?”浮香眼睛頓時一亮。不過,浮香旋即將鳴玉拉在角落,低低的聲音急急問:“到底是他一個人回來,還是帶了人回來?”說著,偷眼瞧了一下裏間,公主並沒有出來,她才接著問下去:“我是說,有沒有什麽女人跟著鷹王一起回來?”
鳴玉說:“我倒是沒看見什麽女人。不僅是女人,就是鷹王,其實我也沒看到。”
浮香頓時叫嚷起來:“那你吵吵什麽鷹王回來了?”
鳴玉說:“因為我看到了迎接他的儀仗啊。”說到這裏,鳴玉臉上充滿了讚歎和向往,“浮香,你知道嗎?這天都的規矩可真是大。我們原本隻知道鷹王是一座城的主人,有勢力,錢財也很豐厚。可是,如我們雪國,國王出行,也不過隨行人多一些而已,並無其他講究,天都王卻有專門的儀仗,你沒有看到,光是旗幟,幾乎就有一裏地長呢。”
正說著,雪姬不知不覺站在她們身後。
鳴玉、浮香都沒有發覺。
鳴玉隻顧說:“我發現,這兒似乎出了什麽事,平白無故的,出這樣大陣勢的儀仗。前不久在甲板上,右將軍還調度了許多兵,人來人往,挺怕人的。”
雪姬這時開口了:“你剛才說什麽?什麽‘出事’?出了怎樣的事?”
鳴玉、浮香都嚇了一跳。
浮香轉身看到雪姬就穿了一件薄衫,現在已是夜晚,海上風涼,房間外廂又不比裏麵,急忙尋了件大衫給主子穿起來。
雪姬卻是一把抓住鳴玉的手,急匆匆問:“你說清楚,鷹王出去後發生什麽事了嗎?那個叫‘宇文傑’的老頭兒,帶他去紫荊島後,並不是獻什麽佳麗,而是對他動了壞心是麽?”
這樣的問題,鳴玉哪裏能回答上來。支支吾吾之間,雪姬便著急了,推開鳴玉,拉開門衝出去。
上了甲板,看到鷹王果然在指揮台上。甲板上天都的兵都站滿了——這些人,有一部分是從島上剛剛撤回來的,右將軍司空長烈麾下兩個副將率領。冷延率領黑風三十六騎中三十二人站在緊靠在鷹王的位置上,賀琮、畢坤、趙琦、袁彬分成兩隊,就在鷹王左右,各占一邊。
一敗塗地的宇文傑赤著上身,由自己手下將自己五花大綁了,然後再由將軍府的人押著,來到聖鷹船上。
還沒見到鷹王,去路便被右將軍司空長烈給攔住了。
這位司空將軍,可是天都出了名的難纏。本領緊追鷹王之後,戰場上有萬夫不當之勇,脾氣冷僻生硬,站在麵前,那股傲慢的勁兒,竟是連鷹王都要給比下去。
在蓬萊,一貫有這樣的說法,“寧可哮於鷹王前,不能背後毀司空”,司空長烈雖然隻是鷹王下麵一個臣子,可是,如果惹惱了他,當場被要了命去,一來,鷹王護短一定會幫著他的心腹愛將,二來麽,打肯定打不過他,也就隻能落個倒黴罷了。
宇文傑本就不實在,這時候更是小腿肚兒發抖。他兒子宇文卓然就在身邊,也被綁上了,隻是衣服都穿在身上,和宇文傑有區別。
父子倆一前一後,宇文傑在前麵。宇文傑哭喪著臉對司空長烈說:“司空將軍,煩你通傳,罪臣宇文傑叩見鷹王。”說著話,父子倆都跪下。
在將軍府的銀安殿,宇文卓然那一箭正是被鷹王甩出的匕首給打斷。而那匕首,又正是從宇文傑手裏輕巧奪來。
紅珠果和遊蘭草混在一起可是劇毒呀,其毒性直追斷腸草,身體差的人,一時半刻便能見閻王。這是從山民那裏得來的秘方。如同手上的匕首都會被不著痕跡搶走一樣,宇文傑直到現在都想不明白,這毒藥突然便沒用的奧秘到底是什麽。
方才還冷汗涔涔、皮膚發青的鷹王,忽然之間一切都恢複正常。除了袍子下擺以及腳下有點濕之外,原本發青的皮膚已經恢複瑩白。
鷹王人本就長得漂亮,長眉入鬢鳳目如星,雖然身份隻是白孤鴻的徒弟,但是,一身天家貴胄之氣尤勝白孤鴻當年十倍。他立於銀安殿,扯斷了腰間一塊二龍戲珠玉佩,隨手一捏,變成了細碎的小塊。這些小塊被他抖手打出去,“嗤嗤嗤——”銳聲連成一條線。然後,與碎塊數量相等的人都倒下了。這些人,個個都是額心中招。顱骨那麽硬,黑翼鷹王竟然將脆薄的玉給打進去。圍攻賀琮他們的人都愣住了,原本水泄不通的隊伍瞬間出現了無數可被攻擊的缺口。賀琮和其他七人端是機靈,趁機終於聯合在一起。為了使己方的戰鬥力更充足,他們一起飛身形來到鷹王身邊。一個以鷹王為首八人隊伍分在兩處狀若飛翼的陣勢便擺開了。黑翼鷹王豐神俊朗玉樹臨風,一時間,銀安殿內的人銀安殿外增補的人——總計上千人,無不張口結舌,最終丟下刀槍。
將軍府幕僚吳楚青急匆匆奔上殿來,與宇文傑耳語。
剛剛握了一把刀在手,站在長子宇文卓然身邊的宇文傑渾身一震,“當!”刀摔在地上。宇文卓然急忙問父親:“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
宇文傑喃喃道:“司空長風督軍一千駐紮清華灣,他兄長司空長烈率領黑風三十六騎中除了銀狐以及我們這兒以外的人,快馬加鞭往將軍府來了。”
宇文卓然血氣方剛,凜然不懼,大喝道:“那我們就先將白瀛楚拿下,司空長烈來了,他也沒有辦法。”話音才落,這個熱血青年便被宇文傑揍了一耳光。
到此刻為之,一場針對天都而悄然興起的混亂其實已經被壓製。
鷹王從大殿內往外走。所到之處,將軍府的兵士敬畏其尊貴和強勢,個個不由自主低頭屏息,雙手緊貼於腿,身板挺得筆直。鷹王一路走過,如同閱兵。
司空長烈沒多久便到,鷹王率賀琮等出將軍府,有人將坐騎牽過來。鷹王上馬,其他人跟隨,天都一行人就這麽著揚長而去。
不過隔了兩個時辰而已,宇文傑便從一個野心勃勃的謀士變成了如同喪家之犬般的失敗者。
麵對司空長烈,他不得不和兒子一起,千般懇求。
司空長烈表麵冷酷,內心倒是可以回旋通融,冷著宇文父子須臾也就夠了,轉身往指揮台走去。
登上台階,他直接走到鷹王身邊,將宇文傑赤身請罪匯報給鷹王聽。
鷹王似是不在意,但是,最後還是讓他傳令,允許宇文傑父子覲見。宇文傑父子來到高台之下,跪倒在地。畢坤和趙琦分別抽出劍來,一左一右,壓在他們脖子上。
鷹王從座位上站起,瞧著宇文傑父子,片刻後,方才負手走下來。他問宇文傑:“你服不服?”
宇文傑一路行來,都在思考自己這件事情該怎麽收場。鷹王這個問題,卻未思考到,不僅發懵。好在腦筋轉得很快,他迅速趴在地上,一邊磕頭一邊連聲說:“服了,罪臣的的確確打心眼裏服了。主上神功驚人,麾下本領個個高強,漫說罪臣的將軍府,放眼蓬萊洲,絕無可以匹敵之輩。”
鷹王道:“我怎麽聽著,這像是一番恭維的話?”
宇文傑冷汗涔涔,磕著頭道:“這都是罪臣肺腑之言,絕無虛假。”
鷹王這才點頭,還說:“很好。”說完,讓畢坤和趙琦把宇文傑和宇文卓然都放了。
畢坤、趙琦有些看不懂,沒有立刻照辦。
賀琮走過來,對二人說:“還不快點放人。”
畢坤、趙琦這才醒悟,伸手將宇文傑父子的綁繩都給鬆了。
內侍小章子捧了一套絳紫色福字團花的衣衫來,恭恭敬敬,伺候宇文傑穿上。這衣衫,從裏到外都是用天都出產上等料子做成,尊貴光鮮,宇文傑穿上後,摸著那光潔的絲綢麵料,忍不住戰戰兢兢。
宇文卓然擠在父親身邊,目光中極有獲得大赦的欣喜,亦有心存重大疑惑不知下麵即將麵對什麽之下的恐懼躲閃。
鷹王笑眯眯看著他們倆說:“沒事了,你們現在就可以回去了。”
宇文傑哆哆嗦嗦,半晌,才勉強道:“主子,方將軍那裏需要的兵器——”
鷹王真的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似的,淡淡說:“你照常提供。”
宇文傑聞言大喜,身體立刻得了精神,雙拳一抱,腰杆挺直了然後才一拱幾乎到底,口中高呼:“是!謹遵主上旨意。”
司空長烈急匆匆從高台上奔下來,鷹王伸手阻擋住他要怒斥的衝動,保持著笑容對宇文傑說:“宇文卿,孤對屬下一向寬容,有些事做錯了,孤會認為是因為你其實並不懂。現在,宇文卿想必什麽都懂了,紫荊和銀門這兩處海域,從此之後,無需孤再額外派兵把守。宇文卿一人,便可全部治理好,對嗎?”
宇文傑能得這樣的結果,還有什麽可挑剔之處,當即高聲應承:“那是自然,屬下絕不有負主上囑托。”
他和宇文卓然滿心歡喜,正待轉身離開,鷹王卻又將他叫住。
鷹王對宇文傑說:“你還有一個兒子,叫宇文卓曦對不對?”
宇文傑心裏打了個突,垂首恭敬回答:“正是,卓曦,乃是屬下的次子。”
鷹王微微思忖,對他說:“長子宇文卓然人品純正、武藝超群,著世襲大將軍職位,次子宇文卓曦——”說到這兒,他意味深長凝視著宇文傑。
宇文傑剛剛鬆泛下來的心忽地又緊張起來。
鷹王的聲音輕輕柔柔,既像親切的主子,更像一個貼心的好朋友呢,可是,那話兒說出來,意思卻如包在棉花裏的尖針一樣,塞得人心澀澀的,還疼得要命。
“清華灣的百合,孤以為,那可是長得非常好,如果少了照顧,枯敗了,端是可惜。”
宇文傑已經聽明白主子的意思,當下接口:“屬下這就回去,讓卓曦丟開手頭現有事務,轉往清華灣照看那裏的百合。”
宇文卓然還不明就裏,大叫起來:“爹,二弟如何能幹這樣的事?”話沒說完,被宇文傑一掌打在嘴上,將話打斷。
宇文傑氣得渾身發顫,低聲斥道:“主上麵前,有你說話的份兒嗎?”
鷹王插口:“罷了,宇文卿,世子心直口快,孤不會怪他。”
宇文傑連忙拉著宇文卓然謝恩。
鷹王揮揮手。
二人低頭退下。
離開聖鷹,走在回將軍府的路上,宇文卓然才按捺不住,追問:“爹,到底是怎麽回事?卓曦在銀門使節驛幹得好好的,怎麽突然要被派去清華灣?種百合——您老也真能想得出來。”
這時候,身邊除了將軍府的兵士,再沒有其他人。可是,宇文傑卻拿不準,就算都是自己的人,臉上有沒有長著屬於別人的眼睛?
宇文傑縱馬奔下去半裏地,回頭看見宇文卓然跟上來,方才勒馬,然後說道:“可還記得冷香兒嗎?”
宇文卓然眼睛一亮,旋即,一絲悲傷又從眼底深處透射出來,仿佛有形的物事。
“您說香兒呀……”宇文卓然驀然低下去的聲音裏也混合上非常悲痛以至於萬分悵然的意味。
宇文傑忍不住長歎一聲。任由馬兒在原野上走了,半晌,他才對宇文卓然道:“若不是當初你和你的弟弟為了這樣一個女人自相殘殺,幾乎反目成仇,為父又怎會走到今天這一步?你弟弟喜歡這個女人,你看到了,偏偏也喜歡這個女人,爭來爭去,為父的心簡直為你們操碎了,最終都沒法讓你們當中任何一個主動退讓一步。”
“所以我出了一個下策,邀請黑翼鷹王到此,假說要借他的力將銀門島給搶過來。銀門和紫荊曆來摩擦甚多,這個理由不由得別人不信。至於黑翼鷹王風流,則蓬萊洲無人不知。我將冷香兒進獻出去,解了你與卓曦之間的矛盾,憑借天都軍,又掌握了銀門島的勢力。除了需要提供天都大量武器的製造之外,按理來說,我已是一舉多得。”
這些事情,對於宇文卓然來說,並不是稀奇的秘密。
宇文卓然好奇的是,這些事,和宇文卓曦流放清華灣有什麽關係。
宇文傑長歎道:“這你還不明白嗎?我進獻冷香兒,是為了利用鷹王殿下解決我自己的問題。這秘密,鷹王殿下已經知道了。”
宇文卓然還是不懂,說:“我也是當事人,是你的兒子,親身參與了這次對鷹王殿下的叛亂,為什麽,鷹王不懲罰我,反而懲罰至始至終都沒在將軍府出現的卓曦呢?”
宇文傑說:“卓曦在銀門,他已經是和吳伯渠息息相關的人了。”
“何以見得?”宇文卓然一頭霧水。
宇文傑知道這個兒子秉性耿直,心裏歎息,嘴上還是解釋:“我與吳伯渠在銀門商談,其間穿針引線的事就是卓曦做的。卓曦是使節驛的管事,也是代表紫荊參與銀門日常事務的官員。我卻在銀門聽吳伯渠說反對鷹王殿下的話,若非卓曦關係在內,銀門吳氏又是如何取得我信任的呢?”
“也就是說……”宇文卓然思量許久,方才得出最後的答案:“卓曦深恨鷹王殿下搶走了香兒,在銀門做使節驛丞時,主動和吳伯渠勾結在一起了?”
宇文傑再次歎息著,然後點點頭。
宇文傑離開聖鷹,三個女人卻一起被留下來。她們分別是顏一倩、虞紅綃和龍湘婷。
顏一倩和虞紅綃,一個穿著白衣,一個穿著紅衣,嬌怯怯、俏生生站在甲板上,龍湘婷已經換下她初時出現所穿的服飾,換了一件湖藍色的衫子,下係湖藍色紮染團花百褶裙,站在顏一倩和虞紅綃身邊,一臉無畏,好像驕傲的孔雀。
小章子問鷹王,這三個女人怎麽處理。
鷹王說:“一起帶回天都。”顏一倩和虞紅綃隻做普通宮女,那龍湘婷,一副桀驁不馴的模樣,反而引起了鷹王的興趣,被吸收進入玉庭。
雪姬見到鷹王時,已經是後半夜。鷹王回自己的寢室休息,小章子在外麵沒攔得住,雪姬一頭撞進來。
看到雪姬一臉怒色,鷹王這才收回自己的薄怒,神情瞬間柔和下來,對她說:“這麽晚了,你還沒有休息嗎?”
雪姬走到他身邊,上上下下打量,沒有發現他身上有任何不妥,鬆了一口氣的同時,才詢問有關突然出現的那三個女人的事:“紫荊島將軍府送來的了三個女人是嗎?她們是什麽,和你到底是什麽關係?”
鷹王的內心,一向是不為人所觸及的隱秘之所,今天卻被毫無掩飾之下的執著觸碰到。鷹王臉色未變,凝視著雪姬的目光也冷下來。
好在,他對她極為珍惜,躊躇了片刻,對她說:“雪姬,你隻需要知道,我對你的心是好的,這就夠了。”因見雪姬並不滿意這樣的回答,所以,他走上一步,伸出手臂將她輕輕摟入懷中。
將雪姬抱在懷裏時,他才用倍加溫和的語氣對她說:“我雖然有些本事,但是,這世界上的事情,有許多,並非以個人意誌為轉移。顏一倩、虞紅綃和龍湘婷便是這種情況下出現的人了,我得安置她們,局勢造就的結果。”說著,他低下頭來,輕輕吻了吻她,接著又道:“你卻是我專程從雪國尋覓來的。”
他將聲音和動作都用在最恰當的時機中,一邊滿是愛意撫慰著她,一邊湊在她嬌嫩的耳垂旁,吻著,呢喃:“在這船上,除了你,我誰也不喜歡。”
一番纏綿,在房間裏上演。
良久,雪姬才道:“我隨你來到你的地方,可算什麽親人也沒有了。”
鷹王笑了,親了親她道:“我會對你好,這點,你完全可以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