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秋季休假的一個下午,我和姑父他們一起去銀座看能樂麵具的展覽。
淺藍色的晴空,流動的白雲也映襯得分外潔白。廣告氣球下掛著宣傳條幅。從這邊看去,因為正好是反麵,所以一下子還認不出上麵的字。
簡單的片假名,反而由於字形相近而不容易辨認。
來往行人絡繹不絕。好像走在銀座本身就是一種樂趣一樣,大家的臉上露著喜悅的神情。
畫廊在法式麵包房哥倫班往裏走一點的地方。所以,我們就先在哥倫班享用了茶和甜品。
在嘴巴享受了法國的美味之後,接下來就要用眼睛來欣賞日本的藝術了。
漫步來到展覽會場。地方確實不大,不過這樣倒是似乎能夠讓人聚精會神地看。規模一大,讓人看得累了的話,注意力也就變得散漫了。
參觀者要在入口處簽名。姑父上前執筆。我在後麵等著的時候,意外地發現了一個熟人的身影。
明媚的秋天下,人行道上走來一個女孩,一身姑娘家穿的淡粉色櫻花地兒和服。和服的下擺上繡著鮮豔的貝桶和絛子,隨處鑲織的金線在午後的陽光下熠熠生輝。
“啊……”
我不由得叫出聲來。
那是在學校裏和我同班的小鬆千枝子小姐。一個引人注目的人物。
不過,她平時並不顯擺自己,文文靜靜的,話語不多。學習成績和體育運動也無特別之處。盡管如此卻引人注目,那當然是——因為長得漂亮。
拿已經畢業的學姐來說,桐原侯爵家的長女麗子小姐宛如開在野草中的玫瑰。如果說麗子小姐是那種五宮棱角分明的西洋式的美,那麽千枝子小姐就是像種在日本庭園裏的花。
白淨的瓜子臉,長長的睫毛,眼睛細長而清秀。隻有鼻子高於一般日本女性的標準。但這一點可以說,在現在是時髦的。
正當我為這次意外的相逢驚訝時,對方已經先向我打招呼了:
“你好!”
我慌忙還禮。走在千枝子小姐前麵、穿一身象征長壽的古鬆圖案和服的夫人看起來像是千枝子小姐的媽媽,也向我頷首致意。於是,姑父和姑姑也加入到了互致問候的行列。
“英子一直承蒙關照了。”
“哪兒的話,是我們承蒙關照呢。”
那位夫人果然就是千枝子小姐的媽媽。小鬆子爵家的太太。另外還跟著一名隨從。
象征長壽的古鬆也經常被大大地畫在能樂舞台上的,和今天這樣的場合非常相稱。這母女倆身穿和服的樣子真是好看,讓穿著洋裝來的我感到有些相形見絀。
千枝子小姐為何而來的原因,一看展覽馬上就明白了。我們說到能樂麵具時,首先想到的就是這種小巧玲瓏的年輕女子的麵具。
——小麵(小鬆家藏)
展品說明上寫著所有者的名字。
那麵具浮現出一種可謂東方的蒙娜麗莎般的神秘表情。大概是千枝子小姐家裏祖傳之物吧。自己家裏的麵具在銀座展示著怎樣的表情呢?
千枝子小姐就是為此而來的。
家裏有可以拿到展覽會上展出的寶物,真是讓人羨慕。隻要願意,一年四季天天都可以看。
“小麵”和千枝子小姐有著某種說不出的相似之處,光看嘴角,或者光看眼睛,讓人感到不知不覺中就會被吸引進去。我從整體上看過之後,又去看下一個展品。
看了幾個展品,拐過一個轉角,眼前出現了一個嚇人的怪臉。展品說明上寫的名字是“大惡尉”。雙眉間深深的皺紋,出奇的大鼻子,似乎是突然張大的嘴巴,讓人產生一種無法形容的恐懼。小孩子看了,夜裏肯定會被噩夢魘住。
能樂麵具表現的是人們的內心世界。也許正是因為它把我們心中存在的感情突然放大後擺到了我們麵前,所以才讓我們恐懼吧——正當我這麽思量著的時候,突然傳來一聲像是推倒了什麽重物一樣的巨大聲響。
我正麵對著這個怪異的麵具,就像恐怖的畫麵上突然加入了音響效果一樣,嚇得我差一點跳了起來。
“千枝子!”
隨後而來的這聲呼叫,又讓我大吃一驚。循聲看去,美人兒栽倒在地板上。
千枝子小姐當然沒有長得像男人那樣結實。
——她摔倒時怎麽會發出那麽大的聲音呢?
我不由得感到不可思議。
華麗的和服下擺紋絲未亂,讓人感覺不是在現實中似的,不像是躺著一個人,而是像躺著一個體形較大的洋娃娃。從那像一根木棍一樣躺著的姿勢來看,不是癱倒下來的,而是像推倒一個高挑的花瓶一樣,一瞬間直挺挺地倒下的。
雖然人長得瘦,可是一個人這麽倒下來的話,受到的撞擊和把人摔打在地上差不多吧。
“要是撞著了頭就嚴重了。還是不要馬上挪動為好。”
姑父冷靜地說道。圍在周圍的人也都點頭讚同。
幸好千枝子小姐在大約從一數到十的時間裏,朦朦朧朧地睜開了眼睛。姑父識趣地轉身走開了。大概是覺得年輕姑娘還是交給女人們為好吧。
千枝子小姐望著天花板,過了一會兒,嘴角邊微微露出似乎有些羞澀的笑容說道:
“我沒事。真是不好意思。”
鬆子姑姑說:
“要喝點水嗎?”
隻要跟接待處的人說一聲,就會給端上來的。可是,千枝子小姐本人卻口齒清晰的回答道:
“不用……”
說完慢慢地坐起身來。
千枝子小姐的媽媽一邊鞠躬一邊說:
“也許是和服的腰帶太緊了。讓大家擔心了。”
順著媽媽的話,千枝子小姐輕輕地撫摸了一下紮腰帶的部位,然後由隨從的人扶著,在供休息用的長椅上坐了下來。長椅雖然沒有靠背,卻是靠牆放著的,所以隻要願意還是可以把身體靠在牆上休息的。
長椅上原先還坐著其他一對客人,看到這麽一位年輕姑娘坐下來,也沒有盯著看,若無其事地起身離開了。
“我沒事了。我在這兒休息一會兒。大家請……”
既然這樣,呆在這兒反而給人家添麻煩。我們朝還沒看完的麵具走去。粗略地看了一圈回來,千枝子小姐手裏捏著一塊手絹,還在休息。
“那麽……”
這種場合,後半句“我們先告辭了”往往就不說出來了。
千枝子小姐稍稍探出身子,悄聲說道:
“……花村小姐。”
“什麽?”
我合著千枝子小姐壓低的聲音,把耳朵湊近她的臉。於是,千枝子小姐說道:
“……今天的事情,請不要對別人說。”
昏倒的事,作為一個少女,當然不想讓別人知道。對於這樣一個理所當然的請求,我當即點頭答應。
“在西洋的小說、電影裏,妙齡少女經常會昏過去。”
當我們坐在出租車裏時,姑父開口說道。
“這種比較,太不慎重了。”姑姑責怪道。
“哎呀——那種時候,總是正好有一個帥哥把她扶住的。”
“越說越輕率!”
姑父做出“真是吃不消”的表情,用手摸著下巴說:
“能樂裏也有這種造型動作,稱為‘佛倒’。”
“是向後倒嗎?”
“是啊,咕咚一聲,直挺挺的。可是,舞台上的表演暫且不說,在實際生活中——怎麽說呢,真會那樣像晴天霹靂似的突然倒下嗎?”
“女人的身心是很纖細的。不像男人那麽粗糙——是吧,英子?”
姑姑尋求著我的同意。作為一個在盡是女生的學校上學的人,我很想回答說:“不,其實女生也有粗糙之處。”不過,我還是裝出一副溫順的樣子說:
“啊……”
“哎唷,給數落上了——不過,幸好倒下來的地方沒有什麽東西。”姑父說。
“還真是呢——要是把頭撞在了椅子呀、花盆上什麽的話,那就糟了。”姑姑說。
“大概失去知覺後反而消解了不必要的力氣吧。那倒是好事。就像喝醉酒的人摔倒時反而不太會受傷一樣。”姑父說。
姑父他們還在繼續聊著。可是,我的腦子裏卻縈繞著一個疑問。
——千枝子小姐倒下的原因是什麽?
當然,起初我也以為隻是身體狀況不好引起的。在學校裏,有的人站著說話時間一長也會倒下。看上去體質羸弱的千枝子小姐昏過去也不足為怪。然而,當她從地板上坐起身來時的樣子卻有些奇怪。
千枝子小姐很快地瞟了一眼從位置上來看應該是摔倒前正看著的能樂麵具,然後像把離火太近的手騰開似的,迅速移開了視線。坐到椅子上以後,視線似乎仍在刻意回避著那個麵具。要是那個麵具是“大惡尉”的話還能理解,因為看著就令人厭惡。
可是,那兒展示的卻是——說明上寫著名叫“今若”的年輕男子的麵具。雖然略帶悲傷的神情,但看上去並不讓人不舒服,倒是可以稱得上有貴公子的容貌。
看麵具看得昏倒了——這也太脆弱了吧。又不是小孩子。而且還是這樣的麵具,真是沒由頭。
也許隻有我一個人注意到,因為這些情況都隱藏在“大庭廣眾下昏倒的年輕姑娘的不安情緒”背後了。
剛開始我也沒有多想,但是,隨著時間的過去,千枝子小姐湊近我說的話卻不可思議地在我耳旁回響:
——請不要對別人說。
我有一種感覺,這句話裏麵,不但指昏倒的事,而且還包含著那個“今若”麵具的事。
當然,至於因為這樣,所以我應該如何如何——我倒沒有想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