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 藍姑

  天蒙蒙亮,一間內室裏麵,光線還是很昏暗。


  “刺啦”一聲銳響,掛出一小團肉來的小鐵蒺藜終於拔出。藍衣婦人疼得呲牙咧嘴,臉上的那層皮都皺起來。


  梅曉蝶給她上藥,她對梅曉蝶說:“你胸口也有傷,這活兒,我自己來吧。”


  包紮傷口,穿好衣服,師徒倆一起出來。


  屋子裏,程倚天已經解開顧雁語的麵紗。


  堅強如程倚天的心髒,彼時彼刻,也要被不由自主狠狠震住。顧雁語原本十分秀美的臉,被煙雨斷腸絲刺進去的地方,全部紅腫。一根一根牛毛細針的尾端露在皮膚外,大了整整一大圈的顧雁語的臉,長滿了黑色的小點。


  那頗為神似雲杉的一張小臉,已經是顆熟透好摘的草莓。


  “我想,”他替顧雁語將絲巾蒙回去,轉身道:“我應該等我三哥來,然後才能救治顧姑娘。”


  這是榮昌最大一間院子,他們所待的是帶抱廈的兩層小樓。第一層中堂,藍衣婦人的臉恢複木木的表情。唐見心的小鐵蒺藜是很厲害,每一顆剜出來,都要掉她一大塊肉。不過,這對於江湖上奔波的人——即使是女人,實際上也不算什麽。


  可是,她的眼神卻躲躲閃閃。


  程倚天內心一陣異樣。


  “藍姑知道我家三哥嗎?”


  “不!”喑啞的嗓音斷然否定。


  程倚天進一步說明:“我三哥姓蕭,叫蕭三郎。人稱‘追魂’!”


  藍姑還是否認:“我沒有聽過。”


  否定得太快,才更讓人不相信。藍姑幹脆站起來,走到旁邊,背對他,轉話題道:“這些斷腸絲,本是可以用磁石吸出的。”


  梅曉蝶看出師父不打算再“蕭三郎”這個問題上糾纏,連忙插上來:“師父,磁石我們是有的。”


  藍姑還是背對程倚天,喑啞的嗓音一字一字清清楚楚道:“剛才你也體驗過了,唐門暗器,十分歹毒。即便這細如牛毛的尖針吧,”停了會兒,歎息道:“針上也有毛刺。”


  梅曉蝶不禁失聲:“那不就是說,如果用磁石硬吸,雁語的臉——”


  “會徹底毀掉!”


  梅曉蝶頓時無言。


  程倚天見狀,踱到藍姑身邊道:“藍姑,我三哥才華橫溢,又極聰明,這事兒……”還沒說完,被藍姑打斷:“夠了!”


  藍姑飛快瞧他一眼,說話之時,氣息都變得急迫:“說過不要,就是不要!”叫梅曉蝶:“曉蝶,送客!”


  梅曉蝶隻好對程倚天說:“程公子,謝謝你為我們做了不少事。”伸出手來,指向外麵:“請吧?”


  程倚天往外走了兩步,始終奇怪。想到藍姑姓藍,他突然興起一個十分奇怪的念頭。人已經到了門口,轉身道:“藍姑。”等藍姑側目,他問:“你和我蕭三哥結識過?”


  “沒有!”藍姑神經質大叫,臉上木然,雙眼竟然裝滿駭然。她的聲音一直都低沉喑啞,喊這麽大音量,讓人聽得更加清楚。絲絲拉拉,簡直好像有刀在聲帶上刮。


  程倚天說:“唐門雖然隻在四川,但是,名門正派一向同氣連枝,他們的勢力輕易就可以滲透到這裏。”


  “你……你想說什麽?”藍姑被牽住鼻子。


  “如果你想全身而退,我想,你應該找些朋友才對!”


  “是嗎?”藍姑總算反應過來。她當然知道程倚天說的很對,可是,程倚天如此坦誠的援手,她到底不要接。


  “唐門少主喜歡一個人,竟然導致唐門弟子要將顧姑娘和她的家人趕盡殺絕。那鐵蒺藜滋味不好受吧,煙雨斷腸絲的厲害,你也看到……”程倚天不死心,說話不住口。


  藍姑全身肌肉繃緊,身體不自主發生輕顫。


  程倚天說到寧紅繡,說到寧紅繡在外的的名聲,她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然後睜開,轉身,正對程倚天:“程公子,很感謝你危急時刻施以援手,救我和我的兩個晚輩。我們的事,就是我們的事,和你委實並沒有特別的關係。”


  程倚天繼續碰釘子,一鼻子灰。


  顧雁語顧念自己的容顏,在門口拉住他的胳膊:“程公子——”


  “雁語!”藍姑啞著嗓子訓斥。


  顧雁語沒辦法,隻好閉上嘴巴。程倚天倒是拿眼神鼓勵她來著,可她對藍姑到底敬畏大於一切。程倚天便將目光往後一拋,飛快瞥了一眼站在那裏的人,隨後出門。


  剛踏出院門的門檻,手被梅曉蝶拉了一下。隔著彼此,屋內藍姑不會看到。程倚天看梅曉蝶一眼,人轉身往遠處走。回自己屋等了一會兒,夥計過來送茶:“程公子,後院一個姓梅的姑娘請您喝的。”


  程倚天看了看光潔的托盤和茶碗,問:“梅姑娘有說什麽沒?”


  夥計嘻嘻一笑:“本店的茶不差,但是比起隔壁街的茶館,略微遜色些。”


  程倚天點點頭,賞他一粒碎銀。


  夥計千恩萬謝離開。


  程倚天又坐了會兒,從屋裏出來。出客棧,拐過十字路口,來到隔壁街茶館。


  竟然還是之前來過的那個雅間,程倚天剛剛要了茶和茶點,門簾一挑,一直侍奉藍姑身側的梅曉蝶走進來。


  “坐。”程倚天微笑道。


  梅曉蝶胸口有傷,不妨礙坐下。看著他給自己斟茶,她開門見山道:“追魂有什麽救顧雁語的方法,你知道,告訴我。”


  程倚天剛剛把茶壺放下,掀了掀眼皮:“理由呢?”


  “我可以告訴你,為什麽周碧瑩會單獨出現在這裏。”


  沉默,過了一會兒,程倚天主動笑起來:“我知道她是單獨行動,因為比她後進蓮花宮的華淑琪在劍莊的武林大會上大放異彩,所以她妄想可以接替華淑琪。”


  “你……”秘密一下子就被說破,梅曉蝶措不及防。


  程倚天接著道:“蓮花宮五色侍女,昔日的黃箭夢瑤仙頗有城府,腳踏實地也為蓮花宮做成不少事。不過就是因為和她妹妹——昔日的藍箭侍女夢沉仙一起,在蓮花宮主的眼皮下暴露了野心,被誅。同樣遭到不測的玉雪笙,也算得上蓮花宮主的得力手下,紅箭矜持,後來的白箭侍女冷香兒心機手段並不缺,少根基,難成大事也不能怪她。至於紫箭——”


  “紫箭”,就是雲杉。逸城公子程倚天自連雲山一戰,名聲徹底叫響,武功之高,路人皆知。很少有人覺得能讓他心神不寧,除了這個叫“雲杉”的姑娘。


  和武功一樣出名的,程大公子對名聲十分不好的“紫煞”癡心一片。


  這是眾所周知程大公子心裏最不可觸碰的柔軟區。


  梅曉蝶明白,所以隻做出耐心傾聽的情狀,不發一言。


  程倚天便自顧接下去:“周碧瑩許是蓮花宮主身邊最難成氣候的侍女,卻偏偏眼熱華淑琪的榮光。”


  “榮光?”梅曉蝶作為一個局內人,嗤之以鼻這才開口說話,“你知道她在靖王身邊扮演的是怎樣的角色?乾都數位王爺,除了太子和齊王,靖王便算得勢的,手上握有尚武門,就是大權在握。府上的女子,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蓮花宮主送給靖王的,總該有些別致。”


  “聖女經。”


  “沒錯,就是這個。”


  梅曉蝶微怔:“你也知道聖女經?”仔細思忖,恍然,“是啊,紫箭和你在一起呆過。蓮花宮裏那些事,隻要是同門,有誰不知道?”最後這句話,暴露了秘密。不過,梅曉蝶知道頤山傳音閣的厲害,程倚天既然默認可以坐在這裏,和她這樣聊天,那些本該是秘密的,早就不是秘密,說了又何妨?


  “練過聖女經的女子,自有一股特別的氣息,讓靠近她的男子出乎尋常的迷醉。蓮花宮主之前就送過一個女子進靖王府,受過寵,但是,華淑琪在此術上的造詣絕對超出那人不止一點半點。”頓了頓,她又接下去說,“周碧瑩奴顏婢膝,一心討得肖靜虹的好,大概最終也讓肖靜虹將聖女經穿給她。但是,她千算萬算算不到一個重大的變故。”


  程倚天等來等去,想要等的就是這個。


  梅曉蝶說:“靖王倒了。”


  即便已經將自己修煉得極為鎮定,程倚天還是禁不住額頭青筋一跳。


  “沒想到,是嗎?”


  “嗯。”他老實回答。


  “再強大的民間信息網也籠罩不到那裏。尚武門隻被太子收回去,京城勢力並未超出太子掌控範圍,誰也沒有膽子主動去觸及。”


  “可是你離開了——”


  “程公子窺一斑而見全豹,小女子其實很佩服。”


  “那麽——”猶豫了片刻,程倚天還是問,“她呢?”


  梅曉蝶很是狡黠:“您說的是?”


  “華淑琪。”


  梅曉蝶這才一笑:“她也走了。沒了實權的靖王約束不了她,周碧瑩又沒本事進齊王府。”


  局勢這才明晰起來:周碧瑩是棄子。梅曉蝶隻是敗兵。梅曉蝶在靖王府的目的,大約和蕭三郎預估得一樣,就是如華淑琪在靖王府。隻不過,梅曉蝶靠的是旁的本事,離開,也不妨礙她重新為舊主收留。


  藍姑就是她的舊主。


  藍姑和蓮花宮,確實關係頗深。


  按照程倚天的本心,他很想拋開眼下的這些事情,去找華淑琪。那個可憐的女孩子,私自離開靖王府後,漂泊江湖,又不知道會遇到那些悲慘的事。還會有人像他一開始那樣收留她嗎?


  她長得那麽漂亮,又有了一股讓男人不自覺就要為她心動的風流氣韻。如果被盯上了,後果竟會怎樣?


  程倚天心頭惡寒,簡直不敢繼續往下想。


  但是,讓他又特別為難的是,雙兒那麽敏感,連八竿子打不到一處的梅曉蝶,她都忌諱排斥。為了華淑琪,放棄尋找她,她怎麽能接受?

  偏偏這上官劍南又難找得很!


  退居神秘華宮的蓮花宮主實則又那麽難纏!

  當務之急,他得先兌現對梅曉蝶的承諾:請來蕭三郎,為顧雁語將臉治好。得到消息又回到洪州的蕭三郎交給他一盒“軟金膏”。


  程倚天把黑漆描金的小盒子接在手裏,掂一掂,笑著對他說:“我終於知道,三哥讓我盯著顧雁語的深意。”


  蕭三郎知道他的本事,藍姑、梅曉蝶、顧雁語都湊到一起,哪裏還會再有什麽秘密?自嘲一笑,道:“她們本來就都是鳳凰教的餘黨。”


  “因為都是猜測,所以本來我也並不確定,”他對程倚天說,“我練成‘月圓夢缺功’之後頭一站就去了鳳凰山,但是,人去山空,那時,就有傳言,鳳凰教徒並未全部被屠殺。我一路向北,追到太行也沒有找到蛛絲馬跡,反倒是後來找到蓮花宮,這蓮花宮,實際上就是當年逃出鳳凰山的一個分支。肖靜虹用蠱、彈琴攝魂,都是教中的手段。”


  “那麽,拜火教和渝州醫門是第二支嗎?”


  蕭三郎點點頭:“這種事情,真正調查起來,追根溯源都調查得到。寧紅繡在渝州也是地頭蛇,最終知道了也不稀奇。所以她利用商業擠兌,逼得拜火教主顧念昔因為債務不得不懸梁自盡,隨後毀約,又派人要將顧雁語極其手下趕盡殺絕,大概都是出於要和‘鳳凰教餘孽’勢不兩立的想法。”


  說到這兒,他停下來,好半天,邊回憶邊喃喃道:“我記得,曾經肖靜瑤手下隻有三個姓古的。‘古’和‘顧’音很相似。這顧念昔——應該叫‘古念昔’才對,‘念昔’,就是留心舊事,‘留心’,‘有心’……”


  “三哥!”程倚天怕他過於沉溺,出語提醒。


  蕭三郎擺擺手,示意自己無礙:“古心、古藺和古風。那年我找肖靜瑤索要鳳兒,三個姓古的統統都在。”將三個姓古的名字重頭都念一邊,沉吟:“古心最忠於肖靜瑤。”又想“顧念昔”“古念昔”。想來想去,這個顧念昔,應該就是昔日鳳凰教三大護法裏的頭一個“古心”沒錯。


  顧雁語就是這個人的女兒。


  “那麽‘藍姑’,”這件事情很重要,程倚天起了個頭“她是不是真的……”旋即欲言又止。


  蕭三郎沉默,好一會兒苦澀道:“你想告訴我,找了那麽多年,我找人的方向其實一直都錯了,是嗎?”仰麵歎息:“古來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鳳凰教北上武當,失敗之後,我怎麽也沒想到他們會到西邊去。”唏噓不已,良久方道:“這一別經年,對於我來說,恍然間,真的物是人非。”


  彼此沉默,半晌,程倚天才說:“三哥,無論如何,有些事情該當麵問清,需要你自己前去。”頓了頓,轉話頭,“另外,我還有一件事情想拜托你。”蕭三郎示意他盡管開口。


  程倚天便接著說:“你在江湖行走多年,眼線遍布,能否情人幫我找一找六小姐淑琪。”


  “你到此刻居然還憂心於她?”


  程倚天點頭:“她人生的轉折因我而起,最大的變故也和我有關。”沉吟片刻,不得不承認一點:“說來說去,她對我的情意我一直回報不了。”很用力,做了個決定:“如果可以,找到她後,她又願意,她的後半生,我想我應該好好照顧她。”


  蕭三郎“噢”了一聲,輕輕搖頭,看他的目光卻也帶上一點欣賞,隻這一會兒遲疑,接著便幹脆果斷:“這是小事情,我馬上派人著手處理。”


  這會兒回榮昌,隻有程倚天一個人。


  榮昌門口多出來個陌生的青年。從程倚天注意有這麽個人起,這青年來來回回徘徊了十多次,也沒邁步進去的勇氣。


  程倚天來到門口時,剛要進去,想了想,還是返身多問一句:“閣下要住店嗎?”


  “噢,”那青年隨便應了一聲之後,難掩尷尬,打量程倚天並非販夫走卒,而是氣宇軒昂,低頭沉吟,抬頭才開口,“我找人。”


  程倚天瞧著他,嘴角微微上揚:“你要找一個姓‘顧’的姑娘?”


  青年大驚,脫口問道:“你怎麽知道?”剛說完,又覺得這話問得不對。江湖上的人,精明者聽一兩句話,便可窺探到許多。他這一句反問,實際上已經把自己的身份暴露。


  青年頗有些羞惱,不過,到底涵養不錯,沒有發怒,反倒向著程倚天做了一揖:“在下唐見雄,確實要找一位姓‘顧’的姑娘。兄台知道顧姑娘在哪裏,煩請帶我去。”


  “唐見雄?”


  青年長身玉立,神態坦然目光堅定。


  半個時辰之後,程倚天和蕭三郎一起來到藍姑一行所住的院落前。屋內,顧雁語隻是以淚洗麵,聽到外頭敲門,梅曉蝶出來開門。聽說程公子來了,顧雁語如同看到救星。


  顧雁語徑直奔到程倚天麵前。情急之下,一把抓住程倚天的手臂,也沒忌憚自己幾乎就和他靠在一起,不停哭:“程公子,你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變成醜八怪,我不要變成醜八怪,然後過完下麵這半輩子。”


  程倚天取出一方雪白的手絹,替她擦眼淚。顧雁語還哭,程倚天就說:“傷口沾到淚水,會感染。”


  顧雁語這才一驚,抽了幾聲鼻子,任由他為自己擦幹淨眼淚。


  程倚天扶她坐好,蕭三郎走上來。代替程倚天靠近顧雁語,蕭三郎將那層薄紗輕輕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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