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 離恨
林中皆是新發的嫩芽。假設,此刻並非早春,而是秋天,風吹過,樹葉翩翩而下。程倚天抽出腰間軟劍,向前,左擊,身法變換,順勢往右邊刺。如果將四麵八方都當成鎖兵決可以攻擊到的目標,招式要簡化,軟劍經過的路徑要能做到最為直接。
三十招,乾勁、坤勁做不到相輔相成,氣息還是亂了。
盤膝而坐,調息一個大周天。從中午直到傍晚,神清氣爽,心情卻沒開朗。
站起來,程倚天拂袖回轉。
在離塵居後麵的臥房清潔完身體,回主臥房,中衣之外,程倚天換上一件米黃色亞麻布裁製的長袍。剛要去取架子上掛著的絲絛,後麵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程倚天的手停駐在空中。
華淑琪被發現,腳步這才加快,一路小跑來到架子前,搶先取下絲絛,低眉順目說:“讓我來吧。”彎腰服侍程倚天將腰帶係上。福字繩結打得很漂亮,動作也那樣熟練靈巧。
直起身,她低著頭然後往上抬著眼。
程倚天暗自歎息,拉不下自己那張臉,婉言規勸:“你還是回去吧。如果金陵不是你的理想之地,我可以委托十三哥替你在揚州找個落腳地。揚州府毗鄰金陵,與金陵相比,人文並無遜色之處。還可讓十三哥幫你物色一位更加適合的才俊……”
話沒說完,華淑琪的眼淚又流出來。
女人的眼淚,是對男人最好的武器。即便程倚天心中無半點雜念,也無法將真心再如此毫無遮攔表達下去。
“淑琪——”千言萬語被擋在她的迷蒙淚眼外。
華淑琪從袖子裏掏出一把匕首,抽出來,雪亮雪亮的刀鋒逼住自己:“實在想要讓我走,我便死在這兒吧。”希望破滅、萬念俱灰,當真用力往下割。
程倚天勤加修煉的乾勁隨手發出,每天練劍因此更有準頭。那把刀不過剛剛壓下去,華淑琪的身體就被推動。失去平衡之後,她的手臂自然而然往前伸,被程倚天托了一下手腕,鎖兵決妙招最擅奪人兵器。變化微妙之間,匕首便離開華淑琪的手,旋轉著,換到他指尖。
將匕首沒收,出掌後那邊的手臂往回一招,坤勁微微弱些,剛好緩解乾勁的剛猛,產生強而不烈的回旋之力。
華淑琪落在他臂彎。
程倚天迅速扶她站好。
華淑琪受到驚嚇,手撫胸口輕輕喘息。氣息平定,她接連往後退。退到後背撞到門,轉過身,便往外麵跑。
外麵到處都是河。
程倚天飛快想到她會投水自盡,急忙邁步跟在後麵。華淑琪沒跑出大門,便被他捉回來。
壁咚,程倚天怒聲道:“你到底想要做什麽?”
終於把握到他的節奏,同時,求死之心確實占據心田。原本梳理得有條不紊的頭發,跌跌撞撞中散開來些,發絲沾了幾根在蒼白起來的臉上。華淑琪眼神錯亂,胡亂叫道:“我不要你管,我不要你管!”閉著眼睛踢打,爾後哭道:“既然隻想快點撇開我,我想幹什麽,和你還有什麽關係?”
程倚天欲說還休,滿腹想要對她說的屬於自己的心聲,根本得不到對方諒解的情況下,端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不想成親,也不需要一個異性和我在一起,照顧我的起居,伺候我。”
“為什麽?”完全出自沒有聽到理想答案的慍怒,哭得一臉涕淚的華淑琪反問,“為什麽不想成親?為什麽不需要一個女人照顧你?”
她明明知道答案!
——表麵上無言以對的程倚天,心裏麵如此這般大聲對自己說。
身後,楊昱端著一個木漆托盤從邊門進來。
“公子!”他平靜無波的聲音在此刻,具備出色的平定效力。胡攪蠻纏的華淑琪手忙腳亂擦眼淚,整理頭發和衣裳。楊昱說:“可以用晚飯。”
華淑琪飛快瞅他一眼。
冷冷清清的楊昱,仿佛折射出來自七妹華淑萱那裏的不屑。想到華淑萱,華淑琪蒼白的臉立刻充血,紅豔豔,馬上就要燒起來似的。
慌慌張張的,她便跑了。
程倚天追到門外,見她隻是奔進一邊廂房,並且還關起門,放下心,轉身回來。
楊昱一一放在桌子上的是今天的晚飯:豆芽炒幹子,雞油燜菜心,一碗筍尖湯,搭配白米飯。程倚天拿起筷子,又很不開心放下。
離塵居不能離塵,程倚天回到隱莊裏。華淑琪不顧一切,就住在淞南居的抱廈。這天,陪程倚天書房讀書結束,遊廊上奔過來一個活潑的身影。
“程倚天、程倚天!”
文雅賢淑陪伴在程倚天身邊的華淑琪被針刺了似的,眼睛一下子瞪得好大。“七妹?”話剛說完,七小姐華淑萱歡天喜地奔到近前。
“六姐好。”剛說完這三個字,活潑開朗的華淑萱轉向另一邊,拉著程倚天的手,無限熱絡:“想我沒?”
程倚天能說什麽?訕訕回答:“還行。”
華淑萱慣擅打蛇順杆上:“想到什麽程度?”
“呃……”程倚天可不能一再口不對心,仿佛詞窮,片刻轉話題道:“你怎麽也會到這兒來呢?”
“問人家頤山在哪兒,逸城在哪兒,接著進來後找洗心樓,再問程倚天程公子在哪兒,之後,我便找到你啦。”
花瓶門那裏,胡百興大總管氣急敗壞跑過來:“華七小姐、華七小姐!”追到程倚天麵前,氣喘籲籲、汗如雨下。
可見這華七小姐調皮!
胡百興對程倚天作揖行李,直起身回話:“應該先向公子通報。”
程倚天微笑:“這位七小姐是阿昱的好友,性格活潑,讓你受累。”
“豈敢豈敢。”胡百興急忙堆笑,“楊爺現在淞南苑裏,我帶七小姐去見他。”
華淑萱聽他們對答,瞪著眼睛說:“誰要見什麽楊爺,我就是要見你家公子。”返身拉住程倚天;“你家好大,帶我到處轉轉唄。”紅撲撲的小臉仰起來,真是明媚而又嬌豔。
花瓶門那兒又有人來,走得比華淑萱和胡百興都慢多了,從容悠閑好像原本就是園中人一樣。
程倚天正不知如何擺脫這位自我感覺良好、又非常黏人的七小姐,眼中熟悉的身影這麽一閃,旋即,便被他大腦果斷捕捉到。
隻見向這兒走來的一主一仆,主仆都作男裝打扮。仆人是個小書童,穿青衫梳倆抓髻。主人年齡差不多,可是身量高挑出一截,著黃衫,頭發在頭頂結為一束,小冠束之,露出一張明媚的臉,眉不畫而黛,唇不點而丹,鼻梁高挺,一對黑漆漆眼眸光彩閃現,好像天上的明星。
這世上的人,有一些就如華淑琪,固然身世可憐,也努力迎合他人希望得到肯定,可是,就是得不到心儀之人的垂青。
而像華淑萱,自以為美麗嬌豔,性格又那樣活潑開朗,應該萬人迷戀,偏偏她越是想挑戰那些具備挑戰度的人,越是不會獲得征服的樂趣。
而像這位款款走來的年輕公子,程倚天一張應酬的臉,瞬間春風籠罩。好像剛剛複蘇的頤山大地,表情生動,眼神溫暖,整個人都恢複到昔日那等親切。
“雙兒!”他開心地叫。
男裝打扮的燕無雙笑眯眯道:“程兄,別來無恙?”
程倚天聽她這樣稱呼,又上下仔細打量她的裝扮,撓撓頭,不好意思道:“是啊是啊,我很好。”反問:“你呢?”
燕無雙抿嘴微笑,笑而不答。
好一會兒,程倚天才問:“你怎麽也會到這兒來?”
燕無雙說:“大地回春,每日呆在家中無所事事,便出來遊玩。”話是這麽說,可是,從她不經意流淌出來的絲絲無奈之中,程倚天明白,劍莊大小姐來意絕非這般簡單。
再不簡單,話也要慢慢說。程倚天親自邀請:“快隨我來,我帶你園子裏走走。”
華淑琪將華淑萱拉到一隅:“你不怕爹和你娘反對?逸城可是江湖盛傳害死二姐和姐夫們的對象。”
華淑萱不以為然:“你都不在乎,我在乎了幹什麽?”
“我和你的情況完全不同!”
“有什麽不同?”華淑萱拿出對付仇人一樣的氣焰,對華淑琪說:“四哥是你親哥吧?他也死在嶽州洗心樓呢。”
華淑琪的臉瞬間煞白。
華淑萱向前緊逼:“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打什麽主意。華淑琪,就因為從小到大爹和其他人不把你當回事,你用盡一切方法也要攀附上逸城公子,就是為了借逸城的威風彰顯你的價值。如果你順利嫁給程倚天,你會怎麽樣?衣錦還鄉,然後帶著四傑對我和爹娘作威作福,將以前我們給予你的一切統統還給我們,對嗎?”
停在一片花開正好的梅樹旁,華淑萱繼續擲地有聲:“我們家的悲劇說白了怎麽發生的?不都是因為你嗎?是你闖進了頤山,是你賴在程倚天身邊死也不肯離開。如果當初你聽安排嫁給青城派的歐陽少主,慕容世家、孟家堡、華山派和青城派會被卷入江湖上因不容逸城、彼此爭鬥而引起的風雲嗎?既然卷進去,逸城也無法逃脫,最後才會讓二姐和姐夫們遇難。姐夫們不遇難,程倚天和他的手下也會無立足之地。”
“禍水就是你!”
“***也是你!”
“沒有你,一切都不會發生,事情會變成其他模樣!”
“你,才是我們共同的仇人!”
華淑琪被斥責得麵無人色,頭腦中一團亂糟糟,捫心自問:“真的是這樣?真的是這樣?”
華淑萱目的達到,冷眼旁觀。耳聽遠遠的地方,一縷笛音響起。想到程倚天和一個陌生男子到園子裏去,急忙丟下華淑琪,往園子裏走。
剛到園子裏,藍色身影一閃而至。華淑萱扭頭一看,華淑琪麵無表情站在一旁。
意識到華淑萱的鄙視,華淑琪早就將“自尊”二字在腳下踩爛,從未有過這樣冷靜,眼神冷冷往旁邊一掃。華淑萱氣勢上沒蓋過去,內心不覺一緊。
華淑琪的聲音很輕,幽幽的,傳過來幾乎飄渺:“華淑萱,從今天開始,你還是那家的女兒,我就已經不是。”
華淑萱待要駁斥,華淑琪目光驟冷,如同兩把犀利的刀子,“刷”地刺過來:“誠若你所說,一切事情皆有我而起。可是那又怎麽了呢?除了四哥以外,任何一個人都沒有真心將我當成姐妹,當成自己的家人。四哥罹難,我很悲痛。你可以說受到我的牽連,但是,說是因為你們從小就歧視丫頭所生的我們兄妹,他才漸漸陷入功名利祿的泥潭,又有何不可?”
華淑萱語塞:“你、你、你這是什麽意思?”
“二姐和姐夫們的事我很遺憾,就算把仇都結在我頭上,你要報仇盡管來吧。可是,”說到這兒,懦弱、迷茫、無助的華淑琪正式從這個世界消失,她反過來逼近華淑萱,冷靜而且傲慢,說出的話冷意森森:“為什麽我會走到那一步,為什麽四哥放著家裏的好日子不過非要去乾都,為什麽我們兄妹一個死了,一個留在世上依舊過這沒有溫暖、隻有冷漠與紛爭的生活。都是你,都是你和你背後的那些人造成!”
華淑萱還想辯駁,華淑琪伸手抓住她的脖子。五指收緊,華淑萱呼吸困難,這才害怕。
“六姐——”
還來不及討饒,一隻褐色的紅霧蛛爬到她脖子上。
華淑萱緊張,害怕,險些當場暈過去。
紅霧蛛爬回華淑琪的衣袖,華淑琪這才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