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 暗算

  湖城遠郊,一個叫含山的小鎮,鎮上最寬闊街道的街尾有一套帶院落的瓦屋。屋子不算大,正屋三間,兩邊各一間廂房。夜正濃,正屋西邊的房間裏,追魂蕭三郎正將自己全身浸泡在一個大木桶內。木桶裏放滿了藥物,屋子裏左右各有兩個香爐,每個香爐的爐嘴都往外嫋嫋冒著青煙,屋子裏藥氣繚繞。


  殷十三站在街道中間一座房屋的屋脊上。


  他的任務,是要為蕭三郎護法。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直到深夜,也沒半個人來。就在殷十三打了個哈欠,精神有些懈怠,突然,一個矮矮的人影往這邊跑來。


  這個人跑到殷十三視野所及範圍以內,由於警惕,便不停往四周看。便是這樣,殷十三將他的樣子看了個真切。一張長滿皺紋的臉,一看就六十開外了,偏偏紮著衝天的辮子,加上個子矮小,愛穿紅衣綠褲,又如同孩子一樣。


  這不是“蒼顏童子”嗎?


  殷十三忍不住心裏暗暗一驚。


  逸城當中有關追魂蕭三郎,有一個不為外人所知的大秘密。那就是,追魂蕭三郎練月圓夢缺神功,每隔一年,體內集聚的毒質都要集中反撲一回。毒質反撲的這一天,蕭三郎就得將自己全身浸在一個木桶中,利用放入木桶的各種藥物,通過外部化毒以達到不損自身、保證本人平安的結果。


  每年特定的某一天,蕭三郎需要有人把他說需的所有藥物給搜集整理好。這些藥物品類繁多,光是區分辨認,就得一個內行來做。


  逸城裏麵也有善於用毒或者辨識草藥的,蕭三郎做了護法之後,千挑萬選,選出來一個,便是這位“蒼顏童子”。


  蒼顏童子為蕭三郎服務數年,令蕭三郎極為滿意。


  隻是,這個時候他該在院子裏陪伴主子,為什麽出現在這裏呢?更令人起疑的是,他為什麽從街道那邊走過來?難道,私底下居然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嗎?

  悄悄在屋頂上奔跑,突然,殷十三猛地趴在高高的屋簷後麵。目光越過屋簷,殷十三看到了讓他極為震驚的一幕。


  蒼顏童子奔到街尾,巷子另一邊出現白影一閃。接著,將自己打扮得像個球、白麵紅唇的怪人從巷子裏竄出來,蹦到蒼顏童子麵前。


  蒼顏童子態度非常恭敬,低低的聲音叫:“穀主。”


  穀主?

  含山鎮和湖城周邊,就隻有一個奇花穀。奇花穀舊日的穀主桑星子也喜歡把自己打扮得人不人、鬼不鬼。


  難道,這個球形妖怪,竟然就是桑星子的兒子——新一任奇花穀主桑越人嗎?

  和蒼顏童子狼狽為奸,他們到底想要幹什麽?

  殷十三居高臨下,跟著蒼顏童子和桑越人又回去。然後,他就發現了一件叫他很是震驚的事,蒼顏童子帶桑越人進入的,居然就是蕭三郎所在的院落。正屋裏麵,蕭三郎正在借藥物化毒。化毒之時,不能被打擾,這是其一。特別特別重要的是,這會兒,月圓夢缺功沒有效果。如果桑越人要害蕭三郎,最淺薄的腐屍丹就可以。


  殷十三爪功厲害,卻也不是這個奇花妖怪的對手。


  金縷衣、奇花化骨——種種滋味,過去這麽多年,他依然記憶猶新。非是不怕死,此時此刻就有用。


  怎麽辦?

  到底該怎麽辦?

  躲在門樓上的殷十三從未這樣焦急過。


  程倚天帶著雲杉,一路直奔,來到再沒有第三個人的僻靜處。


  這兒,林木森森。一條劇毒的五步倒吐著蛇信,垂掛到他的頭頂。時過境遷,慌裏慌張的情況再也不會在他身上出現。


  程倚天連看一眼都免了,聽著蛇頭彈過來的風,隨手一夾,夾住五步倒的七寸。手臂前伸,手腕輕振,手向前翻。五步倒變成一條直線射向鬆樹。“咚”一聲輕響,蛇頭鑽進樹木一寸。接著,輕微的炸裂聲傳來,已經鑽進樹木的蛇頭,被氣勢還未衰竭的內力反震,碎成一灘。


  殷紅的血,沿著鬆樹龜裂的凹槽,緩緩流下來。


  又是一陣勁風,擦過雲杉耳邊。


  原是一根掉落地麵的枯枝。枯枝上還有枯黃了的鬆針。後麵,是一隻被枯枝穿身而過黑寡婦。


  這種黑寡婦,甲殼堅硬如鐵,一根枯枝而已,脆得輕輕一碰就會斷,居然將之穿透。


  倚天哥哥的本事,居然進步到如此境地了嗎?

  黑寡婦被抖落在地,那根枯枝卻還在她臉旁。


  程倚天沒有來試她臉皮真假。


  程倚天隻是問:“你到底是誰?奇花穀的門人,還是——雲杉雲姑娘?”


  “隻是‘姑娘’?”雲杉起伏不定的心情,到此隻留失望可以總結。


  程倚天神色不動,目視於她。


  兩個人倆倆相望,均不再作聲。


  雖然過去六年,這樣熟悉的感覺,除了他,還有她,彼此之間大概也沒法這樣清楚地感覺。


  親口承認有那麽重要嗎?


  程倚天一時感慨,低聲自語:“是了,就是你。”放下手臂,枯枝離開雲杉臉頰。


  那一陣來自於陽剛身軀的壓迫倏忽遠去,另一方麵,身為女子無不貪戀的依賴,也隨之而去。


  雲杉先是心口一熱,接著又一陣心冷。


  程倚天轉過身,背對於她,靜默,許久側身問:“當真是有目的接近我的嗎?”


  “什麽?”


  “我義父這麽對我說。”


  雲杉的臉隱藏在易容物質之下,表情如何錯愕,對方也看不到。


  六年禁錮,改變了太多,程倚天學會了和人之間保持距離,溫和誠懇都銳減,突然麵對的,隻有冷漠,還有質疑。


  雲杉的心,如被粗大的木頭狠狠杵中。


  她再也說不出口,她原來想要投奔他的請求。


  有所圖謀?


  沒錯,她都忘記六年前她的真實身份。六年的光陰,讓她誤以為自己脫胎換骨,完完全全和以前不一樣。她不再是那個見人就要殺的紫衣煞星——除了到江夏時,被二十五個路匪逼迫到無奈,不得不大開殺戒那一次!

  即便是和奇花穀主桑越人在一起,她也竭盡所能,隻保持優雅從容。


  她甚至還很好心,把因她而入奇花穀的華淑琪給帶出奇花穀。


  可是怎麽了呢?


  六年前的事發生過,他是個孩子,他真的不懂。他後麵那位“義父”,那位一手創建逸城,又讓“逸城”的名字名揚天下的長輩,什麽都懂,也什麽都會同他說。


  他必然相信撫養他長大的義父。


  何況,他義父說得又本沒錯。


  猜疑破壞了六年來彼此之間都沒消失過的念想,各自保留的估計,更讓不知不覺間拉開的距離變得非常穩固。


  他站在那邊,和追魂、神爪一樣,就是個陌生人。


  雲杉聽他問:“為什麽把真容隱藏起來呢?”笑了笑,淡淡回答:“為了不必要的麻煩。”


  “六年,你變得更漂亮了是不是?”


  這句話,倒使得雲杉臉紅。臉紅的情形看是看不見,可是,嬌羞的姿態並不會被掩蓋。


  她的臉依然很醜,可是程倚天感興趣。


  他伸出手指,挑著她的臉正向麵對自己。


  我的老天,渾然天成的這張臉,嚇退五十個采花賊都綽綽有餘。隻是,既然程倚天知道這是假的,仔細端詳,僅僅從易容術的水準品析,程倚天還是讚歎:“嘖嘖,不錯,真的很不錯。”


  雲杉受了冒犯,揮掌將他的手打開。


  程倚天剛剛露出苗頭的笑容一僵,臉板起來道:“不要再妄想打什麽主意,我十三哥遭到你的算計,我三哥為了給他化毒,又被牽連。”


  他剛說到這裏,雲杉截口:“蕭尊者被牽連,牽連了什麽?”


  程倚天反而奇怪:“你居然不知道?”


  雲杉也冷下臉:“我為什麽要知道?難道你和你的手下都認為我是奇花穀的人,我就一定要和奇花穀主有什麽關係才對?”


  “不正是應該這樣?”


  雲杉翹起下巴,乜斜於他:“我就是為了聽你這樣的話,才從千裏之外趕到江夏,又從江夏來到這裏嗎?”別過臉,輕聲道:“男人負心,就像日出日落,就是這樣自然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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