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0章
驅快步不停地往斜坡上走著,害得我全身濕透,氣喘連連,忍不住這麽問他。從車站到這裏已經走了超過三十分鍾。雖然這是學生的窮遊,可是真到了該花的時候,打車的錢我還是付得起的。我有點恨這個走出車站就理所當然般走起路來的人了。
“是這裏。”走到一間夾在精致的小旅館和帶玻璃外牆的食料店之間的,樣式古典、棱角分明、四層高的公寓前,驅這麽說。我們走上低矮的石階,在公用玄關牆上的郵箱中尋找蘭伯特這個姓。
“在這兒。”
在一堆小郵箱之間,我發現了,姓名欄上的確寫著費爾南·蘭伯特。我有點興奮起來。終於要迎來解開聖·塞寧文獻這一曆史之謎的時刻了。
“驅,沒錯兒了,我們走吧。”
這是一棟沒有電梯的古老建築,樓梯很寬,扶手上有著精美的木雕裝飾。我們來到三樓,按照郵箱上看到的房號尋找蘭伯特的家。要找的房間在走廊的盡頭。驅叩門,但沒有回應。我稍微用力敲了敲門。可是,房間裏一片寂靜,絲毫動靜都沒有。
“人不在。昨天我們發的電報,他沒有收到嗎?”
我們在卡爾卡鬆已經給蘭伯特發了電報,說我們會在今天下午到訪。我對跟蘭伯特見麵抱有很大的期待,所以此刻的失落也相當大。就在這時,一名老人雙手抱著購物紙袋走上了樓梯,看見我們之後,急匆匆地從走廊上趕來。
“我就是蘭伯特。讓你們久等了。”
老人對等在門前的我們說道。他的聲音很響亮,沉穩又帶有深度。身上的夏裝雖然已經跟不上潮流,但還是端正地打著一條細領帶,不失禮數地做好了迎客的準備。
“一個人住的地方,請見諒。”
老人用鑰匙打開房門,把我們迎入室內。這位戰前長大的地方老知識分子,不知已過上多久的獨身生活了呢,總而言之,手抱購物袋的身姿還是跟他一點都不合襯。老人懷抱著普利索尼超市購物袋的身姿,有種不合時宜、生硬而不自然的感覺,讓見者不由得失笑。老人自己的臉上也麵露微笑,仿佛他已經先一步拿自己的滑稽來取樂了,可見他的闊達心境。從中流露出的,定是經漫長歲月構築起來的知性,還有高層次的幽默氣質。
百葉窗關上了,第一個房間一開始很暗,仔細一看,地板、牆壁被至少數千本的書完全淹沒了。走過書齋,是寬敞的起居室,靠牆擺放的餐桌上,有為我們準備的午飯。
“您在寫書嗎?”
老人開了瓶葡萄酒,手腳利索地切開、盛放冷肉時,我向他問道。書齋的桌上,在塞滿煙頭的煙灰皿和堆積如山的書之間,一遝厚厚的手稿引起了我的注意。
“是的,小姐。書名叫作《馬賽時代的西蒙娜·韋伊》,希望有生之年能寫完吧……”
“西蒙娜·韋伊在馬賽待過嗎?”
西蒙娜·韋伊在就讀巴黎高師時,是連西蒙娜·德·波伏娃也在她麵前抬不起頭的才女,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中夭逝的著名女思想家。我對這個突然出現在老人的話語中的名字多少抱有興趣,向老人問道。
“是的,韋伊在馬賽的生活始於一九四○年九月,終於一九四二年五月,有將近兩年——就是我們發行《南法通信》的年代。韋伊家是猶太人,在德軍進駐巴黎時逃難到非占領區的馬賽。在《南法通信》狹窄的編輯部,我們經常跟韋伊展開討論。在夏天也跟她一起,在她家麵朝著加泰羅尼亞海的海邊遊過泳,那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一瞬間,老人的視線仿佛投向遙遠的往昔。
“……韋伊的雙親決定逃亡到紐約,韋伊也隨他們而去,之後,她又舍棄了那邊的臨時住所,單身前往倫敦,為的是參加對德抵抗運動。最終在倫敦死去。轟轟烈烈的一生。”
“亨利·杜爾涅是《南法通信》的同人作者之一嗎?”驅問道。終於進入正題了。我跟著問:
“我們很想知道,杜爾涅的《聖·塞寧文獻考察》登載到《南法通信》的經過,還有之後杜爾涅先生的行蹤。為什麽登載了杜爾涅論文的那一期怎麽也找不到呢?其他期號全都在圖書館找得到。我為了找那一期,花了不少心思啊。”
“嗯。那一期剩下的隻有兩本。我們對外的說法是缺了一期。”
老人說出了令人震驚的話。全世界隻剩下兩本,怪不得我再怎麽找也找不到。
“隻有兩本了嗎?到底為什麽啊?”
“印刷的時候,工廠裏的雜誌連原稿一起,一本不剩地被官府沒收了。印刷工留了兩本在一旁作為樣本,幸運地逃過了搜查。”
“到底為什麽會這樣啊?”我著急了,問道,“為什麽警察會查收雜誌啊?”
“我還是從頭說起吧。”老人說著,把雙肘支在餐桌上,一邊用力地用拇指揉著太陽穴,一邊對我們說出一個長長的故事。驅用手指捋著劉海,靜靜地聆聽著。這是當這名青年對某樣事物抱有不尋常的興趣時,才會有的動作。
“……經蒙彼利埃的友人介紹,一九四一年秋的某日,一名素未謀麵的,不到三十歲的青年到訪我家。青年叫作亨利·杜爾涅,自稱對圖盧茲的鄉土史研究很感興趣。這時杜爾涅帶過來的論文,就是那篇《聖·塞寧文獻考》。”
雖然是初次見麵,蘭伯特對青年知性、謙虛的態度有了好感,跟他保證,隻要原稿的質量不差,便會在下一期刊載。經過編輯部的檢討,沒有發現問題,決定次期刊載。蘭伯特寫信通知了杜爾涅,而杜爾涅也禮貌地回信致謝了。
“第二年,一九四二年一月三十一日,印刷廠遭到警隊的突襲搜查,剛印好的雜誌全部被沒收,當然,編輯部和我們的自宅也沒有逃過被警察搜查的命運。”
翌日上午,蘭伯特等人被傳召到馬賽的警察局,被問及的卻是一名逃亡的波蘭醫生投稿的多少帶點時事色彩的論文。該論文的筆者已經於前一晚在自宅被捕。關於這一點,蘭伯特等人怎麽也無法信服。的確,《南法通信》編輯部的方針裏麵含有批判協助德國的維西政府的色彩,投稿者之中也包括了社會主義者,可是那篇論文怎麽看都不像是會成為當局眼中釘的東西。在以前甚至刊載過筆鋒更尖銳的論文,連編輯部也認為多少帶點危險色彩的,那時也完全沒有引起警察的注意。不過,在雜誌被沒收之前不久的一月二十四日,在非占領區馬賽,剛發生了前所未有的對六名對德抵抗運動成員的處決。下一次的處決發生在圖盧茲,二十人,在塞特港又因饑餓而引發了暴動。在情勢如此緊迫的背景下,每個人都預感到維西政府對反政府言論的規製和鎮壓會愈發嚴苛,對沒收事件產生的疑惑,也就漸漸地被遺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