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經筵君主喻國策 走邊關將軍偵敵情
三月十八是周皇後的千秋聖節,周皇後不想鋪張,傳免命婦朝覲賀壽,隻與宮眷們歡樂一日。崇禎陪著周皇後看了一會子戲,皇後見他不時出神,知道他心裏想著政事,就暗推他一把,輕聲道:“皇上繁忙,不必老是陪著臣妾了,有田、袁兩位妹妹一起樂子就行了。”
崇禎歉然道:“朕怕掃了你們大夥兒的興致。”
“皇上能抽出身來一會兒,也是臣妾的福分體麵。隻是皇上待會兒看不到田妹妹蕩秋千,有些可惜。”周皇後心裏暗暗生出一絲幽怨。
“永寧宮的秋千架設好了?”崇禎轉頭看著田禮妃,田禮妃道:“三月三,蕩秋千。今兒個可是都十八了,已經蕩過多日了,皇上忙嘛!”袁淑妃也道:“臣妾的那些羽鴿每日在雲霄裏歌哨,皇上也聽不到。”
崇禎見她們三人神情哀婉,大覺憐惜,忙撫慰道:“春事方深,撤秋千架還有些日子,不必急於一時。鴿哨麽……等忙過這幾日,朕好生陪你們到西苑遊春,那裏也有秋千架,也放得鴿子?”不等三人再,起身回了文華殿,喝了一碗銀耳燕窩羹,忙著批閱案上那摞高高的奏折,見有不少彈劾施鳳來、張瑞圖的折子,便放在一邊,留中不發,命王承恩進來道:“你到會極門傳朕口諭,每日申時以後,凡不關係邊警戰事的奏本,一律不準投遞。似這般奏折沒甚緊要,徒勞心神。”他點指著放在一邊的那些折子,閉上眼睛。
王承恩答應道:“萬歲爺既是勞乏了,先歇息養養神也好。”
“朕豈能歇息,明日想必又是這樣一摞。你下去吧!”崇禎睜開眼睛,直了一下身子。
王承恩望一眼案上厚厚的奏折,遲疑著稟道:“萬歲爺,有個南蠻子袁崇煥遞了牌子急著要覲見,奴婢怕擾了萬歲爺歇息,教他候著呢!”
“才一個月的光景,他走得倒不慢。宣他進來吧!”崇禎麵現喜色,揮手命王承恩快去。
不多時,一個瘦的漢子跟著王承恩進來叩拜,崇禎見他四十幾歲的年紀,滿麵黝黑,風塵仆仆,頜下三綹長髯卻一絲不亂,深覺有趣,問道:“你就是袁崇煥?朕早聞你連克建酋,常思卿家是何模樣,如何竟是須長身短?。”
袁崇煥奉詔進入紫禁城還是頭一次,見識了皇家森嚴氣象,想及皇帝威儀,饒是久經沙場戰陣,也禁不住戰戰兢兢,心頭亂跳,等進了文華殿,見崇禎年紀不足二十,麵貌清秀,言辭溫和,漸漸心安,不料皇上開篇問話卻提及自己身材,實在大出意料,不及細想,叩頭回道:“臣身材矮不及中人,也怕令皇上失望,不勝惶恐。”一口夾雜粵音的官白,崇禎聽起來頗覺吃力,見他直言以對,明白頗為忌諱,笑道:“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你以紅衣大炮驚死努爾哈赤,又擊退皇太極,獨提一旅,戰守孤城,有此戰功,必有過人之處,朕是想用你之長,並非取你之短。”
袁崇煥悚然醒悟召對失儀,忙辯道:“臣遠處草莽,半生戎馬,初次仰睹顏,感激在心,以致言語無狀,實在有失人臣之禮,求皇上格外恩宥。”
崇禎含笑道:“平身答話。朕也喜你耿介。吏部報了你的履曆,朕知道你是萬曆四十七年的進士,做過一任邵武知縣,也是正途出身嘛!”
“臣自幼喜戰術兵法,不得已舞弄翰墨,考取了功名,但隻做了半年的知縣,便棄文從武,到兵部任職。”
崇禎見他仍有幾分窘迫,安慰道:“直言陳事,足見性情,朕不怪你。到京幾日了?”
“昨日才到。”
崇禎道:“廣東距京五千裏之遙,驛站七十餘處,限期一百四十日,你走了一個月多,尚不算慢。”
袁崇煥稟道:“臣跪接了聖旨,即刻準備舉家起程,盡心王事,不敢怠慢。”
崇禎詫異道:“怎麽,舉家來京?為何要帶家眷?”
袁崇煥道:“臣自用兵以來,無不攜帶家眷,身家性命與兵卒共存亡,最能安定軍心。臣接旨後,即雇船北上,二月底到了南京。不料江北大雪,氣嚴寒,結冰封河,漕運不通,臣心焦如焚,隻好揚州棄舟登岸,將家眷留在後麵緩行,獨自騎了驛馬,隻身入京。不料風雪不止,道路濕滑泥濘,險些遲了。”
崇禎暗自感動,破例賜了座,道:“此次不必再將家眷帶往遼東了,魏良卿的宅子朕已敕名策勳府,一直空著,你可暫將家眷安置。”
袁崇煥心頭一熱,淚水奪眶而出,跪謝道:“臣以身許國,就是戰死沙場,也難報皇上聖恩。隻是臣此舉已成積習,皇上即將遼東托付微臣,臣自當與遼東共存亡。”
崇禎道:“你不必辭謝,等遼東恢複以後,朕再將宅子賞賜與你。”吃了一口熱茶,又道:“朕聽你曾寫過一個條幅,自敘心境,是如何寫的?”
袁崇煥一怔:“皇上竟也知道?”隨即吟詠道:“予何人哉?十年以來,父母不得以為子,妻孥不得以為夫,手足不得以為兄弟,交遊不得以為朋友。予何人哉?直謂之曰‘大明國裏一亡命之徒’可也。不知皇上所指可是這幾句話?”
崇禎點頭道:“正是。這幾句話擲地有聲,先國家而後私人,語出肺腑,豪氣幹雲,兵部左侍郎呂純如薦你隻有十個字:不怕死、不愛錢、曾經打過,與你自家的正相契合,看來你當得此言。有此氣魄方可鎮守遼東,看來眾臣的舉薦可謂得人。”
袁崇煥聽得熱血沸騰,起身道:“臣既感恩於先帝,又得皇上知遇,萬裏奉召,敢不盡心?”
崇禎抬手喚他坐下,問道:“一路情形如何?有什麽見聞?”
“今年江浙、湖廣、南直隸及安徽鳳陽龍興之地收成皆可,糧價回落,百姓口糧無憂。聞淮安、徐州、臨清、德州四倉儲糧六百餘萬石,已滿八成。隻是四川大旱,南直隸多處州府泛濫成災,常州府蟲害嚴重,十月南京地震,廬舍民畜有所損傷毀壞。山東二十八個州縣積雨傷禾,秋梁欠收,好在夏糧豐足,還不至於挨餓。臣沿途也未見到幾個流民。”
崇禎嘉許道:“畢竟做過知縣,見識具體而微,看的都是緊要事,懂得體恤民情。治國之道不外乎吏治錢糧,糧食最為根本。”話鋒一轉又道:“千裏走單騎,雖屬聽聞,倒也頗為條貫有理。朕聽你幾年前曾單騎出關,探視遼東山川地理,軍情防務了然於胸。朕登極未久,遼東戰事時刻縈繞在心,你且與朕聽。”
袁崇煥斜側在凳杌上,聽皇上提及遼東戰事,神情極是激奮,兩眼灼灼有光,緩聲娓娓而談。
啟二年正月,恰逢六年一度的京察,七品縣令以上都要赴京述職,四品以上的高官在皇帝麵前自陳功過,五品以下則由吏部尚書、侍郎、考功司郎中,吏科都給事中,都察院都禦史或副都禦史,河南道禦史、協理禦史考核。考核共有八法,查其貪、酷、浮躁、不及、老、病、罷、不謹,看其行謀是否保善家邦,言事是否苟利社稷。年近不惑的袁崇煥冒著嚴寒,離開福建邵武縣趕赴京師,通往京師的各路官驛迎來送往,熱鬧非凡。袁崇煥隻帶一個隨從佘義士,快馬入京,住在廣東會館。
次日,早早穿戴齊整到吏部衙門等待傳號,門房內已有數十人相互寒暄攀談,吵吵嚷嚷,袁崇煥為官日淺,並不認識一人,獨自步入庭院,當值的校尉見他身著七品文官??補服,不加阻攔。袁崇煥穿過一個的垂花門,裏麵又是一個庭院,卻見一架粗大的古藤,枝椏虯曲,如一麵屏風擋在堂前,被風吹得嗚咽有聲。袁崇煥見藤條蔓延長大,想是百年前的舊物,便圍著古藤轉了一遭,見藤下隱隱錄出一方刻石,蹲身細看,上麵密密麻麻的刻滿了核桃般大的楷字,筆法嚴整,竟是一篇《古藤記》,明古藤乃是江蘇長洲人吳寬在弘治六年所植,屈指一算,果然已百年有餘。古藤猶在,隻是那植樹人不知埋骨何方,袁崇煥感歎良久,向裏麵一望,見四下都是部曹的值房,不敢再入,返身欲回,卻聽北首的司廳有話聲隨風傳來,隱隱聽到似是在議論時局,努爾哈赤親統大軍開赴遼河,業已攻下了鎮武堡,廣寧岌岌可危,不由既驚且忿,想要排闥而入,問個究竟,又知道身在吏部,不敢造次,悶悶地轉回門房,不想縣令們也在談論廣寧戰事。
一個黑胖的漢子忿忿地:“遼東軍敗在輕敵,所謂驕兵必敗,王大人本不知兵,又將後金兵馬視若無物,如此用兵,直似兒戲,焉能不敗!什麽不久將一舉蕩平遼陽,皇上可在仲秋之夜高枕而聽捷報,好大喜功,都是放屁!如今鎮武大營已潰,廣寧危在旦夕,廣寧不守則山海震撼,山海不固則京師動搖。可惜了十三萬雄兵,一百二十餘萬兩的銀子怕也要打了水漂。”
旁邊一個清瘦文弱的縣令道:“年兄不免有些危言聳聽了,其實也不盡然。鎮武堡雖失,但西平堡未敗,我軍主力尚在,仍可一戰,隻是戰法如何尚需斟酌。”
袁崇煥聽得性起,拱手道:“兩位兄台高論,令人茅塞頓開。弟有一言,還望指教。”
兩位縣令一齊道:“不敢不敢,洗耳恭聽。”
“弟以為廣寧失在經撫不和,熊經略力主在一個守字,而王撫台著眼於一個戰字,自然號令不一,難以調兵遣將,如此進退失據,怎麽能破敵製勝?”袁崇煥目光炯炯,瞬息之間,縱論下大事,隱隱生出一種咄咄逼人之勢。
清瘦縣令本來也大覺有理,隻是在眾人麵前突被駁論,心中不免暗自悻然,幹笑一聲道:“兄台出言高妙,令人佩服。依兄台之意,是戰好還是守佳?”
“戰有戰的道理,守有守的方略,不可強分高下,隻要運用相宜,都可痛擊建州跳梁,光複我大明河山。”袁崇煥幾句話得豪氣幹雲,慷慨激昂,門外有人大叫道:“不想嶽武穆重生了。”
眾人循聲看時,門外大步走進一個身材高挑的青年人,三十歲出頭,麵皮白淨,略有髭須,門邊一站,恍若玉樹臨風,拱手施禮道:“老先生所言,令人感奮,學生願聞其詳。”
袁崇煥見此人身著獬豸補子服,看不出品級,但知是監察風憲的言官,不敢造次,忙還禮道:“崇煥肆意放言,不想驚動大人。崇煥以為戰與守本可相通互用,不可截然而分。建虜馬快箭利,習於野地浪戰,馳突騎射,倏忽而來,迅然而退,此其所長,我軍若戰,當深掘壕溝,高築城牆,固若金湯,以為屏障,等他來攻,再以佛郎機火炮、火箭、木石殺傷來敵,切不可輕易出城而戰,以我所短比其所長,建虜久攻不下,自然不敢深入。若論守則較為容易,深挖洞,廣積糧,將全國的財力物產聚在廣寧、錦州、大淩河、淩河、右屯諸城,屯田養戰,複興商旅,招徠四方流民,以圖長遠。建虜所據遼東彈丸之地,物產財力如何能與我大明萬裏江山相比,對峙消耗,不出數年,建虜勢必兵疲財竭,不能南進一步。”
眾人聽得暗暗點頭,那青年卻不置可否,一把將袁崇煥拉了走入庭院,低聲道:“學生河南道禦史侯恂,此次奉旨大計下官吏,皇上密詔舉薦知兵可用的邊才。方才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老先生回去可將方才所言寫成奏折,學生代為舉薦如何?”
袁崇煥躬身謝道:“卑職雖寄身士林,但性好談兵,平日遇到自邊疆回鄉的老校退卒,便備些酒食請教邊塞守戰事務,因此知曉一些山川湖海之險,也明白不少行軍用兵之策,常以邊才自許,平生宿願是想投筆從戎,立功邊疆,如今年已四旬,兩鬢將白,卻報國無門,令人浩歎。若侯大人能教崇煥奔赴遼東,實在感激莫名。崇煥必當捐軀報國,死而後已。”著竟雙膝一曲,跪在地上。
一旬之後,袁崇煥升遷為兵部職方司主事,官居六品,準予回籍探親後赴任。想起進了兵部,袁崇煥感到不久既可奔赴前敵,極是興奮,獨擁被衾,聽著窗外呼嘯的朔風,遙想遼東的戰局、山川地理、風物人情,心潮起伏,輾轉難眠。四更時分,悄悄起來,並不驚動佘義士,背了一把寶劍,牽著那匹白色驛馬,出了德勝門,向西北急馳。將近晌午,出了金山嶺北古口、司馬台長城關隘,便已到了關外。
袁崇煥住馬回首眺望,四處峰巒疊嶂,山勢險峻,宛如壁立,僅有數丈缺口可通,磚砌的城牆順著山脊起伏連綿,三十餘座敵樓高聳群峰之上,關山蒼莽,離家惜別之情油然而生,下馬啃了些幹糧,在山腳的溪邊砸冰取水,略喝了幾口,牽了馬匹,沿著長城向東北緩緩而行。一連數日,白查看地形,取出兜囊中的炭條絹帛圖畫標識,夜裏圍火而眠,思想行軍布陣之事。
臨近三月,氣漸暖,河邊溪頭隱隱泛出一絲綠意,遠處的山林籠罩著一團團淺藍的氤氳,袁崇煥騎在馬上,看著西墜的落日,計算著出關的日子,忽然聽到一陣歌聲遠遠傳來,關外人煙本來稀少,袁崇煥一路上又多走的是人跡罕至之處,驟然聽到人聲,格外歡喜,傾耳細聽,卻是一首古曲:
峰巒如聚,
波濤如怒,
山河表裏潼關路。
望西都,
意踟躕。
傷心秦漢經行處,
宮闕萬間都做了土。
興,百姓苦;
亡,百姓苦。
詞意高遠,境界蒼涼,曲調沉鬱,山巒回響。袁崇煥不禁觸景傷情,思古憶今,浩歎不已,縱馬上前,轉過一個山彎,見巒坳深處竟有一大群的綿羊,一個須發斑白的老翁揮動長鞭正將羊群趕下山來。
袁崇煥下馬待老者來到切近,高叉手施禮道:“老丈方才一曲清歌,聽來不勝惆悵。晚輩依稀記得此曲乃是元人張養浩所作,慨歎興廢,緣事而發,聽來令人落淚。老丈既能唱得此曲,如何隱居僻鄉,與羊群為伍?”
老翁上下打量袁崇煥,見他滿麵風塵,衣著顯然多日不曾漿洗,袍角還有一些被山上荊棘刺破的洞,知道他長途跋涉而來,並不回答,翻一下眼睛,淡聲問道:“後生家哪裏來哪裏去?”隱含機鋒,好似佛家禪語。
袁崇煥略一沉吟道:“自外來往世間去。”
“眾生皆苦,你既身在淨土,何苦惹此紅塵?”
“出民水火,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紅塵學佛,你真是一大癡漢。割肉飼鷹,舍身喂虎,終是無濟於事,古語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舍棄肉身,功德未必圓滿。”老翁臉上略微閃過一絲悲戚。
袁崇煥朗聲道:“救鷹多活一時也是功德。”
老翁凝視袁崇煥片刻,歎道:“後生家涉世未深,不知艱難,知其不可而為之,幸耶?非耶?”似是語猶未盡,卻隱忍不,緊趕幾步,將手中長鞭一揮,鞭梢啪啪作響,準準地打在轉彎的頭羊身上,回身又道:“老夫獨居多年,今日遇到你也是有緣,如蒙不棄,就到舍下再敘如何?”
袁崇煥一拱手道:“正要請教。”牽了馬緩緩跟在後麵。
三麵環山,南枕溪流,在一片開闊的山坳裏,三間茅舍,前麵用樹枝木棍紮起圈羊的籬笆,裏麵堆著許多的幹草。暮色已濃,草廬裏正中的火灶早已生起火來,風幹的木柴燒得劈啪作響,火上懸烤一把錫壺、幾塊麅子肉,滿屋飄蕩著濃濃的酒香肉香。老翁擺了一張木桌,取了兩個粗瓷大碗,斟滿了酒。袁崇煥看著老翁片刻間大半碗燒酒下肚,雙手撕扯著麅子肉大嚼,心下越發好奇,想不出這是一個怎樣的人物?想他早已餓極,隻顧吃喝無意話,便默然端酒品飲。
老翁吃下半隻麅子腿,又將一碗燒酒下肚,才問道:“老夫若沒看錯,你想必是從京裏來,要往前敵去。”
袁崇煥心下暗驚:“怎麽?”
老翁放下酒碗,淒苦一笑,眼角竟掛著幾滴濁淚,揮袖略拭道:“四十多年前,老夫剛剛二十出頭,就隨軍轉戰建州衛、靜遠、榆林、鬆山、杏山等地,因積軍功,升為副將。當時大明邊軍兵精糧足,將帥一心,近三十年遼東無戰事。不料,萬曆四十七年,喜好紙上談兵的楊鎬經略遼東,將帥相疑,分兵輕進,被後金各個擊破,可歎薩爾滸三戰皆敗,屍骨遍地,血流成河,死者四萬有餘,傷者不計其數。”
“老丈竟在遼東廝殺多年?晚輩失敬了。”袁崇煥跳起身來,重新見禮。
老翁長歎一聲,招手命他坐了道:“那些都是前塵夢影了。薩爾滸之敗至今想來仍教人心酸,氣憤難平,可憐那幾萬個弟兄,多是老夫一手帶出來的……哎!朝廷、朝廷不得已,改命熊廷弼經略遼東,局麵才日漸恢複,誰知一年後萬曆皇爺駕崩,熊廷弼卻又被無故罷免。遼事日益敗壞,老夫一輩子出生入死開疆拓土,轉眼間化為烏有,令人好恨!”
袁崇煥聽得緊咬牙齒,麵色鐵青,嘶啞道:“朝廷不是又起複了熊大人麽?”
老翁又斟了滿滿一大碗酒,深喝了一口道:“那又有什麽用?熊廷弼倒是個將才,可是掣肘的人多了,他又能奈何?自古未有奸臣在朝而將軍在外立功的先例,實在教人齒冷心寒。你看著吧!熊廷弼的苦日子多著呢!還不如老夫看淡了功名利祿,遠離了鄉親父老,一個人漂泊異鄉,牧羊吃酒,逍遙自在。”
袁崇煥想起熊廷弼與王化貞經撫不和的傳聞,口中咯咯作響,恨聲:“晚輩若能提雄師出關,定要收複失地,生擒建州跳梁!”
老翁搖頭道:“少年心雄萬夫,氣概幹雲,哪個八尺高的漢子都不能免,一旦經過世事磨礪,往往銳氣盡失,心境與前大不相同。”
“有何不同?”
老翁乜斜他一眼,道:“到時你自可體會出來,如今了你卻無從體會”仰頭將碗中酒幹了,“何以解憂,惟有杜康,酒真是好東西,幹了!”揮袖拭去嘴角酒痕,以手中的麅子腿骨敲擊酒碗唱道:
“少年聽雨歌樓上,
紅燭昏羅帳。
壯年聽雨客舟中,
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
鬢已星星也。
悲歡離合總無情,
一任階前點滴到明。
哈哈哈……痛快痛快!”倒臥而眠,旁若無人。
袁崇煥厲聲道:“他日定當直搗黃龍,與老丈痛飲!”大口將一碗燒酒一飲而盡,起身將酒碗摔碎在地,正要取塊羊皮蓋在老翁身上,忽聽外麵幾聲淒厲的羊叫,羊群不住騷動,知有異常,拔劍出門,隱隱聽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急忙退回屋內,掩身門後。一會兒,幾匹快馬旋風般地奔馳而來,馬上人喊道:“前麵似有燈光,那頭惡狼想必逃到人家去了。”
“咱們追了半日,肚子也饑餓難當,定要捉住下酒。”
屋內的火堆不及熄滅,仍閃著微弱的紅光,黑夜裏不啻星月之輝,足以看到數步以外。袁崇煥隱約辨出來了六人,都騎著馬匹。他們先後下了馬,各持刀劍扇形地向草廬圍來。忽然,一人驚呼道:“這裏有羊圈,那頭野狼怕會躲到羊群裏了。”擦亮火摺,點起火把。火光映照之下,六人滿身戎裝,赫然穿的是明軍甲胄,相互揮手示意,一起向羊圈圍攏過來。那羊圈裏果躲著一頭粗壯的惡狼,已咬斷了一隻羊的喉管,正撕扯而食,見了火把,陡然抬起頭來,呲出白森森的牙齒,兀自滴著淋漓的鮮血,連連低吼。
一個身材高大威猛的大漢道:“心了!困獸猶鬥,這頭惡狼怕是要拚命了。”眾人紛紛呼喝,心圍逼而上,堪堪到了近前,那狼猛地縱身跳起,竟向屋內躍來。袁崇煥一驚,想到老翁醉臥在地,怕它傷及,挺身出來,迎頭一劍揮出,削掉狼的半邊腦袋,那狼在地上一滾,兀自掙起半個身子,長嚎幾聲,倒地死去。
“好劍法!”幾人喝彩著到屋前相見,袁崇煥見他們戰袍破敗不堪,上麵隱隱似有血跡,問道:“幾位可是來自遼東?”
那個大漢粗聲道:“別再提什麽遼東,都拱手讓與後金了。”彎腰坐下取酒便吃,其餘五人侍立不動。袁崇煥暗覺震驚:怎麽,難道廣寧敗了?那大漢喝幹一碗酒,看看地上醉臥的老翁,似是自語道:“這叫打的什麽仗?十三萬大軍竟敗給了五萬兵馬,真他娘泄氣!”
“廣寧到底如何了?”袁崇煥心頭大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