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 神秘

  程倚天問杜伯揚:“昔日馬幫一百零八杆長刀怎麽樣?”


  杜伯揚知他心意,也不拐彎抹角,開門見山:“公子想申量他們和黑風劍陣的區別?”


  程倚天沒吭聲,這便是默認。杜伯揚放下酒杯,微微沉吟,爾後才說:“長刀霸道,但是,馬幫的人大多是隻懂使力氣的莽漢。”頓了頓,直視程倚天,“他們中有人將十三的鋼爪都給挑斷,你知道嗎?”


  程倚天愕然。


  杜伯揚頷首:“如是,一百零八長刀和黑風三十六騎的劍陣相比,孰優孰劣,一想便知。”


  程倚天聞言,禁不住露出大為失望的神色。


  “我以為——”他欲言又止。


  杜伯揚微微一笑:“以為能夠有打敗三十六騎的方法。”此話說中了程倚天的心事。杜伯揚親自給程倚天滿上一杯:“公子,三十六騎聯手方才讓你陷入囹圄。三十六對一,失敗了也不可恥。”


  “可是——”心高氣傲如程倚天,急急辯解。


  杜伯揚搖擺右手打斷:“老爺子知道你介意,所以特地派我來。”凝視對方的眼睛,“人生在世,會有多少成功,又該有多少失敗。嶽州之事便是例子!說我們成功的人,因為洗心樓站住了腳。而我們自己知道,我們做了很多替他人做嫁衣的事。到現在為止,洗心樓、和順居以及彩雲坊的進項,一半以上都給了蓮花宮。”


  這事不提便罷,一提,程倚天剛剛圓起一點的臉又拉得老長。


  洗心樓現在做得很好,嶽州的店每天賓客盈門,一份二兩紋銀的扒豬臉,廚房裏每天做五十份,還是供不應求。揚州的店情況更佳,扒豬臉在那裏不算稀罕菜,刀魚、鰣魚、河豚在那裏大受歡迎,蟹粉剁出來的獅子頭也是鎮店名菜。大鹽商聚集的地,每天三十間雅座間間坐滿,散客無數,頂峰時期,一座難求。


  杜伯揚給程倚天算筆賬,以揚州店一家為例,每天雅間加散客,流水會在六百兩左右,一個月便有一萬八千兩,刨去各種費用,淨利潤約在九千。年利十萬八千兩。嶽州店稍微遜色些,年利也在六萬到八萬之間。頤山裏的老字號盈利最少,一年兩萬多點兒。而這些加起來,近二十萬今年就要付十萬給蓮花宮。


  可惜嗎?

  單線條考慮當然很可惜。


  可是,那時候的情勢是這樣的:尚武門伺機在側,六大門派、慕容世家和孟家堡聯手而成的超級名門咄咄逼人,如果不接納蓮花宮的合作,不管是被全江湖拋棄,還是被官府壓製,逸城極有可能整個兒就沒了。


  “從這個角度說,我們似乎失敗得也沒那麽可悲。”


  “杜叔叔——”到底年輕,道理上門門都懂,心裏頭那口氣想捋平,程倚天自己都覺得,其實並不容易,所以欲說還休。


  杜伯揚理解他,欠身,笑著拍拍他的肩膀:“三十六騎聯手打敗你,寡不敵眾也許情有可原,到底還是輸了。可輸有輸的好處。”


  “讓我明白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是啊!”杜伯揚直言不諱,“包括那位姓白的貴客——”說到這兒,他的神情驀然有些嚴肅。


  程倚天輕輕問:“杜叔叔認真查探過他的底細了嗎?”


  “自我入逸城,到今天為止,傳音閣已經遍布大江南北。上至京城乾都,下到雲貴鄉野,但凡口耳相傳,必然會被采集。”


  程倚天的目光凝視。


  杜伯揚歎了一聲:“一無所獲。”


  “怎麽可能?”


  “確實一無所獲。乾都沒有一位叫‘瀛楚’的皇子,湖海之間也沒有一位能夠指揮黑風三十六騎的能人。”


  “從天而降?”


  “有此感覺。”


  “可是,”程倚天微吟之後,對杜伯揚說,“六年前,此人就曾出現過。”仔細思忖,認真道:“雲杉被他帶走過。”


  “雲姑娘?”


  “獨自一人遊走江湖,出手便能掏出購房的銀子,吳不醫替昔日奇花穀主桑越人治傷,她付了診金一千五百兩。”才說到這兒而已,杜伯揚臉上微微變色,程倚天接著說,“日常起居、用度,無不講究。”


  “這個我知道。”


  “白瀛楚絕對有來曆,來曆還不小。”


  杜伯揚汗顏,站起,拱手欠身:“屬下失職,定當繼續詳查。”重新坐下來,程倚天替他斟了一杯酒,兩個人持杯相碰,各自飲了一口。放下酒杯,程倚天感慨:“我知道杜叔叔和義父都是為我好。”低頭沉思,重新抬起頭來時,眉頭舒展,陰沉的目光重新清朗起來。


  隻聽他對杜伯揚說:“你說得對,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就算我的功夫練得一直很好,被打敗,也不是什麽丟人的事。”


  下午,程倚天、杜伯揚、蕭三郎和殷十三共聚一堂,繼續聊。


  杜伯揚問另外三個人:“還記得百花台的夢氏姐妹吧?當日公子被俘,三郎和楊昱兄弟曾經去過那裏,發現過什麽還記得?”頓了頓,還是由他說:“一本賬冊。一本百花台和裕興、衢江兩處兩大組織交易的賬冊。”


  他說完這些,程倚天、蕭三郎和殷十三才恍然大悟。


  “難怪!”殷十三一拍桌子大聲道。


  在嶽州搭理生意的杜大當家突然會到花塢來,果然不僅僅隻為了給戰敗的公子做做思想工作。


  裕興、衢江,那是江南十六堂的地盤,兩大組織,指的就是江南十六堂中的裕興堂和衢江堂。


  “方石和吳坤都出逃了。”這話被杜伯揚說出來,前所未有非常神秘。


  而程、蕭、殷三人都知道的是,這兩個人中,方石乃是裕興堂原堂主,吳坤則是衢江堂的堂主。


  時間追溯回去,那時候程倚天帶著楊昱、蕭三郎在洪州。因為洪州的夢氏姐妹逼得緊,他們不得不查探些對自己有利的事。查探出來的,百花台那時候之所以那麽橫行霸道,夢氏姐妹在蓮花宮也自視很高,完全因為她們不僅僅掌握了像巨斧幫這樣的小角色。


  那時候的夢瑤仙和夢沉仙,手裏有兩大王牌:同屬江南十六堂的裕興堂和衢江堂!

  江南十六堂稱霸長江,稱霸江南,勢力那叫一個大。裕興堂和衢江堂都是重要的堂口,掌握著他們,等於掌握了長江以及江南三分之一的勢力!

  具體的呢?


  單從錢上描述一下雙方的關係。那時候裕興堂和衢江堂兩堂,一年純收入也不過五萬上下,可是,他們每年支付給百花台的銀子恰恰就是這個數額。


  關係有多密切,可見一斑。


  程倚天利用過這些,和夢氏姐妹做交易也成功了。但是,因為秘密的暴露,加上太過飛揚跋扈擅自處死白箭侍女玉雪笙,最終,夢氏姐妹還是被肖飛豔座下紅箭侍女楚清幽處決。


  現在,讓程倚天稍稍深究一下的,是身為當事者之一的江南十六堂,如何知道這些。


  雖說世上本沒有不透風的牆!


  可是身為天下第一劍的上官劍楠,坐著總堂主的位置,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也不稀奇。


  蕭三郎是當時最了解情報的人,為公子解釋:“方石和吳坤將每年合理的收入都給了百花台,但是,上屬平江堂還是要從他們原本的收入裏抽成。據說四六開。下麵堂口六,上屬堂口四。”


  “這可比蓮花宮上道兒多啦。”殷十三聒噪。


  蕭三郎笑而頷首,接著說:“該怎麽向總舵平江堂交待,方法隻有一個。”


  “霸市!”杜伯揚到底是混跡多年的老江湖。


  蕭三郎很是佩服,點點頭:“江南十六堂的建立者“五大俠客”本就是江上漁民出身,江南十六堂沿江分布,吃得也就是江上的這碗飯。長江上麵,包括支流、湖泊,大部分漁業都是他們的,十個漁民八個半需要聽從十六堂調度,湖北、湖南、江西三省,魚市也就在十六堂手中。十六堂的規矩依然是收益六四開,漁民拿大頭,堂口拿小頭,漁民何時出海何地下網,都由堂口詳細給安排。漁民江上遇風浪了,堂口會有人去救援。平日裏,漁民家中有個什麽事,十六堂也會出人幫助他們擺平。但是,裕興堂霸市之後,水上麵漁民照舊撒網,捕回來的魚五五開,分的標準是:大魚歸裕興堂,小魚歸漁民。衢江堂效仿,也是一樣。”


  為什麽裕興堂、衢江堂會墮落成這樣?這和蓮花宮慣用的技倆不無關係。詳細情形還是由掌握傳音閣的杜大當家闡述:“兩年前,方石娶了個叫‘琴玉’的小妾,那個女人其實就是蓮花宮的伴侍。衢江堂的吳坤是跟著方石才掉入泥淖。”


  “吳坤也娶了蓮花宮女噢?”心直口快向來首推神爪。


  杜伯揚和蕭三郎互視一眼,一起笑起來。杜伯揚點頭對殷十三說:“你說得一點兒也沒錯。”停了會兒,接下去:“據聞方石的小妾平日裏出手很是闊綽,光是拉攏裕興堂裏的各個掌權人物,一年花費不低於萬兩。吃的喝的穿的戴的就不用提了。方石原配趙氏很是樸素,那位玉夫人任何時候任何地點出現人前,必定穿金戴銀。有一次和城中大佬會麵,大佬們交口稱讚她戴的一支月輝珠的寶釵,坊間傳言那釵價值黃金千兩。”說罷歇了口氣,補充一句:“吳坤的小妾叫水蓮,除了沒有炫耀過寶釵之外,其他行為,和方石的玉夫人一模一樣。”


  “動靜那麽大,身為‘天下第一劍’的上官劍楠想不知道都不可能。”這樣的答案,最終,還是程倚天自己給了自己。


  傍晚,麵對花朵已然盛開的蠟梅林,程倚天依然在想下午一起在談的那件事。


  方石、吳坤出逃,杜叔叔說了,主要是因為琴玉、水蓮這兩個蓮花宮女搶先跑了。這兩個女子一跑,中途會不會被總堂的人抓走,又會不會賣了他們,最終上官劍楠一樣容不得他們。


  而這樣一來,劍莊的人會出入江湖,也成了必然之勢。


  當年杜叔叔曾麵臨和上官劍楠的弟子——丁翊一戰,義父說過,固然杜叔叔狂刀強悍,卻也不是小落英劍的對手。“九花落英劍”的威力,那可是江湖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至於那真正的“天下第一劍”,有朝一日自己要和他麵對麵,自己會得怎樣的生死呢?


  一隻鳥兒從林子外麵飛進來,飛過他的頭頂。程倚天凝神想問題,並未注意。可是,不一會兒,又是一隻鳥從外麵飛過來,第三隻、第四隻……接二連三有鳥從林子外麵飛到山穀裏麵。


  程倚天察覺不尋常,沒有招呼其他人,孤身一人投入花林。繞過好幾百棵蠟梅樹,最後,他看到林子外麵一個高坡上,一個窈窕的身影佇立。


  她的身邊,還拴著十幾隻鳥。


  程倚天很是詫異,完全踏出蠟梅花林,走上高坡。


  她停止去放鳥兒的手。二人照麵,四目相對。程倚天的心頭一股熱浪驀然湧起,很想說什麽,喉嚨好像被棉花堵住了似的。眼眶發酸,眼睛發癢,男兒當自強,也難掩不自覺目中開始閃爍的清淚。


  她很感動,眼睛也變得濕濕的。


  隻是,不管雙方情意如何真摯,她料想中的一個擁抱卻沒出現。程倚天很想問候她,可是,一開始情難自已說不出話,後來想到有很多自己還不知道隱情:白瀛楚到底是誰?六年前白瀛楚帶走她,他們之間又發生了什麽?自己早就到花塢了,為什麽這時候才來找呢?

  瞧瞧拴在地上的另外十幾隻鳥,程倚天吸了口氣,吐出來,爾後才問:“你還真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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