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 意外

  不出意外,長隆客棧裏頭將會發生一場震動人心的大戰。


  黑翼鷹王白瀛楚生擒峨眉、青城、華山三派掌門後,再力挫少林、武當以及最後趕到昆侖的掌門——六大門派若一起敗在他一個人手下,這“天下第一”的名頭,算是在他頭上戴實。


  然而,事情會一直持續發酵,短期內就朝著白瀛楚那方發展那麽順利?


  峨眉的素離,青城的歐陽木通和華山的鄭曉峰,本事並不差,但是江湖百強榜上的排名,可都在二十名以外,少林方丈、武當掌門,都排前十。其門下弟子還有擠入前二十的。至於昆侖掌門馬長空,他的弟子中有一個叫陸彥拓的,號稱風嵐劍,與百強榜排名第七位的賀東亭甚為交好。


  俗話說得好:人以類聚物以群分,能和百強榜排名第七位的賀大幫主成為朋友,風嵐劍陸彥拓絕非尋常人。


  弟子尚且如此,其師父馬長空本事如何,可見一斑。


  由此分析下去,程倚天幾乎完全可以肯定,就算白瀛楚有一招製服峨眉、青城、華山三大掌門的本事,同時對付少林、武當、昆侖的高手,是在難以取得壓倒性勝利。


  光是天慈方丈的大無相神掌,和清風道長的五行八卦劍,就夠那個高傲的王者喝一壺了吧。


  然而,這世間的事千變萬化,十之八九總不在個人臆想之中。


  和程倚天抱有差不多想法的,如逸城四傑,如雲喬尹,如江南劍莊的莊主上官劍南,如蓮花宮,以及黑白兩道對此事已有耳聞的各種各樣門派和人——他們大家大多隻有兩種情緒:有的和程倚天一樣,在憐惜,憐惜橫空出世的這位貴族武林中的命運極有可能折翼;有的則在幸災樂禍,覺得像那樣一個高手以卵擊石自取滅亡之後,日後的江湖路,別人走得可要順暢得多。


  所有的人,擦亮眼睛的,不想把眼睛擦得太亮的,都等著看黑翼鷹王的黴運。


  黴運遲遲不來。


  四傑在長隆對麵的茶樓打樁等待,親眼目睹身穿杏黃僧袍披大紅金絲袈裟的天慈方丈率眾踏進長隆客棧內,接著武當的清風道長也帶人進去,馬長空果然瘦小枯幹,好像個病歪歪的村夫,他身後隻有兩個弟子,可是兩個弟子杜伯揚都認得。


  “背劍的那個,便是陸彥拓了。”都在大西北混的,杜伯揚說起這昆侖派來滔滔不絕:“十五歲出道,名氣不小。和追人到西北的丐幫幫主賀東亭相遇,二人夜戰,三天都未真正分出結果。另一個是姚靖,外號鐵扇書生。”


  三撥人進去,那時還是晌午。三撥人出來,時間已近酉時。


  沒有打鬥,最先出來的依然是身負盛名的天慈方丈。那個胡子有些花白、身體並不十分強壯的大和尚木然著一張麵孔。


  殷十三最沉不住氣,問:“這到底是還沒開始,還是其實已經結束了呢?”


  杜伯揚、蕭三郎、冷無常都麵麵相覷,四個人,以及其他都在關注此事的人全部蒙圈。


  南川郊外,正要往北逃亡的雲喬尹被黑翼鷹王白瀛楚彎弓射了一箭。這一箭準頭十足,力道很大,雲喬尹明明已經貫足十分紫陽真力,最終還是被射入肩膀的箭帶得接連翻滾了好幾個跟頭。


  雲杉大驚失色:“爹!”


  雲喬尹悶哼一聲,一躍而起,埋頭獨自狂奔。


  白瀛楚馳馬而至,斜身一撈,將雲杉撈上馬背。


  兩隻雄鷹展翅往東飛翔,他就帶著她在地上一路跟隨。其他人跟上來的速度皆故意放慢,最後,就他和她,一起飛離馬背,共同摔倒在鋪上一層薄雪的茫茫草地上。


  尺許長的枯草瞬間淹沒了他們倆。


  雲杉撐住他極具侵略性的身體,喘息道:“不要這樣——”


  “不要怎麽樣?”白瀛楚行動大過於情動,三下五除二,身下的她上麵防線就解決得差不多。


  雲杉竭力掙紮,掙紮不過,放棄抵抗,嘴巴卻很認真說:“我不要和你這樣,絕對不要,真的不要!”


  一張出奇俊逸的臉停在上方。


  他翻身站起。


  雲杉急忙整理衣服,也從地上爬起來。


  “長烈不會和孤爭搶你。”背著她,他恢複身份,冷冷說。得不到雲杉的回應,他因而非常失望。也許,他該果斷大步離去。可是,長途跋涉之後方才重新找回她,就這樣再次放棄,他不願。


  “雲杉,”他轉過身,低頭審視她的麵孔,語聲柔和道:“忘記曾經的一切,和孤回去吧。蓬萊的人沒有你必須要去計較。不管是長烈,還是別人……”


  可惜雲杉柔腸百轉千回,輾轉反側許多日,不久前已然暗自下定了決心。


  “我不想離開這裏。”短短一語,擊碎了他的情,也徹底埋葬數年來她一直為自己構建的一個美夢。


  那海、那山、那宮殿……曾經的美好一一飛掠過腦海,心髒一陣陣猛烈抽搐著,若非硬忍,眼淚一定崩決。


  “我從未這樣清晰過,我對我人生的傾慕以及追求,向來隻有一個開始。那便是從認識你之前,在我曾經到過的江夏鎮。”


  說出這番話來著實並不容易,同樣都是愛,因為對一個人,而必須割舍另一個人,無論對錯,客觀上,心靈都經過一番剝離。


  雲杉知道自己不舍,不舍得他極有可能就此離去,日後天各一方再也不會見到。然而,和再次離開這裏,再也見不到倚天哥哥比,似乎那靈肉即將分離的痛楚更加明顯。


  也許就是自己太過自私,可是,到底對於他而言,似乎愛情也不那麽十分重要。


  千絲萬縷,一朝斬斷。雲杉停止了腰背,冷冷語氣對他說:“非常感謝您六年來對我的照拂。收留教養之恩……”心頭終究還是不免一陣劇顫,深深吸了一口氣,略微平靜,爾後舒緩些自己,方才重新開口,“若還有機會,必當湧泉相報。”


  白瀛楚伸出手,和她的手隔著一寸,最終停止。


  桀驁如他,竟然有些憂傷。“雲杉,”他很動情呼喚,“懲罰我是嗎?”沒有邁過那一寸的坎,他收回手,負於背後,接著對她說:“你留下來,並沒有完全結束的那些事端,還是會纏繞你和程倚天身邊。”


  雲杉聞言,淡淡一笑:“命當如此耳。”


  “孤原擬許你今世富貴……”婆婆媽媽成這樣,著實超過鷹王平日為人之極限。腳底下感受到大地的震動,長烈等人相距已不足二裏。


  鷹王與雲杉凝望,情到深處,目中竟也泛出水光瑩瑩。這一次,他舉手在她臉頰邊,輕輕一碰。


  “如果改變主意,隨時回去找我。”語聲無比柔軟。


  雲杉再也忍不住,淚水長流。


  鷹王上馬,對她說:“長烈亦對你情深,為免蹉跎,就此別過。”提韁催馬,駿馬緊走幾步,奔騰而起。兩隻鷹先後從樹叢中飛射出來,追隨主人射上天空。蒼穹之下,尾隨而來的司空長烈等觀察雄鷹飛去的方向,隻管追去。


  隻留下雲杉一人在茫茫的原野上,投目遠眺,隻見雄鷹兩點,既看不見鷹王,也看不見他的部下。


  一個月恍惚而過。


  頤山逸城隱莊內,離塵居四周綠樹冒出新芽。林中二月蘭吐露芬芳,大片大片藍紫漂浮在地麵上。一身筠綠色衣裳的逸城公子在其中徜徉,仰望,青山一帶,白雲悠悠,藍天清朗。


  杜伯揚和蕭三郎在竹屋中坐等。


  程倚天從外頭回來。剛坐下,一雙素手伸到眼前,放下一隻羊脂白官窯杯,裏麵烹好的當年新收竹葉青茶,熱氣飄上來,末端還帶了一縷鬆針的青澀和梅花的香甜。


  “倚天哥哥。”


  正對上的,正是華淑琪那雙水光盈盈的妙目。


  杜伯揚、蕭三郎一起低頭,佯咳。等華淑琪奉茶完離開,杜伯揚才說:“楊昱送她和她妹子回金陵後,七小姐與家人團聚,又很是悲慟二小姐及女婿們離世。六小姐失去了兄長,卻又和她們格格不入,所以,最後還是同楊昱一起回來。”


  “做主收了六小姐吧。”蕭三郎一向性情中人。華淑琪身世可憐,兼對公子情根深種。


  再說,蕭三郎不由自主和杜伯揚對望一眼。


  南川北郊和雲姑娘重逢之後,公子就一直鬱鬱寡歡。黑翼鷹王會見少林天慈方丈、武當清風道長以及昆侖的馬長空,表麵風起雲湧,結果連雨點都沒撂下幾點。


  對於杜、蕭而言,他們並不認為這樣的結果不好。紫煞最後被黑翼鷹王帶走,公開被紫煞殺死的慕容曜、孟頌賢等人,慕容世家、孟家堡以及青城、華山應該向帶走紫煞的黑翼鷹王尋仇才對。


  黑翼鷹王武功其高,青城、華山的掌門皆不能成為對手。身為武林的泰山北鬥,少林、武當竟然正掠其鋒,也不主持公道。


  這不等於昭告天下:黑翼鷹王其人,諸位皆不要去惹?

  作為風波之下深受衝擊的逸城,反而能得偏安一隅。


  隻有公子不高興而已!


  公子不高興,症結在一個“情”字,若能以華六小姐之情,替代對雲姑娘之情,杜、蕭認為,這又有什麽不可以?


  天慈方丈放過黑翼鷹王的原因,傳音閣四處打探也不得所以然。倒是有關蓮花宮主肖飛豔,杜伯揚說得有些神秘兮兮:“知道這位肖夫人還有個本名嗎?”


  這可是傳音閣重金搜羅來的消息。


  杜伯揚拿起茶針,沾了點茶水,在平滑如鏡的桌麵上寫。


  程倚天一邊仔細看,一邊喃喃念道:“肖、靜、虹。”


  肖靜虹?

  “公子是否感覺有些熟悉?”


  程倚天印象不深,蕭三郎說:“鳳凰教主肖靜瑤,和這個名字前兩個字一模一樣。”


  杜伯揚說:“昔日鳳凰教教主肖靜瑤,確實有個妹妹叫肖靜虹。關於此點,在當初鳳凰教從湖南一直打到湖北,道上就有所流傳。雖然忘記的人遠遠大過於記得的人,但是,比如那時風頭正勁的五大俠客,其中便有兩個人親眼見過那是鳳凰教主帶著這個妹妹,肖靜瑤也叫過‘肖靜虹’這三個字。”


  “鳳凰教主還有個妹妹……”程倚天需要好好消化消化。


  “劍莊莊主上官劍南在鳳凰教大行其道之時,還隻是十六堂一個低等漁民。鳳凰教主到江南,第一個被攻破的就是十六堂。十六堂散了後,一開始,這個人在江湖上沒有留下任何印記,但是一年後,玄門門主燕弘為女兒招親,他突然仗劍出現。一劍挫敗四方少年英豪!”


  “杜叔叔的意思——”程倚天很是玲瓏,揣摩著,一字一句慢慢說:“蓮花宮主肖靜虹,和劍莊莊主上官劍南……”


  蕭三郎一直都很沉默。


  杜伯揚麵露玩味。


  離塵居最為幽靜,誰也不發出聲響之時,連窗外竹葉被風吹動的聲音幾乎都能聽見。


  程倚天問:“杜叔叔對此事還有什麽看法?”


  杜伯揚嘴巴緊緊抿著,神色非常鄭重。半晌,他才很認真說:“自古男女糾纏,不清不楚隻為一個‘情’字。”


  “上官劍南和肖靜虹?”程倚天剛剛說完,屋子外麵“哐當”一聲,打斷他接下來的驚呼。


  外麵,六小姐華淑琪手忙腳亂收拾打碎的茶杯,並用軟布擦拭地上的茶水。楊昱從外廂進來,看到公子、大當家和蕭尊者神色嚴峻齊齊奔出來,瞬間明白自己失職不小。


  “我來吧。”楊昱蹲下身,將軟布從華淑琪手裏搶過來。


  華淑琪急忙推辭。


  程倚天板著臉說:“阿昱,送六小姐回隱莊去。”


  “我不走!”一聽程倚天居然要驅趕自己,華淑琪撇掉手裏的軟布,站起來,衝到程倚天麵前,“讓我留在你身邊,不管什麽秘密,我都不會透露出去。”躲躲閃閃睃了旁邊好幾眼。杜伯揚和蕭三郎都沒有為她求情的意思。華淑琪泣聲:“我不是故意要偷聽,隻是、隻是……隻是估計倚天哥哥和兩位當家茶水冷了,想來換掉。”


  杜伯揚見狀,和蕭三郎對視,隨後兩個人齊齊對程倚天說:“公子,莊中還有事,屬下先告辭。”


  “我送你們。”程倚天側身伸手,做出請姿。


  杜伯揚、蕭三郎抱拳回禮先行,程倚天隨後跟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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