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 生分

  “你是要與我生分了嗎?”雲杉問。


  程倚天心中一痛,可是早已經升起在內心的防備讓他不得不多問她幾句:“你從哪裏來?狼山到過吧?你爹被錦繡堂的人抓了你知道不知道?通州有沒有去?”


  天色漸漸黑下來,寒冷的晚風吹著,一輪冷月下麵,他注意到:她的麵頰竟凹了點下去。


  她瘦了!

  “有很多事,讓你一直很為難是不是?”隔閡之下,他的語氣還是沒生出半點溫度來。


  雲杉眼中燃燒著一點點希望,聽他這麽一說,希望立刻破滅。她止不住瞥過臉,輕輕歎息一聲。


  程倚天心裏一軟,脫口叫道:“雲兒。”


  雲杉正過臉,不僅消瘦還很蒼白的臉上此時微微泛起紅暈。“倚天哥哥,”她低下頭輕輕道:“讓我在這個地方呆幾天。”停頓片刻,又道,“許多人在找我,我不想惹那些麻煩,日子、日子……”囁嚅著,聲音突然細若蚊吟。


  程倚天耳力很好,聽清楚她說的是:“日子突然也有些拮據。”


  花塢裏大屋子共有五座。杜伯揚、蕭三郎、殷十三合住一座,陸氏兄弟住一座,剩下來三座,最靠近溪水的那一座提供給公子爺住。


  程倚天帶雲杉進花塢,並在自己屋內留宿,這事兒,杜、蕭、殷都不知道。甚至對花塢每個角落都很敏感的陸氏兄弟也錯過了這樣的訊息。身為逸城門人,任意監視公子爺很不好。


  所以,當第二天清晨,程倚天帶雲杉來見這些人時,剛要用早飯的杜蕭殷,以及“巧奪天工”陸氏兄弟,五塊下巴一起“哐當”著地。


  “啊這、啊這、啊這……”嘴皮子利索得很的陸氏兄弟,一連說了二十幾對同樣的字眼,最後還是一句整話都沒說出來。為了排解感情未能表達的鬱結,他們齊聲大叫,然後翻著跟頭衝出門外,又一溜煙往蠟梅花林裏跑。那片林子很大,他們倆分作兩邊,繞著圈兒一連碰了十次麵,然後才能跑回來。


  殷十三從凳子上跳起來,指著他們兩個道:“公子,你這是——”


  杜伯揚和蕭三郎先後收回震驚,蕭三郎將目光也收回來朝向桌麵,杜伯揚站起來,瞧著程、雲二人,片刻,杜大當家居然浮起一縷微笑,對他們說:“公子,雲姑娘,早!”


  殷十三表示難以接受。蕭三郎對他說:“十三,給公子準備飯去。”殷十三砸了砸嘴,牙疼似的“絲絲”吸氣,一邊搖頭一邊去廚房,過了好一會兒才出來,放上桌兩盤饅頭。他指著程倚天左邊的那盤:“這是野豬肉餡的。”又指另外一盤,瞧著雲杉說:“雲姑娘,不喜歡的話,你用這兒的,紅豆沙餡兒,素油調的,有今年剛收集的桂花,放了雪花糖,清新爽口,一點兒都不油膩。”


  “不過——”他想來想去還是要問,“你怎麽會和我家公子一起來呢?這兒可是花塢唉!蠟梅花林你又是怎麽進來?和公子住在一起了嗎?你們——”越說越過火,蕭三郎站起來,按著他兩個人一起坐下去。


  “讓我問呀。”


  “夠了!”蕭三郎拿起一個野豬肉餡的饅頭塞住他的嘴。


  殷十三咬了一大口饅頭在嘴巴裏,連嚼帶吞差點兒噎死。好容易吃完,還想說話。


  雲杉主動對他說:“我放飛鳥進花塢,倚天哥哥出去後帶我進來。”


  “放飛鳥?”


  “花塢裏真樹少,假樹多,飛鳥覓食,大多要從裏麵飛到外麵去。”


  “那你怎麽區分花塢裏麵的鳥和華屋外麵的鳥呢?”


  “羽毛鮮亮身體肥壯的,便是花塢裏的鳥。”說到這兒,雲杉微微一笑,“華屋裏麵有溫泉水,尤其在冬天,山穀裏的氣溫就要比外麵好得多。鳥兒喜歡住在花塢裏麵,住不進來的鳥大多因為體型小,所以爭不過。壯實的鳥兒白天又要出來爭食,胖的越胖,瘦的越瘦,誰是裏麵的,誰是外麵的,一望便知。”


  殷十三張口結舌,半晌接不出來話。好一會兒,他終於轉過彎,揶揄:“雲姑娘,我怎麽聽你的話,話裏有話呀?”停了片刻,盤問,“誰是裏麵的,誰是外麵的?”


  雲杉不疾不徐:“十三爺,我僅僅在說鳥。”


  “鳥和人是一樣的!”才說完,殷十三就察覺不對,站起來辯解:“我不是那個意思。”


  杜伯揚和蕭三郎聽得直搖頭:十三這麽聰明的人,居然也被繞進去了。


  杜伯揚示意蕭三郎繼續勸說殷十三好生坐下來,然後,他好整以暇,問雲杉道:“餓了是吧?”雲杉老實點頭,他就先端起碗,“那就先吃吧。”恢複威嚴,對殷十三喝道:“十三,吃你的飯!”


  殷十三生了一肚子悶氣,不能宣泄,隻好照做。


  程倚天說:“我是怕驚擾你們,空屋又設施不全,所以才留她和我在一起。”捧著碗低著頭,“我那邊有三個房間,說是同一片屋簷,其實並不在一起。”


  吃完飯出來,雲杉對程倚天說:“對不起,讓你受非議。”


  程倚天回應:“沒事。杜叔叔、三哥還有十三哥,他們本意都是為了你我好。”一起走到花林邊,嗅著花林裏傳來的幽幽蠟梅香,程倚天對她說:“不要走了吧?”


  雲杉側臉瞧他。


  “我離開嶽州為的就是找你,既然現在你已經在這裏,和我回頤山。”


  雲杉欲言又止,神態躑躅。


  “雲杉?”程倚天很有耐心。


  可是,他熱烈的期盼貌似並沒有多少效果,雲杉往旁邊走了兩步,頭低著,遲遲沒有肯定的答複。


  程倚天心中一痛,不由歎息:“看來你義父所說,十有八九都是對的。之所以不肯和我在一起,也不願意和我回逸城,一切都是為了他,對嗎?”為了讓雲杉的為難更少些,他幹脆挑明:“那個白瀛楚,你和他,才情投意合,對不對?”


  雲杉聞言,倏地轉過身來。那張美麗得讓人一見便很愉悅的臉上,從錯愕,到羞惱,又到忐忑,最後神傷——一係列表情,變化都在一瞬間。


  “白瀛楚……”


  隻是三個字而已,在她心裏激起的浪濤何等洶湧,單是這樣的反應程倚天便了然。


  不是深深愛過的關係,絕對做不到這樣。


  而如此結果對於程倚天,不可謂不殘忍。


  要知道,他也是在六年之前就愛上她呢。從被義父強行從江夏帶走,到被幽居在離塵居,又到獲得她極有可能回來的消息,興高采烈出道。哪一天,他沒有在為可以看見她而高興,又有哪一次,沒有為她可能遭到麻煩而感覺憂心?在嶽州得知她背負走所有的後果,心急如焚的心情,他自己承擔所以自己知道。可以不去救落在敵人手裏的燕無雙,隻要她高興!哪怕後來要和整個武林反目,他也在所不惜。


  他可是真心想保護她,並和她在一起。


  想要拉住她的手,碰到了看不見的屏障。近在咫尺,他和她,卻已生分。雲杉輕喚:“倚天哥哥——”他第一次沒有回應。扭頭,又轉身,挺直的背影留給她一片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淡。


  “我不知道你和他之間發生了什麽,”程倚天說得意興闌珊,“看起來,你的事情,我都沒有插手的能力。”轉過身,他的眼神比一開始相見時還要陌生,語氣冷淡:“他很有實力,足夠保護你。”


  “倚天哥哥,我……”雲杉想要說什麽,到底心事重重,其中還不乏被他說中的那些,想辯解,也解釋不清,隻得住嘴。


  程倚天就更悲涼。想想昨天她說的話,一時間,他的頭腦倒也清醒。


  “你隨身攜帶的那些銀票都是他給你的吧?”他轉身問。


  雲杉低低“嗯”了一聲,默認。


  “可以透露,總共多少嗎?”


  雲杉回想片刻,低聲道:“總該有五十萬兩吧。”


  “噢——”程倚天止不住驚歎,“那位白兄,真的是富可敵國?”正視於她,“很私密的一個問題,這位白兄,並不是我們這兒的人對不對?”


  雲杉又一陣默然。


  默然,代表的也是默認的態度。程倚天恍然大悟。


  “是啊,難怪連傳音閣也查不出半點訊息。”他止不住喃喃。回過頭來,他又看著她。


  雲杉歎了口氣,揭開他心頭另外一個疑問:“我沒想到他會來這裏。”自嘲哂笑,“我一直以為,我和他,和那片天地間的人情是非,都再無緣分。就好像——”說到這兒,她抬起頭瞧程倚天。良久,心底裏另一番心思才被暴露出來:“就好像當初其實也很想念你。”


  “我是到現在才了解,這世上的事,往往會有出乎人意料的轉變。”因為接下來的話有點長,雲杉固執拉上程倚天的手,兩個人一起回到屋子裏。對麵而坐,雲杉才接下去滔滔不絕對他說:“當初被我義父帶去江夏,第一次看見你,我也很心動。狼山縣郊你去過了,那兒的風土人情如何不用我細說。我就生於斯長於斯,小時候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那樣的人。生活精致,談吐斯文,很善良,也天真,做出來的風箏以那時的眼光,覺得真的很漂亮。”


  “我多喜歡你,你能夠想象?”她歪著臉,目光直視,眼神癡迷。


  好一會兒,他們都沒有再說一句話。原來已然要漸行漸遠的心,受到真情的感召,又漸漸靠攏。程倚天的態度軟化,雲杉的手擱置在桌上,不自覺靠近。程倚天心中柔情迭起,最終還是抬手將之覆蓋。


  肌膚相接,一切隔閡煙消雲散。


  雲杉挑起淺淺笑容,星星一樣明亮的眼眸閃爍出自得,程倚天隻得暗自發出一聲長長的哀歎。


  “沒救了!”他默默對自己說。同時,時而憂傷時而悵然,時而心計百出然後還能怡然自得的她,讓他不由自主腹誹:“這是一個妖精!一個修煉了不知道多少年,隨時隨地都能將他人情感玩弄於鼓掌的妖精!”


  想要安生,似乎隻有撤離這一招。


  然而,他哪裏舍得?

  他為她,赴湯蹈火粉身碎骨都在所不辭!隻能感歎:“我和你差不多想法。”回憶往昔,悠然道:“我也沒見過那時的你那樣活潑開朗的女孩子。”收回手來,端坐好,低頭輕笑:“門風甚炎,在此之前,我連同齡的女孩子都沒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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