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2 蛇蠱

  五百鐵甲軍,護送華毅揚來到洪州城郊一處山腳。前方,乃是一大片鬆林。高大的塔鬆密密匝匝生長,還沒進去,便已感受到林中因終日陽光稀少而透射出的陰冷。


  雲杉騎在馬上,對華毅揚說:“都尉,全部要進林嗎?”


  華毅揚對她既忌憚,又有些依賴,另一邊花玨舞不停表示否決,他也沒去看,凝神想了半晌,回答她:“依照你的意思,從簡而行。”


  雲杉笑了,暖陽之下,華毅揚一陣目眩。


  華毅揚留了一個隊長統領五百鐵甲,他本人帶上花玨舞連同兩名隨從,跟隨雲杉入林。


  林子裏麵果然陰森,除了馬蹄踩到落葉的聲音,四下裏幾乎就是一片寂靜。而且,這片鬆林特別大,初時進來,隻當片刻就要過去,結果,他們結伴走啊走啊,五百鐵甲早就不知所蹤,計算時間也差不過過去大半個時辰,高大的塔鬆已經綿延不絕。


  四麵八方都是鬆樹的海洋,光線黑沉沉的,華毅揚特別沒底。這會兒,他還是叫最熟悉的人:“玨舞——”


  花玨舞心中一暖,轉臉輕輕一笑,安慰他道:“不會有事的。”


  華毅揚才稍稍放心。


  剛把心放回肚子,枯草之中驀然金光一閃,“茲”的一聲,什麽東西飛速穿行而去。


  應該是活物!

  連馬都驚了,五匹馬全部“稀溜溜”叫起來,其中華毅揚乘坐的馬匹還豎起的前蹄。


  華毅揚本就心慌,這會兒登時坐不穩鞍橋,“咕咚”,人滾落地上。馬背高,地上鋪著的陳舊鬆針也很厚,因此,人並沒有受傷。隻是頭昏腦脹吃驚不小。花玨舞和隨從連忙都下馬,前來扶他。


  華毅揚被扶得站起來,剛想喘口氣,突然,金光又一閃,隻見一條細長的小蛇從草葉間鑽出。這條小蛇長得非常奇怪,半尺長一條細線那麽粗的身體,竟然金光閃閃。頸部略粗,呈扁平狀,一顆頭尖銳非常。


  不僅華毅揚,連花玨舞和隨從都情不自禁驚叫起來。


  但凡有點常識都看得出,這該是天下難得一見的劇毒之蛇。


  被這樣的蛇咬一口,十條命怕都不夠賠的。花玨舞護著華毅揚,隨從護衛在旁,四個人緩緩後退,緩緩後退,唯恐金色小蛇撲上來。


  金色小蛇果然撲上來,頸部賁張好像翅膀張開一樣,細線一樣的身體飛躍起來,還做了一小段距離的低空滑翔。


  後麵的馬更直接覺察危險,枉費平日受到訓練,這會兒竟然丟下主人逃之夭夭。


  華毅揚回頭一看,五匹馬全跑了,與此同時一起不見的還有雲杉。


  “玨舞!”華毅揚叫。


  花玨舞也發現,暗自惱恨之餘,又感到一陣輕鬆。“都尉,”他對華毅揚進言,“走了也好。內奸埋伏身邊,有害無益。”


  “雲姑娘果真是內奸嗎?”華毅揚一時半會兒還不能接受。


  “這你還有懷疑?”花玨舞反問完,華毅揚忍不住露出沮喪的神情。許是受到戲弄所以如此,還有別樣的情愫,比如再次被女人設計,甚至,接下來還要被女人利用等等。


  “女人都不可靠的。”花玨舞說完,華毅揚一把拉住他的手。


  “是的,”在這樣前途未卜的險地,受到強烈驚嚇的華毅揚忍不住喃喃自語:“女人都不可靠,女人都不可靠。”握住花玨舞的手,他很是感懷,“還是玨舞你最赤膽忠心。”


  花玨舞微笑:“是啊,都尉,我對你,從來沒有二心。”


  妖異的金線蛇在草葉上滑行,花玨舞有刀,卻不敢輕易砍它。半尺長的小東西衝著這邊吐著蛇信,片刻,往草葉裏一鑽,倏忽再度不見。


  而在林子的另一處,驚慌失措逃跑的雲杉不辨路途,一陣狂奔,也不知奔跑了多久,氣喘籲籲停下來。腦後有風飛過的響動,她急忙回頭,卻撲了個空。再回頭,還是沒有人。再轉一次,前麵依然空空如也。


  “肖飛豔,肖飛豔!”一向鎮定自若的她也到了神魂不定的時候。


  脖子被吹了一口氣,雲杉心一橫,猛一回身,身體卻被摟住,然後整個人跌入一個懷抱。


  寬而厚的懷抱溫暖踏實,這讓她瞬間想到來的是誰?因為害怕,心裏更多湧來的是安心,是歡喜。她摟住他的脖子,幾乎笑出淚花:“嚇死我了,你知道不知道?”再次投身進去,廣袤的黑鬆林,再也不陰森鬼冷。


  程倚天說:“接到你的信箋,我立刻便出發。”


  “是嗎?”雲杉從他懷中抬起臉。


  這張臉,怎生這樣好看。程倚天忍不住低下頭,輕輕在她微張的小嘴上啄了一口。


  雲杉嫣紅雙頰,頓足佯怒,推了一把,兩個人被分開。


  雲杉走在前麵,程倚天跟上去。想拉她的手,被一把甩開,程倚天笑著說:“我不好,我道歉。”雲杉駐足,歪著頭嬌嗔:“我的便宜就這麽好沾嗎?道歉算什麽,又頂什麽用?”


  “那你想我怎麽做,你才可以原諒我?”


  雲杉扭過身去想,想著想著,“撲哧”笑起來。


  程倚天苦惱:“不會吧,會是很難完成很尷尬的事情嗎?”


  “翻跟頭給我看,或者,倒掛在樹上一整天。”


  程倚天搖頭:“這都不行。”


  雲杉努嘴:“所以說,你的道歉根本不誠心。”


  程倚天一笑:“倒掛一整天的話,華毅揚華都尉都和蓮花宮主把事情談成了。”


  “你還這麽想見蓮花宮主啊?”雲杉已經忘卻了的恐懼,驀然又卷土重來。


  她轉著身子四處看,程倚天忍不住問:“你在看什麽?”


  “奇怪,剛剛還在的。”


  “華毅揚?”


  “才不是。”雲杉白了他一眼。


  程倚天很習慣上前摟她:“不是華毅揚,其他什麽都無所謂。”


  雲杉將他的手起開,冷笑道:“你太高看你自己啦。”金線小蛇實際是衝她來,她逃走之後,金線蛇就該一路追來。這種毒蟲對特定氣息的敏感度非常變態,隻有想不到,沒有它做不到。她和程倚天磨磨唧唧說了這會子話,那條已經鉚準她的小蛇早該到了。


  可是,為什麽左瞧右瞧都看不見呢?


  看看程倚天,她也越發覺得他古怪得很。


  行走在黑鬆林裏,雲杉問程倚天:“蕭尊者給你配的什麽避毒法寶,既能輕易化毒,又能避邪?”


  程倚天記起義父從小教導,玄蜂靈配,非絕對信任之人絕不可以暴露。迄今為止,知道此物真相的隻有義父,還有四傑。雲杉雖是他傾心所愛之人,這個秘密似乎也還是不能說。


  她和其他人都一樣,都認為這一切乃是三哥的功勞。


  這樣想挺好,程倚天不否認,也不接這樣的話茬。


  彼此沉默,隻留下腳踩過鬆針輕微的響動。好一會兒,雲杉不再涉及這樣的話題。


  根據枝葉的疏密程度,雲杉找到正確的路。剛走上去,後方傳來跑動的聲音。程倚天機警,摟著雲杉的腰,二人一起轉到一個矮坡下麵。趴下來,程倚天食指點唇,敬請噤聲。


  雲杉伸指掐了他一下,然後呲牙做了個凶惡的鬼臉,表示他實在多管閑事。


  到底來的是誰呢?正是華毅揚、花玨舞一夥。


  雲杉的意思,原本就是她帶他們來的,現在和他們匯合,理所應當啊。可是程倚天有程倚天的計較。雲杉為人穩當,被嚇得慌忙逃跑,還和本來在一起的人失散,可見,這片鬆林以及鬆林背後的那位蓮花宮主對她大為不利。有大為不利的事,程倚天就不可能再放她離開。


  雲杉套著他的耳朵:“我若不去,你和蓮花宮主的談判就撈不著好啦。”


  程倚天也這樣回答她:“就算你找個機會殺了華毅揚,蓮花宮主也有的是本事把這事搪塞過去。”


  雲杉吃了一驚:“你竟然猜到我想幹什麽?”


  程倚天捏捏她的小鼻子:“三足鼎立,隻能相互牽製。要讓我勝出,蓮花宮、尚武門,隻能兩個留一個。這道理很淺顯,我知道不稀奇。”


  雲杉紅了臉,囁嚅:“倒是我多事。”


  “不是,”程倚天放低了聲音溫柔道:“我隻是不想你為我去冒險而已。”


  雲杉聞言非常感動,過了會兒,她說:“也不一定是冒險呢。”


  程倚天“噢”了一聲。


  “我有我的護身法寶,蓮花宮主肖飛豔,並不一定就敢對我怎麽樣。”


  話是這麽說,但是那倏忽鑽出的金線蛇帶來的,又豈是肖飛豔不敢殺她之心?她和蓮花宮主,真是剪不斷理還亂,關係親密,偏偏又是水火不容的冤家對頭。


  再說華毅揚,這一路走來,被這陰森的環境包圍,又被金色毒蛇驚嚇,還遭到雲杉的背叛,整個人端是疲憊。這樣的感覺傳染給花玨舞以及隨從,那三個人臉色均不大好。


  已然如此,卻聽遠遠的地方傳來幾聲尖銳的哨聲。這哨聲好像一條條鋼絲被高高拋起,直戳天空,半晌,也未停息,還刺得人耳朵疼。


  華毅揚一行呆立在林中,正驚疑不定到底又要發生什麽事,卻見哨聲響起的地方一隊人走上來。為首的一個少女,紅衣紅裙,手持一杆長長的蓮花。那蓮花,鮮紅欲滴,那少女,也嬌豔好看。


  這一邊山坡下隱藏的雲杉止不住扁扁嘴。


  這個小動作被程倚天看到。程倚天馬上湊她耳邊,問:“怎麽啦?”


  雲杉把突如其來的怒氣發泄在他身上,用力推他一把,壓低聲音惡狠狠說了聲:“討厭!”是對程倚天呢?還是對隨哨聲出現的紅衣少女呢?


  程倚天卻被那少女所著衣服顏色吸引住:“紅紫黃藍白,蓮花宮五色侍女中,這一位莫不就是最最最貴的紅箭侍女?”


  “呸呸呸!”雲杉衝著泥土啐了好幾口,“誰給她定義得尊貴?尊貴的人多得很,烏泱烏泱的,數到什麽時候也輪不到她呀。”轉頭看前麵,喃喃自語:“也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罷了,偏偏得肖飛豔的喜歡。”


  程倚天聽出滿腹發酵到極致的酸醋味兒,笑一笑,不再接腔。


  紅箭侍女率人走來,正為迎接尚武門華都尉。看見華毅揚,紅箭侍女當先蹲身行了個禮,站起來,不卑不亢對華毅揚說:“華都尉,本人奉我家宮主之名,在此等候你多時啦。”


  華毅揚一時沒從驚慌中緩神,說不了話,花玨舞吸了口氣,代為大聲答道:“蓮花宮主迎客,是用毒蛇做前鋒的嗎?”


  紅箭侍女微微一笑:“金線蛇是我家宮主飼養著,專門懲治宮中婢女所有。違背宮規,就會受到金線蛇的懲罰。”


  華毅揚聞言,立刻和花玨舞麵麵相覷。他們都聽懂了,華毅揚一刹那也了解雲杉突然不見的真實原因——不是挖陷阱給他跳,而是被那條金燦燦小蛇嚇到,逃之夭夭。


  想到雲杉一個人投入那麽大一片樹林後會特別無助,華毅揚就很是著急。


  他的著急,反應在臉上便是皺眉,並伴隨歎息。紅箭侍女理所當然理解為:他對蓮花宮出動金線蛇始終心存芥蒂。


  消除芥蒂,最好就是表達自己誠心合作的心意。


  紅箭侍女手中紅蓮轉了兩圈。


  後麵她的伴侍心中有數,不一會兒,又從她們那邊的坡下押上兩個人來。這兩個人被推到在地,頭發散亂,衣衫簡單,抬起頭,連遠遠的雲杉看在眼裏,都止不住輕輕唏噓。


  程倚天目力極好,看在眼裏也吃了一驚。


  “是她們?”


  “夢瑤仙,夢沉仙。”雲杉喃喃,念出這兩個名字。


  紅箭侍女對華毅揚說:“聽聞這兩個賤婢對都尉不敬,不僅囚禁過都尉的妹妹,還妄圖用她們飼養的血蠱威脅都尉和都尉身邊花大人的性命。”空置的右手優雅伸出,又是一條金色的小蛇從左手蓮花層層疊疊花瓣之間遊出,落在這隻手上。


  鮮紅的蓮,潔白的手,金色的蛇,色彩對比這樣強烈,華毅揚既覺得視覺係統受到很大衝擊,又感到衝擊太過,心裏壓力很大,胸口發悶人覺得嘔心。


  而讓他嘔心的事還在後麵。


  紅箭說:“都尉不信這蛇是懲治婢女所用。”彎下腰來,右手放低,金線蛇往前一探,身體就落在地上。


  紅箭對夢氏姐妹說:“你們的血蠱,可要拿出來?”


  夢瑤仙、夢沉仙屢次壞蓮花宮主的事,這會兒也不心存幻想,蓮花宮主會放過自己。血蠱是她們養的,有用沒用,這會兒總要放手搏一下。


  夢瑤仙看看妹妹,夢沉仙用力點頭。兩個人手伸進腰間,接著又拿出來。兩個人,四隻手,每隻手上都有一寸半見方立方體盒子一個,打開來,黑雲一樣的血蠱漫出來。


  花玨舞急忙護著華毅揚後退。


  紅箭手持蓮花不慌不忙,輕笑道:“都尉莫慌,看金線蛇的本事吧。”


  隻見那條金色小蛇擺動著細線一樣的身體,在地上飛快滑行。血蠱沿著夢氏姐妹身體下來,和它正好迎麵碰上。金色小蛇停下,支起上半截身體,頸部扁平部位突然賁張,它尖銳的頭部也亮得更加晃眼。猛然間,它的嘴一張,一陣薄薄的霧噴出來。這霧散入空氣之後迅速凝結為淡青色的雲煙,縹縹緲緲將最前麵的血蠱全部籠罩。


  血蠱們,統統遇到生命中的克星仿佛,淡青色雲煙籠罩住的部分迅速軟化,繼而化為血水,沒被籠罩住的那些,一動也不敢動,任由金線蛇爬到它們麵前,再噴出毒液化成的霧,霧再凝結為淡青色雲煙,將它們籠罩,再把它們化為血水。


  “蠱毒相爭,強的一方本就會克製住弱的一方。”紅箭神情輕鬆,仿佛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血蠱已經認輸了,你們——”目視夢氏姐妹,“可準備好,也接受金線蛇對你們的製裁?”


  夢氏姐妹磕頭如搗蒜,哭著叫喊:“請尊使代為轉告宮主,奴婢們以後不敢自作主張。”


  紅箭“咯咯”笑起來,“以後,怎麽還會以後?多大的禍你們都已經闖下來了。就在現在直截了當接受懲罰,豈不幹脆許多?”紅蓮一揮,地上金線蛇得到命令,“嗖”一聲,化作一道金光,鑽進夢瑤仙鼻孔。


  草葉間一直遊走的那條金線蛇也出現了,它鑽進了夢沉仙的鼻孔。


  夢氏姐妹先是捂住鼻子,接著,先後幹嘔,後來,又雙雙勒住喉嚨。


  遠遠的另一邊的山坡下,雲杉緊皺眉頭,扭過臉,還緊閉上眼睛。見她這樣,程倚天也不敢看。終歸好奇,程倚天低聲問她:“蛇會鑽到肚子裏嗎?”雲杉搖頭說:“不會。”


  “那麽,這蛇有什麽說法?”


  “會鑽進腦子。”


  “啊!”程倚天震驚之下,失聲叫出的聲音難免大了點。好在林子空曠,紅箭隻顧專心看金線蛇取食夢氏姐妹腦子,而華毅揚和花玨舞等早被夢氏姐妹淒慘的模樣駭得嘔吐不停。夢氏姐妹慘叫聲連在一起,響徹天空,誰還能注意到挺遠一段距離外其他人的驚呼?


  雲杉還是用力捂住他的嘴。


  一股幽香,叫程倚天迷醉。旋即,那慘絕人寰的嘶呼又讓他回到現實。


  想到那麽恐怖的毒物一開始追得可是雲杉,程倚天不禁害怕得臉色雪白,夢氏姐妹的慘叫撕扯著他的心,他一把把雲杉摟進懷裏,然後用力警告:“不許再離開我!”


  雲杉害怕聽那邊的慘叫聲,緊緊蜷縮在他懷裏,閉著眼睛連連點頭。


  “你還說蓮花宮主對你不會下手。”程倚天摟緊她,說得心有餘悸。


  雲杉毫不猶豫順著他的意思說下去:“我絕對不離開你,從現在開始,到完全遠離肖飛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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