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我們從宇治回到京都,晚上到新京極逛街購物。天空中飄起零星小雨,我們都毫不在乎。


  第二天,我們來到清水寺正殿前麵的舞台上觀賞美景,還參觀了京都故宮。從紫宸殿到多次召開過曆史上重大會議的小禦所、天皇和皇太子讀書治學的禦學問所,最後來到了清涼殿。拉門上畫著胡枝子花的萩戶之室以及妃嬪晚上恭候天皇召喚的藤壺舍原來就在這兒,還看了清少納言校注:清少納言(約966-約1025):是平安時代著名的歌人、作家,中古三十六歌仙之一,代表作《枕草子》皺著眉頭說“看著讓人害怕”的荒海圖隔扇。這是一幅奇異的水墨畫,一側是一個長腳奇人背著一個長手異人,一側是一個長手異人把手伸向波濤洶湧的大海想要捕魚。當我想到《枕草子》的作者也曾站在這幅隔扇前時,心中升起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我們在華族會館吃過午飯後,便動身前往以金閣聞名的鹿苑寺校注:鹿苑寺,又名金閣寺,是一座最早完成於1397年(應永四年)的日本古刹,位於京都府京都市北區,是一座臨濟宗相國寺派的寺院,其名稱源自於日本室町時代著名的足利氏第三代幕府將軍足利義滿之法名,又因為寺內核心建築舍利殿的外牆全是以金箔裝飾,所以又被昵稱為“金閣寺”。


  樓閣在寬闊的池麵上投下寂寥的倒影。據說在從前,正如金閣這一名稱所示,的確是貼滿金箔的。給箱盒、佛像貼金姑且不論,給整幢建築貼金的想法著實令人吃驚。足利義滿校注:足利義滿(1358年9月25日-1408年5月31日):室町幕府第三任將軍,1368年繼位。1378年移居京都室町,正式稱室町幕府,同時他也被看作是室町時代的開創者大概是一個極其任性的人吧。


  在曆經數百年之後的今天,隻有殘剩的一點點金箔,在晚秋的陽光裏,勾起人們對往昔的追憶。


  現代的我們已無法看到昔日金碧輝煌的雄姿。可是,也正因為如此,我們才能夠更純粹地感受其身姿的絢爛和時光的流逝。


  第六天,我們從山陰線前往這次旅行中最遠的天橋立校注:天橋立是簇擁著約7000棵鬆樹的長3.2公裏、寬40-100米的長條型沙洲。在日本京都府西北部日本海宮津灣內,呈南北走向,其西麵是阿蘇海(內海),東麵則是宮津灣(屬日本海)。值得慶幸的是,天氣很好。


  去的時候我們分乘幾艘摩托快艇前往,一路上從船上觀賞景色,然後坐纜車來到傘鬆公園。傘鬆公園有“XX觀景”的習俗,因為太不雅觀,所以我們舉起手臂,用“袖下觀景”來替代。


  天橋立是天下無雙的風景勝地。我舉起照相機,準備拍些照片以作旅行見聞的談資。就在這時,我的視線和前麵不遠處顯得有些無聊的千枝子小姐的視線對上了。


  和二見灣的時候一樣,這一路上就沒見過千枝子小姐叫哪位同學給她拍過照。當然,全體同學一起拍的集體照,那是不樂意也得一起照的。


  除此之外,她就沒照過相。


  說起來小鬆家和有川伯爵家還沾著親,有時候在學校裏千枝子小姐和八重子小姐也在一起。


  八重子小姐從旅行的一開始就非常熟練地擺弄著照相機——這種時候,美麗的千枝子小姐理應成為被拍的對象啊……我心裏這麽想著,便手持相機,拿眼神詢問千枝子小姐道:


  “——照一張?”


  但是千枝子小姐也用眼神答道:

  “——不。”


  回來的時候我們列隊從天橋立走過。真是名不虛傳的海上浮橋。風平浪靜。在海麵上綿延三四公裏的鬆林,被安詳的浪濤輕輕地拍打著擁抱在懷裏。筆直望去,宛如沒有盡頭的山路一樣,然而你卻能在咫尺間感受到海潮的味道。


  腳下是鋪得像一床薄薄的棉被一樣的鬆針,轉眼朝海灘望去,則是綿延的白沙。


  途中我們有一段自由活動的時間。


  我們來到與大海連成一片的沙灘上。被海浪衝上來的海草,像數不清的布條橫七豎八地躺在沙灘上。大家撿起了貝殼,於是我也彎下腰來。


  一開始撿,就想要撿形狀更好、更漂亮的貝殼。正當我來到離海浪最近的地方,像個小女孩一樣專心致誌地尋找的時候,有一個人靠近我叫了一聲:

  “花村小姐……”


  我吃了一驚,抬頭一看,原來是千枝子小姐。在她那微弱的聲音所能波及的附近,看不到其他人。這時,正好夕陽映紅了宮津灣的海麵。


  千枝子小姐繼續悄聲說道:

  “……回到東京後,你能聽我說一說嗎?”


  我們結束了一個星期的修學旅行,乘坐超級特快燕子號平安抵達東京站時,已是次月十二月一日晚上九點。


  回到家,把黃楊木梳等禮物取出來後,已經非常疲倦。時間也很晚了。一切都先放一邊,趕緊洗了個澡就上了床。


  到底是睡慣的被窩容易入睡,我馬上就酣然入夢了。


  一回到日常生活之後,我就掛念起千枝子小姐的事。說到日本式的美人,眼前浮現出的不是那種西洋式的昂首挺胸的活潑樣兒,而是一張微微低垂、略帶愁容的臉。


  千枝子小姐正是這樣的日本式美人。這樣的人一本正經地對你講“有話要說”,那肯定是不可掉以輕心的某種嚴重事態吧。另一方麵,這也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會是什麽事情呢?


  而且,千枝子小姐不在她自己家裏說,而是說,到我家裏說起話來方便。大概是因為我家裏沒有其他人知道她的緣故吧。事情變得更加神秘兮兮的了。


  放學回家時,我們倆不動聲色地一起到了我家裏。


  我把千枝子小姐帶到我的房間,讓人端上來紅茶後就隻有我們倆了。因為千枝子小姐穿著校服,所以我也沒換衣服,和她麵對麵坐下。


  千枝子小姐開口說道:

  “謝謝你那天邀請我拍照,真是非常抱歉。”


  我搖搖頭。像千枝子小姐這樣長得如此端正的人,給她拍照的人肯定很多,也許對別人給她照相感到厭煩和不悅吧。


  可是,千枝子小姐的話題卻朝著意外的方向展開了:


  “前些日子我們不是在銀座碰見過嗎?”


  “是啊。”


  千枝子小姐說的是我們在能樂麵具展上的邂逅。


  “其實和那時的事情有關。”千枝子小姐說。


  “……嗯?”我有些莫名其妙。


  “我還是從頭說起吧。修學旅行的時候,大家都帶著照相機吧?”


  在我們學校,幾乎所有的人都帶去了。


  “是啊。”


  “所以我也想著帶上個照相機,於是就去找八重子小姐商量。因為她拍照已經有一些時日了。”


  小鬆家族的女子嫁入了有川家族。由於這層關係,千枝子小姐進出有川府的機會也應該不少。大概千枝子小姐就是在有川府看到八重子小姐擺弄照相機的吧。


  愛好攝影的人很多。非進口相機不行的時代已經過去,攝影愛好者的群體得以進一步擴大。近來,女性攝影愛好者的集會之類也常常成為人們談論的話題。如果說八重子小姐熱衷於此的話,那麽向她請教也是理所當然的。


  “——八重子小姐介紹說,‘奧林匹克’便於初學者使用,而且價錢也合適。”


  我在報紙上看到過“奧林匹克”的廣告。高級照相機要好幾百元,而這款國產普及型“奧林匹克”相機卻不到十元。對初學者來說應該是比較合適的機型。而且因為機身比較小巧,女孩子用起來也合手。


  “奧林匹克”這一名稱聽起來也響亮。繼洛杉磯奧林匹克運動會之後,明年將舉行柏林奧運會,而我們東京正在申請舉辦下一屆奧運會校注:這裏的柏林奧運會即1936年的第十一屆奧運會,當時,國際奧委會即在進行下屆奧運會的準備工作,在申辦的多個城市進行多輪投票後,東京、赫爾辛基兩市獲得預選權。最後表決時,東京以37票獲勝,赫爾辛基得了26票。由於次年(1937年)發生的盧溝橋事變,國際奧委會剝奪日本東京、劄幌兩市夏季與冬季奧運會主辦權,決定將赫爾辛基和奧斯陸作為夏、冬季奧運會候補地。由於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1940年1月1日芬蘭通知國際奧委會放棄主辦權。隨後,戰火遍及歐洲和世界各地,第十二屆奧運會也就被迫取消了。


  競爭對手好像是北歐的赫爾辛基。不過,據報道,占優勢的是東京。


  如果像預測的那樣決定在東京舉辦的話,那麽奧林匹克運動會將首次在亞洲舉行,全世界的人們將雲集於這個東方之都。


  那時,我就可以親眼目睹以往在某個遙不可及的地方舉行的奧運會了。現在,奧林匹克這個字眼,正是代表著一個輝煌夢想的語言,而且,這是一個即將成為現實的夢想。


  “——所以,我就讓八重子小姐帶我去了服部鍾表店。”


  我想不會是隻有她們倆去的,肯定是和兩人中哪一個的哥哥或者叔叔什麽的一塊兒去的。


  而服部鍾表店,當然就是尾張町街角上那家屋頂上有個鍾樓俯視著過往行人的店了。說是鍾表店,其實經營著眼鏡、裝飾品、留聲機等各色備樣的商品。


  當然也賣照相機。


  “——因為我們要買的東西早就決定了的,所以非常簡單。買好奧林匹克,讓店裏的人給裝上膠卷,來到銀座大街,馬上就開始了你照我、我照你的攝影實習。”


  這很自然。聞名天下的銀座,不缺可供拍照的建築。也許還以那聞名遐邇的柳樹為背景照上一張吧。


  “——在銀座照了七八張。奧林匹克用的是八張裝膠卷,說是可以拍兩倍十六張。花了大約一個星期才把剩下的拍完。然後,叫家裏人拿到服部鍾表店衝印。”


  隻要不是在非常不方便的地方,人們一般都會在購買照相機的店裏衝印的。問好取照片的日期,然後讓店裏的人在照相機裏裝好新的膠卷。


  有些誇耀愛好攝影的人,甚至在自己家裏建起暗室,自己衝放照片。


  不過,女性還是去店裏衝印為多。


  拿著印好的一遝照片——照得怎麽樣呢?一邊這麽想著,一邊一張一張地看下去,真是一件快樂的事情。我也用家裏的皮萊特照相機體驗過的,所以非常理解。


  “——可是沒想到……”


  說到這兒,千枝子小姐頓住了話頭。我稍稍探出身子問道:


  “沒拍好……?”


  “不是……”


  千枝子小姐說著把手伸向了放在身旁的手提包。那是放教科書等物品的上學用的書包。千枝子小姐從裏麵取出來幾張照片。


  “可以看嗎?”我問道。


  千枝子小姐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接過照片,一張一張地看下去。大概是當天天氣很好的緣故吧,照片拍得很清晰。


  這些照片有的是在服部鍾表店前麵拍的,有的是在走了一段距離的地方拍的。市營路麵電車也上了照。當然,這些都是背景,照片的正中間是八重子小姐或者千枝子小姐,也有她們倆一起擺著姿勢的照片。


  背景的人物以穿洋裝的女性為多,看起來就是銀座的樣子。以背影入照的人物中,係在腰間的下垂的蝴蝶結是今年的流行。


  可是,我反複看了這些照片,也沒發現什麽特別之處。我把照片拿在手裏,像孔雀開屏似的展開後朝向千枝子小姐,就像在玩紙牌遊戲一樣。


  “不是拍得挺好的……”我說道。


  千枝子小姐像是在抽王八似的伸出食指。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吧,我感到千枝子小姐的手指有些微微顫抖。


  “……這一張。”


  纖細的指尖指著的是一張照著八重子小姐的照片。這是在服部鍾表店前拍的。


  “——這張怎麽啦?”


  “八重子小姐的身後,有一個男人吧?”


  “——是啊。”


  因為本來就是嘛,所以我脫口答道。聽了我的話,千枝子小姐長長地鬆了口氣,把身子靠在了沙發上。那神情,簡直就是在說:“你也看到了啊。”真是奇怪的反應。


  可是,又不是什麽讓人覺得奇怪的男人啊。那是一位穿著上等西服的年輕紳士,長相還頗有氣質,站在離八重子小姐幾步之後的地方朝這邊看著。


  奇妙的沉默持續著,不一會兒,千枝子小姐斷斷續續地低聲說道:

  “你不覺得嗎?……這個人的臉,和那個時候的麵具……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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