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 紅顏

  蕭三郎在奇花穀吹奏的《繁堤春曉》,燕無雙隻聽了一遍竟然全部記下來。這首曲子編排得獨具匠心,吹奏得極為流暢之時,園中棲息的飛鳥全部從巢中飛出來。它們或站在枝頭,或飛到假山上……每一隻都拍著翅膀和著樂曲鳴叫。“嘰嘰喳喳”“嘰嘰喳喳”,園子裏好生熱鬧。


  一曲吹罷,燕無雙興致高漲,臉頰紅撲撲的,圓圓的大眼睛更是閃亮靈動,神采飛揚。


  程倚天欽佩不已,由衷稱讚:“比起三哥,也不遑多讓。”


  “怎會?故意說這話哄我罷。”燕無雙說著謙虛的實話,臉上還是露出開心的笑容。


  程倚天哂笑:“不是。”停了會兒,他才解釋:“因為我不太懂音律,你吹成這樣,我覺得就和三哥平時一樣。”


  “這倒讓我意外。”燕無雙說。


  程倚天訝異。


  “在我原本以為,倚天哥哥你文韜武略,應該樣樣精通,什麽都好。”


  “怎麽會?”程倚天笑一聲:“很多事情我都會很遲鈍。”


  “比如呢?”


  “這個麽……”程倚天手抵下巴,仔細思忖,好半天才認真說:“比如輕功,我再怎麽練,都比四哥差上一大截。鎖兵決也練不好,對付一般高手尚可,碰到你師兄,瞬間完蛋。若有人生病了,我除了可以辨別是不是受了風寒得了熱症,再多便瞧不出。三哥隨便找找,就可以找到能治咳嗽或者治腹瀉的草藥,在我看來,卻是所有的草藥長得都差不多。”


  “你說的這些不算,別的還有什麽呢?”


  “打算盤?做菜?”


  “也不是這個啦——”他的回答在燕無雙看來總是這麽驢頭不對馬嘴,燕無雙“咯咯咯”笑起來,揚手敲打他一下。


  隔著假山和樹,華淑萱看得瞠目結舌:“程倚天還有這種喜好那。那個人,和他不是一樣,都是男人嗎?”


  華淑琪瞥她一眼:“你哪隻眼睛看到那邊坐的是個男人?”


  華淑萱愕然。


  華淑琪轉目再往那邊瞧過去。程倚天和燕無雙聊得更加熱絡。


  程倚天很嚴肅剖析自己的弱點。除了剛剛說的那些,還有水性很差,坐船時浪大一點可能會暈船。這一點,燕無雙可以放肆嘲笑一番。因為在楚江邊上長大的燕無雙,三歲下水,六歲能從較窄的江麵上橫穿,水性好著呢。


  燕無雙說:“以後若和你打鬥起來,我就約在漁船上。”


  程倚天說:“那樣一來,我必輸了。”


  “是啊,我隻需下水,將船給鑿穿,堂堂逸城公子就成了我的俘虜呢。”越說越得意,燕無雙那雙很大的眼睛幾乎都要眯起來,青春無敵的少女臉龐綻放成了一朵此時此刻園中最燦爛的春花。


  看著看著,程倚天的目光就被攥住。


  這仿佛就是毫無理由的牽連,一直以來,隻對雲杉產生過異樣情感的心,麵對這樣的容顏,麵對這樣的笑容,竟然也跳動加速。


  燕無雙嘻嘻笑著對他說:“我這幾天教你吹笛吧。”


  他竟也傻兮兮地同意:“好啊。”


  水邊的迎春全開了,金燦燦的,燕無雙要去觀賞,程倚天自己走過水渠上幾塊石頭,返身過來,伸手攙扶她。


  華淑琪眼睛發熱,接連眨了好幾下才沒有當著華淑萱的麵丟醜。華淑萱也很嫉恨,咬牙切齒。但是,這裏是隱莊,程倚天才是這裏的主人。燕無雙得到程倚天的垂愛,自由自在,她們幹生氣,又能怎麽樣?

  安排居所時,為了平衡,胡百興將燕無雙和華淑萱一起安排在小虹閣。燕無雙在東閣,華淑萱在西閣,和淞南苑隔著一個東花園。


  下午,昔日伺候過華淑琪的紅杏端著一個大方盤,身後跟著小丫頭,小丫頭手上也分別端著東西,三個人,一起來到東閣。盤子一一放下,燕無雙的侍女翠屏走上來查看。


  “小姐,”翠屏對燕無雙說:“都是些衣服首飾呢。”


  燕無雙走過來,先看衣服。分為兩個盤子,左邊一摞,她是大家閨秀,很有見識,認得出這些都是用彩雲坊出產的天水繡精心製作而成的春裝。粉色、黃色、青草綠色各一件,款式都采用最為流行的高束腰,衫子上立體繡花,寬袖,裙子多褶。


  紅杏說:“都是公子爺親自吩咐的,希望燕小姐滿意。”一邊說,一邊將首飾盒完全打開。


  燕無雙略微看了一眼,微笑:“代為多謝你家公子。”


  紅杏帶著小丫頭退出去。


  翠屏在天水繡旁邊的衣服摞子上拿起一件,去屏風後麻利穿起來。青色的緞子,上麵也繡了草花。翠屏將自己的頭發也換成雙抓髻,兩邊各綁一條絲帶,走出來,對燕無雙說:“小姐,你看?”


  燕無雙笑道:“很不錯。”


  翠屏伺候燕無雙換成女裝,鵝黃色衫子下係上橘黃色裙子,如瀑的黑發披背,隻頭頂綰起一束,固定在頭頂成蝴蝶髻。發髻的中間插一朵珠花,旁邊紅豔豔一滴瑪瑙從祥雲簪上垂下,垂到如花似玉的美顏旁:那雙大眼睛越發動人,瓊鼻高挺,丹唇豐潤。


  看著這樣貌美無雙的主人,翠屏都很自得:“小姐,你還是這樣打扮好看。”


  燕無雙抬起下巴,乜斜道:“本小姐男裝不一樣英姿颯爽?”


  “是是是,可是,到底這樣才更有吸引力,對不對?”翠屏邊說邊一臉壞笑。


  “我要有什麽吸引力?”燕無雙言不由衷。


  翠屏道:“女為悅己者容,小姐晚上不想打扮成現在這樣,再和程公子一起用晚餐嗎?”


  被將軍!

  燕無雙仔細思忖,伸手去摘發髻上的瑪瑙步搖。


  翠屏急忙按她的手:“這是要幹嘛?”


  燕無雙故作不快:“為什麽一定打扮成這樣才能去見程公子?”執意取下步搖,“就作我一開始來的樣子。”


  翠屏拚命將步搖搶過來:“好啦好啦,我的小姐。就算不為他人裝扮,你穿來的帶來的衣服都已經髒了好不好?”為她簪上,“還是這樣,我陪你再去園子裏逛逛,好不好?”


  逛園子是假,主仆二人走啊走,便來到淞南苑。程倚天不在,隻有華淑琪帶著妹妹華淑萱在院子裏。


  一見燕無雙,華氏姐妹雙雙露出驚豔,驚豔旋即變為嫉恨。


  華淑萱說:“果然是兩個女的。”


  華淑琪不錯二目緊盯燕無雙的臉:“想不到,才沒多久不見,你竟比記憶中的還要明豔。”話剛說完,她猛然驚覺。華淑萱嗔怪的眼神從旁邊射來,華淑琪倉皇扭開臉,目光投向旁邊。


  從來都不會自卑的華淑萱,這會兒麵對同樣是大家閨秀的燕無雙,勢頭蓋不過去,不知不覺自然氣餒。


  而華淑琪從來都很豔羨,無論怎麽努力又從來都不會擁有的,恰恰是無論處於何地,都從容悠然的那陣大氣。和華淑萱比起來更穩重,和自己比起來則活潑得多。


  就這樣一個優質雅致的少女,已不僅僅是奇花穀初見,隻嬌豔可人惹人妒忌。華淑琪心裏麵極端想去做的,就是彈出一堆紅霧蛛,爬滿燕無雙那張千嬌百媚的臉。將這張臉噬咬稀爛,然後看她還怎麽去勾引程倚天。


  然而這裏是隱莊,她就算可以做成那樣,冒著自己的形象也跌到穀底的危險,顯然得不償失。


  不是千金小姐,她也要端起千金小姐的架子。內心虛弱,表麵可以做到堅強。


  華淑琪不理妹妹明目張膽的囂張,微微萬福。


  燕無雙見狀,連忙還禮。


  “姐姐,”華淑琪輕叫,“你還認得我,是嗎?那日在奇花穀有所得罪,還望姐姐不要介懷才好。”


  “原來,她還記得以前的事……”燕無雙心裏對自己說,臉上不動聲色,笑容未失:“都已經過去了,我沒有刻意去記,自然,你也不需要不過意。”


  “姐姐不介意,進來坐一坐可好?”說著話,華淑琪擺出一盡地主之誼的架勢,側身邀請燕無雙進淞南苑。


  淞南苑前後兩進,前麵會客,後麵居住。華淑琪所住的抱廈緊靠著程倚天的書房。燕無雙跟隨華淑琪一一走來,一邊聽華淑琪為她介紹房屋格局,一邊暗自傷神。


  走進華淑琪住的地屋子,翠屏陪燕無雙在客座坐下。華淑琪主位落座,華淑萱對陪。淞南苑裏的小丫頭過來奉茶。


  華淑琪端茶杯的姿態很美,不同於燕無雙和華淑萱隻是下意識持重,她一舉一動都夾著一顰一笑。好像表演一樣,喝了一口茶。


  放下杯子,她才說:“姐姐不想問點什麽?”


  燕無雙輕籲一聲,正色道:“你都這麽說了,我也就坦白。那日在奇花穀有好多門派,除了蓮花鄉的霸王彪之外,其他人一一都被羅列,我全部清楚。包括你——蓮花宮藍箭侍女華淑琪,到蓮花宮原本隻為紫煞而去。你針對我,想來是因為程公子的關係。可是,我不明白的是:你一個蓮花宮女,為什麽和逸城公子關係這樣近呢?”


  “為什麽?”華淑琪買起關子:“堂堂劍莊大小姐對這個問題的答案,當然非常好奇,是不是?”


  此語有針對!

  華淑琪早就懷有很深的怨懟,這一刹那,其他都不重要,隻要能讓這位大小姐難過,最好能讓這位大小姐心寒,她在所不惜。


  “姐姐不知道嶽州之後,逸城和蓮花宮便結成聯盟嗎?”


  燕無雙聞言,果然俏臉一白。


  “我家宮主乃是聯盟的主導者,逸城從倚天哥哥往下,說起來,每個人都是蓮花宮的盟友,大事上都要聽我家宮主調遣。”


  “奇花穀,你們和程公子、蕭尊者他們並不和睦。”


  “牙齒和舌頭磨合,也會打架對不對?你看我,現在不就住在淞南苑嗎?”


  血往上湧,燕無雙的臉瞬間又紅起來。熱熱的發燒,好一會兒,她才按壓不住生氣,一直穩健的聲音急促起來:“你和他,到底……到底已到什麽關係。”


  華淑琪冷笑。舉起一隻手撩動頭發,袖子往手腕下麵滑去,露出新藕一樣的小臂,映襯在同樣潔白如玉的脖子旁邊。黑發如墨,膚白勝雪,赤果果隻是誘惑。


  燕無雙看得心裏麵發堵,呼吸都粗重起來。過了一會兒,燕無雙霍然起身:“時間不早,我該走了。”轉身而行。


  翠屏緊跟其後,一主一仆快步離開淞南苑。


  來到花園水邊,看看後麵並無人跟上來,翠屏氣衝衝道:“小姐,我真為你不值。和夫人吵架也要離開連雲山,來到這逸城,見那逸城公子。現在卻是這樣一番情景。那個華淑瑤,她分明已經就是……”


  “夠了!”燕無雙不想聽她接下來要說的那些詞,“我心裏明白,不需要你說那麽詳細。”心儀之人在心中的純潔度大幅度在降低,本人的自尊都在顫抖。燕無雙先是撫摸身邊盛開的一段金,接著收回手,取下手絹,兩隻手一起抓住手絹,然後狠狠扯。


  且說傍晚時分,華淑琪就一直在淞南苑坐等。可是左等右等,程倚天也不見回來。讓丫頭去請胡百興。胡百興進屋見她行禮:“六小姐。”


  “你家公子不會又去離塵居了吧?”


  胡百興臉上掛著笑:“六小姐隨時都能進出的地方,我家公子最近都不會再去住。從今天開始,公子都住在洗心樓。”話音剛落,“啪”的一聲,華淑琪手邊的桌子被拍得巨響。


  陪坐在旁的華淑萱都被嚇一跳。


  胡百興泰然自若:“六小姐知道公子的心意,何必一再固執己見?”


  華淑琪切齒:“為了燕無雙?”


  胡百興眼珠子轉兩圈:“算是吧。”


  “大當家和蕭尊者前不久還讚同我和你家公子在一起。”


  “如今的局勢……”胡百興欲言又止。過了會兒,他轉話題道:“不管怎麽說,我家公子家教一向嚴苛,男未婚女未嫁,同處一片屋簷下,難免授受不親。”頓了頓,“大當家是長輩,蕭尊者一直也以兄長自居,他們愛惜公子,更尊重公子意見。六小姐,還有什麽需要在下作答的呢?”


  華淑琪滿腔怒火無處發泄。


  次日一早,燕無雙、翠屏和華淑琪、華淑萱又在花園裏遇到。華淑琪高昂著頭,擦肩而過。燕無雙不想,還是微微轉頭。眼角餘光看到瞥到對方發下一抹瑩彩。翠屏嘀咕:“顯擺什麽?咱莊上什麽寶貝沒有?”


  燕無雙瞧她一眼:“不懂就不要亂說。”往前走,各自離開好長一段,她才對翠屏說:“那叫彩玉,玉石當中的精品。非豪富之家不能擁有,劍莊隻是武學宗派,我爹哪裏致力收集這些東西?”


  昨日在淞南苑受的氣,又被發酵。燕無雙不由得去想翠屏昨天說的那句話:“和母親爭吵之後才來這裏,此情此景,我硬要留下,還有意義嗎?”很想揮揮衣袖,就此告辭,可是,從洪州郊外十裏坡看見起,便深深種下去的那顆愛情的種子,生根發芽成長而成的愛情之苗蓬蓬勃勃生機無限。她怎麽能違背?又怎樣才可以抗拒?

  旁邊有人叫:“燕小姐?”


  燕無雙想出了神,被翠屏拱了一下方才醒悟。匆忙去看,隻見程倚天帶著他手下的逸城四傑一起往她這兒走來。


  開口的是神爪殷十三,瞅這一臉無遮無擋的笑,燕無雙就知道:這應該就是逸城當中最為爽直的人。當下,她蹲身萬福,先衝殷十三道:“十三爺好。”


  四傑都笑起來。


  杜伯揚說:“十三真是好福氣,燕小姐獨獨對你青眼有加。”


  殷十三不以為意,大剌剌說:“無論去哪裏,別人都以你為我們中尊長,以他,”指蕭三郎,“是我等中智囊。無常兄弟冷漠,倒是更出挑些。隻我是鄉下人,又這等其貌不揚。”坐入亭中,快劍楊昱奉茶。殷十三以茶代酒,對燕無雙說:“我家公子對燕小姐百般推崇,今日一見,果不其然。”


  氣氛很熱烈,燕無雙深受感染。端茶回敬,她問殷十三:“程公子同十三爺說起我嗎?”


  殷十三想了想,坐下道:“當然。劍莊大小姐降臨,哪有不多說幾句之理?”


  蕭三郎道:“燕小姐此來,是上官莊主的意思呢?還是僅僅稟明上官夫人?”


  燕無雙說:“就家母知道。”


  四傑對視,杜伯揚正視燕無雙:“如是,我等當竭盡全力盡地主之誼。”


  殷十三問:“聽說燕小姐會吹我三哥的《繁堤春曉》。”


  蕭三郎跟著問:“其他曲子,你會嗎?”說著,仆人送笛子上來。一支給蕭三郎,一支給燕無雙。


  蕭三郎以手按孔吹了兩句,笛音悠揚,餘音繞梁。燕無雙也端起笛子,其他人都目光炯炯看著,蕭三郎先吹一段《春江月夜》,接著,燕無雙便緊跟上來。蕭三郎技巧明顯好許多,氣息綿長,指法多變又非常靈活。燕無雙吹出的聲音生硬不少,可是,勝在連貫,呼吸之時,轉折之時,功底倒也不弱。


  一曲奏罷,程倚天先鼓掌。杜伯揚、殷十三和冷無常都報以掌聲。杜伯揚滿麵春風:“燕小姐的技藝,果然都要超過我家三郎啦。”


  蕭三郎邀請燕無雙去無憂館,他有這幾年四處搜羅來的珍稀曲譜,非是知音從不外露。蕭三郎還問:“無雙小姐會撫琴嗎?”


  燕無雙點頭:“小時候學過幾日。”


  “那更好了。待會兒我找鋪子出來,你撫琴,我吹笛,這樣更好聽。”


  翠屏聒噪:“我家小姐想和程公子在一起。”


  燕無雙暈紅臉頰,啐道:“閉上你的嘴巴啦。”


  杜伯揚很大家長:“一時半會兒又不走,來日方長、來日方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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