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秋學期總是那麽匆匆而去,而今年更是特別。
首先是舉行了建校五十周年慶典,紀念展覽會還得到了皇太後親臨禦覽的殊榮。然後是在日本青年館舉行了紀念音樂會,緊接著又是體操表演會——重大活動接連不斷。
簡直像快速轉動的走馬燈一樣目不暇接。我感覺像是被什麽東西催促著似的。這可能是因為一直覺得還很遙遠的最後一學年已經來臨的緣故吧。
而當聽到要去修學旅行的時候,我不由得認識到,不管願意不願意,從小一成不變地度過的日子,已經來到了一個轉折點。
出發的那天,不巧的是,前一天夜裏的雨還在下個不停。別姬小姐開車送我。我來到外麵準備坐車,雨蒙蒙的天空還是昏沉沉的,戶外的寒意讓人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媽媽也一起送我到東京站。
廣播裏傳出通知列車出發和到達的帶著
鼻音的高亢聲音:“東京、東京。”還有電鈴的聲音。這些聲音早就喚起了我人在旅途的感覺。
點名之後,我們乘上了列車。我從車窗和送行的人們互相揮手的時候,感覺自己已經脫離了日常生活,成為了銀幕上的一個登場人物。
列車於九點準時從東京站出發了。
過了三島,天空稍稍變得明亮了一些。不用說,大家都歡呼了起來,因為大家都期盼著能夠看到富士靈峰的雄姿。然而遺憾的是,那美麗的雄姿卻仍在重疊的雲層後麵。
濕潤的橘山和茶園,稻草屋頂的農家,收割完稻子後的田野……看著接連不斷地展現在眼前的一道道風景,不知不覺天空已經放晴,晚秋清澄的陽光開始灑滿車窗。
在名古屋換乘關西線,五點五十分抵達二見。早上還在東京,隻需坐著,傍晚時分人就已經在伊勢了。《東海道徒步旅行記》校注:江戶時代作家十返舍一九(1765-1831)的代表作中的彌次和喜多聽了,肯定會大吃一驚吧。
晚上的二見鎮靜悄悄的。隻有遠處傳來的浪潮湧動的聲音,在告訴人們那邊就是大海。我們分乘幾輛車,來到了今夜住宿的旅舍。
熄燈後,我們在黑暗中仍然興高采烈地瞎聊,枕邊伴著二見灣不息的濤聲。我不由得想起——在麴町的家中,爸爸、媽媽、哥哥,還有別姬小姐,這會兒在幹什麽呢?
劈——起床的哨聲吹響了。不知什麽時候睡著的我,從淺淺的睡夢裏驚醒過來。
跳起來做好準備,吃過早餐,大家一起在淡淡的朝霧中向海邊走去。
路的左手邊就是廣闊的大海。東方遙遠的地平線上,懷抱旭日的群山熠熠生輝。我們沿圍著欄杆的遊覽人行道放輕了腳步走著,不一會兒,太陽終於升起來了。
“啊……”
大家不由得發出了讚歎的聲音。閃爍著金光銀光的波濤間,朝陽又給它添上了紅色。交相輝映的波光,每一秒鍾都在發生著變化。
“彩色電影也比不上這一現實景象吧。”
和我並排走著的道子小姐說。這個桐原侯爵家的小女兒,是我現在最要好的朋友。
“那當然,連腳後跟也趕不上呢。”我附和道。
不但色彩和濤聲如此,眼前的現實世界裏還有電影所沒有的開闊感和海潮的馨香。更主要的是,眼前的景象不是用大頭針釘在膠片上的標本一樣的景色,而是鮮活生動的。說句惹人笑話的話,我有一種景色也在看我的連帶之感。
當我們正好轉過通往夫婦岩的大拐角的時候,太陽完全脫離了遠處的群山。勢不可擋的圓盤像上樓梯一樣迅速爬升。當然,旅舍的人就是湊著這樣的時刻把我們送出來的,可是恰好此時此地的巧妙安排卻不由得令人嘖嘖讚歎。
隨著旭日東升,從旅舍出來時還有點像剪影畫似的周圍的景物,也一下子披上了色彩。在側麵照來的陽光下,人們的臉龐也清晰地浮現了出來。清晨寒意襲人的空氣,也似乎增添了幾分柔和。
說起二見灣馬上就讓人聯想起來的夫婦岩,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
從三層樓那麽高的巨大的男人岩的頂部,有一條粗大的稻草繩通往女人岩。以前在照片上看到時,我還以為就像立在院子裏的大一點的風景石那麽大。看到實際的景物,才知道是個可笑的誤解。不實際接觸一下就不會明白的事,還真是不少。
這兒的日出,正是二見灣的名勝。有很多人來看。我們因為要馬上坐巴士前往伊勢神宮參拜,所以全副武裝地穿著冬天的外套。但是那些隨處可見的住宿客人中,很多人都像是看了日出再回去吃早飯的樣子。
有好幾個身上裹著旅舍的和式棉袍。還有的客人像是一大早就泡了澡出來的,把毛巾搭在肩上。這些人的眼睛時不時地向我們瞟來,好像我們成了動物園裏的珍稀動物似的。
眼前美麗的景色,正是拍照的好地方,我把手伸向掛在脖子上的照相機。這是修學旅行中第一個拍照的好時機。我本想拍攝在朝陽的照耀下熠熠生輝的大海的,可是雅吉哥哥卻一直告誡我說:
“你拍逆光還不行,所以你可要背對著太陽拍啊。”
我給道子小姐和身旁的兩三個同學拍了照,也請她們幫我拍了。到處都在響起哢嚓哢嚓按下快門的聲音。
這時,我無意中看到了前麵不遠處麵向夫婦岩站著的千枝子小姐端正的側臉。但是,她的脖子上、肩膀上卻都沒有掛著照相機的吊帶。
——難道是忘記帶了嗎?
那樣的話,一個人像局外人似的,怪寂寞的吧。
——我給她拍一張吧。
我雖然心裏這麽想,可是不知為什麽,我在她臉上卻感到一種不可思議的拒絕的神色,於是就沒有過去。
我們從伊勢一路經過大阪、神戶來到明石。途中重要之處,都由當地高等女校的老師們來給我們做導遊,介紹得非常認真、仔細。
第三天抵達京都。次日前往平城古都奈良。
我們遊玩了興福寺、春日大社後,在若草山的山腳下休息。這時,突然響起了震耳的鈴鐺聲。
“號外,號外!”
聽到這樣的叫喊聲,大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都感到有些緊張,沒想到卻是第二皇子誕生的喜訊。我們在歡呼萬歲表示慶賀之後,便動身前往東大寺。
我們在公眾集會大廳吃過午飯後,來到了大草坪上。十一月底的草坪已經看不到綠色,而是像鋪上了一張黃枯草的地毯。明媚的陽光下,有三隻仙鶴好像根本沒看到我們似的,擺出一副鳥王的姿態,在悠然自得地散步。
這裏等會兒有我們期待已久的喂鹿活動。我們各自買來專門用來喂鹿的薄脆餅,興奮地等待著。
護鹿人出現了。像女孩節偶人中的男仆一樣穿一身白色的和服,手裏拿著個喇叭。懷古的傳統服飾和西洋喇叭的組合看上去煞是奇妙。
“就是用那支喇叭喚鹿的。”
正當我們交頭接耳地議論著的時候,那支小型銅管樂器對著藍藍的天空高亢地吹響了。
於是,鹿群馬上像賽跑似的接連不斷地奔來。四周響起一片奔跑的蹄聲。那陣勢,就像全奈良的鹿都要聚集到這個院子裏來一樣。
這樣一來,悠然自得的仙鶴也隻好躲到角落裏去了。原本靜悄悄的草坪上,轉眼間就被約摸有三百多頭的鹿群占領了。
鹿兒們對著撒在地上的馬鈴薯伸長了脖子,一心一意地張動著嘴巴。
有大鹿,也有小鹿。棕色的身體上,隻有圓乎乎的屁股是白色的。背著身子低頭吃食時,那屁股稍稍往上一撅的樣子真是可愛。
吃完馬鈴薯,鹿兒們抬眼朝我們看看,似乎在說:接下來該吃你們的了。然後就踩著碎步,徑直向我們小跑而來。
鹿兒們早就知道我們手裏有它們愛吃的薄脆餅。
“哇——跟過來了——”
四處響起夾雜著歡笑的尖叫聲。我也被一頭鹿兒拿臉頂著,似乎在催促,趕緊給它吃的。
“好,好,給你!”
因為鹿角已經鋸掉,所以即使是雄鹿也不會傷人。不過,還是讓人有些害怕。
最後一個還留著薄脆餅的是有川伯爵家的八重子小姐。臉蛋長得有點兒像鬆鼠。不久以前我還和她交往甚密,也應邀去她家參加過幾次派對,還幫過她做英語家庭作業。
自從我和桐原侯爵家的道子小姐交談之後,不知不覺地和八重子小姐就有些疏遠了。
八重子小姐有些喜歡讓人幹著急的地方,今天又在讓鹿幹著急了。
她把薄脆餅藏在口袋裏,像是在故意扭著腰肢走路。可是,對手也是身經百戰的老手。
——這家夥很可疑啊。
——是啊,很可疑。
鹿兒們似乎在這樣交換著意見似的,漸漸地把八重子小姐圍了起來。
“哎呀,有川小姐,形勢不妙啊。”
“你可怎麽辦啊?”
聽到大家擔心的聲音,八重子小姐起初還是一臉的滿不在乎,那樣子似乎在說:“哼,不就是幾頭鹿嗎?有什麽了不起的。”可是,鹿兒們好像用鼻子聞一聞就知道似的,把嘴巴伸向了八重子小姐的口袋。動物可不對伯爵家的小姐客氣。漸漸地形勢顯得有些險惡起來。
——別裝蒜了,快拿出來,臭小子!
雖然有川小姐不是臭小子,不過代替鹿兒們表達一下它們的心情的話,大概就該這麽說吧。
八重子小姐雖然還想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可是也已經被逼得毫無辦法了。當被鹿兒咚的一下頂在屁股上時,八重子小姐發出哇的一聲尖叫,從口袋裏掏出薄脆餅,像立春前夕撤豆驅鬼似的,慌忙把有些擠碎了的薄脆餅撒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