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 情愫
薄紗下臉的紅腫程度,倒是比先前好一些。不過,之前蕭三郎也同程倚天說過,臉腫著,說明裏麵的肉都還新,沒長好。現在,紅腫漸消,是被斷腸絲刺破的地方正在慢慢愈合。假如再遲個一兩日,臉完全消腫。那麽,那些細小的針眼就全部長好,即便將斷腸絲一一吸出來,留下諸多孔眼,再難閉合——這臉還真就沒法治。
程倚天將一個翠綠色填白鶴起舞圖案的琺琅盒子遞給蕭三郎。蕭三郎微微一怔,旋即明了背後的秘密,接過來。盒子是往外抽的,上一層,下一層。蕭三郎先將上一層抽出來。粉紅色濃厚的膏體,撲鼻一陣甜香,所有的人都禁不住深吸一口氣。
程倚天自然驚奇。
梅曉蝶和顧雁語則驚喜得很。
藍姑木著一張臉,頭一直扭向旁邊。一雙老辣的眼睛目光遊移不定,間或迷離。程倚天不時關注她,她卻置若未見。
但見蕭三郎將粉紅色膏體挑出一大團來,塗在顧雁語臉上。塗勻後,等了一炷香功夫,又塗上一層。如是又來了四遍,顧雁語感覺臉和兩隻手的手背一起麻酥酥,很癢,但是不敢抓。忍著,顧雁語忍得兩隻眼睛裏大顆的淚珠滾來滾去。蕭三郎叫:“公子。”程倚天便到她旁邊,輕拍她的手。
顧雁語一把將他的手緊緊抓住。
足足過了三個多時辰,顧雁語臉上的奇癢到了巔峰值。程倚天不得不點了她的穴道,然後輕攏著她,說些話安慰她——
比如“馬上便好”之類。
又或是“等好了之後,你就會覺得,現在吃這苦,一點兒都沒虧”等等。
曾記否,剛出道的公子那般青澀口拙?如今的公子簡直讓蕭三郎不時側目。側目的同時,餘光會向藍姑投過去。
這穿藍衣的婦人,一張臉沒有半點讓他覺得熟悉。可是,曾經的鳳凰教,能和顧念昔相提並論的人裏麵,有幾個是姓“藍”的?固然“顧念昔”是化名,可是,這個姓“藍”的女人,為什麽從頭至尾都不敢正麵和他相對?
蕭三郎伸出十指,輪指琵琶一般輕彈她的臉。彈得顧雁語一張臉棉花一般綿軟綿軟。然後,他對藍姑說:“可有磁石否?”
藍姑身體一震,飛快去看梅曉蝶。
梅曉蝶瞧瞧師父,又看他。蕭三郎冷冽如鐵的麵孔,讓這個在靖王府都混過一圈的小女子不自覺感到害怕。
梅曉蝶從皮囊裏翻出一塊黑黢黢的石頭來。
蕭三郎掂在手中,拿穩,靠近顧雁語的臉。耳中聽到“叮叮叮……”低微的聲響連續不斷,顧雁語臉上的牛毛細針一下子竟被吸出好多來。顧雁語一雙眼睛翻上來,死死盯著磁石看。蕭三郎將磁石清理一遍,態度一軟,望著她微微笑道:“很快便好。”來回又走一趟。
如此反複數趟,蕭三郎輕撫顧雁語的臉,爾後道:“好了。”程倚天解開顧雁語的穴道,顧雁語沒敢立刻用手摸,奔到內室,過了一會兒,拿著鏡子奔出來。
臉上密密麻麻的小黑點都沒了,隻留紅腫而已。蕭三郎又為她的手做了處理,手上的斷腸絲也全部清理幹淨後,程倚天將第二個小抽屜打開,送上草綠色半透明的藥膏一盒。這藥膏軟軟晃晃,看著就覺得喜歡。煙雨斷腸絲被吸出,顧雁語除了對他的信任,便是滿心實實在在的歡喜。所以,她充滿希望的同時,兩隻眼睛異乎尋常閃閃發亮:“這又是什麽呢?”說著話,臉仰起來,離程倚天的臉就隻剩一尺。
這臉,又有那麽一點雲杉的神韻恢複。
程倚天的心“撲通”“撲通”猛跳兩下,接著,頭“轟隆”作響,時間就被抹去好幾拍。
如果不是琺琅盒裏的香氣在提醒,他也許會一把抱起她。不過,理智告訴他,這並不行。不僅僅因為顧雁語並不是雲杉,這藥膏——
程倚天回答顧雁語的問題:“這是翡翠香肌露。”說完,還有一個人的重大囑托必須經過他的嘴巴,對顧雁語說出來:“還記得‘翡翠白鶴見,天高秋水長’嗎?這東西能夠撫平一切傷痕,無論大小,隻要你還喜歡。”
顧雁語一聽,不自禁生動的臉立刻僵住。翠綠色琺琅盒放在手裏,幾乎要被她遺棄了的“過去“頃刻席卷回來。
“這藥膏——“她問程倚天。
程倚天輕輕點頭,表示她此刻猜測的就是對的。
顧雁語手抖得越來越明顯,最後她猛吸一口氣,平穩了情緒,站起來。拿著琺琅瓶,她先往外走兩步,想到什麽,轉身又折向內室。
程倚天說:“一日要抹三次,三天效果顯著。“
顧雁語後背一僵,悶不吭聲,離開中堂。
蕭三郎走到藍姑麵前。
藍姑避無可避,隻好正視他。四目相對,蕭三郎的責備,蕭三郎的質問,她全部看在眼裏。直到最後被看得淚水盈盈,藍姑倏地站起,悶聲說了句:“我也累了,失陪。”
蕭三郎突然伸手,抓住她一隻手。眼前彩羽飛舞,七八隻彩雀突然出現在他和她的中間。梅曉蝶大吃一驚,取出笛子就唇吹奏。那些彩雀爭先恐後啄蕭三郎麵門,笛子的聲音見縫插針,眼睛最為嬌弱,那一陣陣看不到卻確實為實質的笛音就向這兒刺來。
蕭三郎不得不鬆開她的手。
彩雀飛舞,一碰他月圓夢缺的功力,立刻因其中所攜帶的毒質受驚,連梅曉蝶吹笛引導都不起作用,各自撲棱翅膀,四散飛翔,飛出窗戶,飛得不知所蹤。
輕功不是蕭三郎的擅長,能夠追上預先逃離的藍姑,隻有程倚天。程倚天身上帶有可以留蹤的香囊,聞香鳥在前麵飛,蕭三郎隨後跟上。
不過,這條線沒多久便斷了。
林子裏撲出來一大群鳥。它們不分青紅皂白,一起狂啄聞香鳥。蕭三郎急忙拾起樹枝驅趕群鳥,可憐的聞香鳥已經被啄得羽毛零落,縮在主人掌中,隻顧瑟瑟發抖,早已不能再尋覓他人。
一身孔雀裝打扮的梅曉蝶從樹上跳下來。
蕭三郎往左,她就攔向左邊。蕭三郎往右,她就攔向右邊。
蕭三郎威脅她:“不要以為我不敢把你怎麽樣。”
梅曉蝶翹著個下巴,竭力高冷:“那你就來啊,逸城追魂嘛,月圓夢缺掌一掌可以送人上西天,隨便整個毒,也夠我見上十次八次閻王。”一邊說一邊貼著蕭三郎的身體往前逼近。
蕭三郎白活那麽大一把年紀,被一個小姑娘牽住鼻子。
穿孔雀裝的梅曉蝶,神情始終那麽桀驁,讓人很容易忽略她其實是個漂亮的姑娘。雖然鼻梁有點高,下巴有點尖,可是瑩白的小臉上,一雙眼睛十分靈動。蕭三郎哪裏就能對她下手?
反倒是被她逼得步步後退,一直退到一棵大樹的樹幹上。
“警告你,不要再追我師父。”她指著他的鼻尖說。一縷好聞的幽香從她身上飄出來。
“幽蘭草。”
蕭三郎的低喃,叫梅曉蝶很吃一驚。
“你怎麽知道?”不自覺之間,他和她的距離就變得很近。蕭三郎是為她身上幽香所吸引,而梅曉蝶因為本來站得就近,一時還為疑問失了神。
等醒悟過來,梅曉蝶倉皇後退。見對方並未追來,駐足,轉身,她才說:“我的意思已經表達清楚,希望你好自為之。”
蕭三郎離她遠遠的,大聲道:“告訴你師父,‘一見傾心’裏麵還是應該放上一兩滴薄荷腦。純幽蘭草的暗香,調和出來的隻是‘紙醉金迷’的混濁。”
梅曉蝶扭頭問:“薄荷腦的青澀又代表什麽呢?”
“未知!”蕭三郎吐出這兩個字,梅曉蝶聽了之後止不住低頭沉思。
回頭去看,夕陽的餘暉正慢慢披灑在蒼茫的大地。遠處的樹,近處的草,全部鍍上一層燦爛的玫瑰色。玫瑰色下的蕭三郎沒了臉上那層縈繞不去的青灰,桀驁的梅曉蝶憑空也多了好幾分嫵媚。
梅曉蝶在想“一見傾心”中該有的那一層青澀,突然,她體會到了似的,衝蕭三郎莞爾一笑:“未知——我會把這兩個字帶到。”
“你們還是要回榮昌客棧去吧?”蕭三郎問。
顧雁語還在那裏,梅曉蝶知道他說得沒錯。
“會回去!”她回答得並無被迫後的無奈。反而又仔細端詳他的臉,梅曉蝶覺得,被世人所忌憚害怕的追魂,其實非常清秀耐看。
榮昌客棧那邊,次日一早,內室裏的顧雁語不見,這讓深夜方才回轉的藍姑大吃一驚。正要和梅曉蝶一起外出尋找,剛到門口,碰到從外麵回來的顧雁語。
顧雁語臉上還帶著麵巾,不過,實際上她的臉經過一個晚上的修複,已經好了一半。如果這時完全暴露出來,除了那些還未完全閉合的針孔,容顏和之前,相去已不遠。
藍姑一把抓住她,嗓子喑啞:“你去哪裏?”
顧雁語心情非常不好,冷冷斜瞥她,並不回答。
梅曉蝶勸藍姑:“師父,如今情況有變,你也多擔待一些。”
“擔待?”情緒並不高漲的藍姑,說出話來沒半點溫情款款的意思,“我擔待她,她可擔待我們大夥兒?”轉臉對顧雁語說,“嫁入唐門的計劃已經被迫中止,你當真要讓自己都死在唐門人手中嗎?”
顧雁語受到刺激,脫口大聲叫起來:“他不會!”
“‘他’?”藍姑先是愕然,接著便冷笑起來:“我知道了,那軟化煙雨斷腸絲的藥膏並非追魂的手筆。”喃喃自語了一句:“也是,清絕如他,什麽時候也做那樣豔俗的東西?”出神片刻,主動拉回思緒。瞪著顧雁語時,眼神格外冷冽:“唐見雄也到了,他不會殺你,但是先他一步到達的唐見心呢?寧紅繡掌管唐門,唐門弟子何止唐見心一個?你到了這兒,居然還和唐見雄勾三搭四糾纏不清,她不殺你,在唐門,吃飯睡覺,她可能安心?”
顧雁語受不了,噙著眼淚哭喊起來:“當初讓我去渝州的是你們,現在讓我和唐見雄保持距離的還是你——”另外一個參與設定她人生的顧念昔,已經死了。但是,顧雁語知道,爹爹如果並未自盡,此時此刻,他的決定,和藍姑的命令,一定會保持統一。
在院子裏說話不安全,梅曉蝶左右勸著,讓她們先行回屋。
顧雁語對藍姑說:“我從小按照你們為我設定的路走,到現在,我想選自我自己願意選擇的事做,就不行嗎?”
“見唐見雄,你一定會死!”
這句話,實在很傷顧雁語自尊。顧雁語含淚旁顧,過了好久,才轉臉對藍姑說:“我不想去蓮花宮。”
“這不行!”
“為什麽不行?”顧雁語冷下臉道:“我說過了,我自己的路我自己挑選了走。”頓了頓,接下去,“我現在要去找逸城公子。如果姑姑你不介意,可以和我同去。”瞥了梅曉蝶一眼:“曉蝶也想去程公子那邊的話,可以和我同去。”
梅曉蝶截口道:“我有什麽要去逸城公子那兒的理由?”
“噢?”因江湖風浪,淬煉得頗有些道行的顧雁語凝目於她:“姑姑昨天從這個院子逃離之後,曉蝶一個勁兒隻想追那個人呢。”
那個人?
藍姑一直對自己的徒弟放心,聽了顧雁語的話,警醒的眼神立刻向梅曉蝶射去。
梅曉蝶尷尬道:“絕無此事。”想想昨天自己確實單獨追了蕭三郎一程,顧雁語幸災樂禍地看親手挑起的爭端,師父藍姑又甚是不忿。梅曉蝶急忙解釋:“我是怕追魂用手段直接追上師父。那彩雀不就是別人教了,師父才培養出來?”
“你住口!”藍姑怒聲打斷她。
顧雁語“嘿嘿”一笑:“無論怎樣,現在能讓我信任的,隻有程倚天程公子。”
藍姑一聽,立刻接茬:“也就是說,假如程倚天程公子希望你去蓮花宮,你也會重新考慮之前我代替你做下的計劃?”
到底薑還是老的辣,顧雁語被一言將軍。
梅曉蝶還沒洗清覬覦蕭三郎的嫌疑,顧雁語猛怔了一下,拂袖而去,她急忙奔到藍姑身邊:“師父,你不要聽雁語剛剛胡說。”
“是胡說嗎?”方才還精明無比的藍姑,驀地眼神迷離起來。走到西邊的窗戶,往院子上方看。那兒有一棵大香櫞樹,枝繁葉茂。樹冠之後,便是遼遠的天空。又是一個清晨,天真藍得透徹,一直看過去的話,她仿佛能看見時間倒流回去的從前。
沉寂下來的藍姑,臉孔依然木木的,但是,眼睛裏裝上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