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這天空像是被誰用一把大刷子蘸著淡墨塗抹過似的。昨天星期六還是晴空萬裏,可是好天氣持續不了兩天。黃梅天就是黃梅天的樣子,下午又下起雨來了。雨滴在馬路上濺起水花。不過,隻要鑽進馬路邊寬大的店門,暫且就躲開了這招人嫌的雨。翻舞著淡紫色裙裝的下擺,沿著大理石飾麵的旋轉樓梯,噌噌噌地就來到了二樓書籍賣場。寬大的玻璃窗映照進午後的光線,在這種天氣裏,光線像是透過糊著白紙的拉窗照進來似的,顯得柔弱無力。對於鮮少見得到陽光的書籍來說,或許會喜歡這樣的日子也未嚐可知。我是讓雅吉哥哥帶著來銀座的——想要逛書店的話,大概一般都會去丸善書店校注:日本著名企業家早矢仕有的於明治二年(1869年)在外國駐日政府機構和商社雲集的橫濱創辦“丸屋商社”,其後在正式注冊商號時改成“丸善商社”,百餘年來,一直以前瞻性的經營理念和獨特的運作模式,成為日本一大文化標杆吧。不過,我近來偏愛的,卻是這家去年剛落成的教文館。寬敞的店堂,高高的天花板。如果是日式建築的話,那該是名叫鴨居校注:鴨居(かもい),是用在和室房間出入口及設置門窗的拉門框,設置在上方的框稱作鴨居,設置在下方的框稱作敷居的門楣。在那相當於鴨居的橫梁部分,掛著幾幅鑲框的書畫。其中一幅畫的是一隻側著身子的白色鸚鵡,乍一看就讓人感到幾分親切。
“落葉鬆,落葉鬆……”我模仿鸚鵡學舌的樣子說話。雅吉哥哥有些摸不著頭腦地問:“什麽東西?”我指著不久前剛剛出完最後一卷的《白秋全集》的書脊說:“這兒。”
“啊,原來是‘走過落葉鬆的樹林,切切地凝望落葉鬆’啊。”
“唷,你知道啊。”
“那當然,可別小瞧了我這個學士先生。”
哥哥豎起一根指頭,煞有介事地往上頂了頂帽簷。也許是想說,我可是有學問的。《落葉鬆》是北原白秋校注:北原白秋(1885-1942):日本詩人、歌人。本名隆吉的名詩。
“落葉鬆多寂寞,我與它細私語。”諸如此類。詩中同語反複多次出現,形成一種韻律,輕聲吟誦,令人恍若漫步林中小道。學校上課講到詩歌的韻律時,老師背誦了這首詩。記得當時老師還說有一首反複出現“NANOHANA(油菜花)”一詞的詩。的確,“NANOHANA”一開口就連著幾個N,“NA·NI·NU·NE·NO”聽起來多柔和,用來表現花瓣確實非常貼切。人們常說“一片油菜花”,這說明油菜花本來就是叢生的花,而不是孤傲之花。這麽想來,“NANOHANA(油菜花)”一詞反複出現也就理所當然了。NANOHANA(油菜花)、NANOHANA(油菜花)、NANOHANA(油菜花),連續的文字化作連綿的花海。
“那會不會也是白秋的詩呢……”我這麽猜想,可是我不知道這首詩的題目。而且,藝術出版社出版的《白秋全集》總共有十八卷,而眼前的書架上隻擺放著其中的幾冊。那片燦爛的油菜花掠過眼簾消失了。我轉過身,把目光落在了海外寫真雜誌上。我隨手拿起幾本,一邊認讀著上麵的洋文,一邊翻看風景和人物。
“喂,英公,快三點了。要不要去喝茶?你也有點肚子餓了吧?”
這倒是個實實在在的建議。可是,怎麽說我也是“妙齡閨秀”呀,在哥哥眼裏竟成了“英公”。而且,這話說得好像我多麽能吃似的,真是的。不過,吃人家的嘴軟,想想能白吃白喝,就不必柳眉倒豎了。這回是繞著旋轉樓梯往下走,來到了地下一層的富士冰點屋。正方形的桌子,擺得整整齊齊,構成有規律的幾何圖形。插在杯子裏的紙巾,雪白雪白的,讓人感到非常清潔。倒不是聽了哥哥的話產生的心理作用,我確實有些肚子餓了。我點了紅茶和奶油麵包卷。係著雪白圍裙的女侍端了上來。“老字號固然有老字號的味道,不過銀座這地方,還是這種時尚的店鋪比較相稱。是吧,哥。”
一個大學教授模樣的人,一邊閱讀著在樓上買的外文書,一邊慢慢品味著咖啡的醇香。也有帶著孩子在喝果汁的。一派星期天下午的熱鬧景象。
“是啊,開張還不到一年呢,就像新婚的嬌妻那麽新鮮。”
“嗬,說大話啊——連個女朋友都還沒有呢。”
“喂喂,別把人看扁了!我雖不才,卻也在為如何回絕一個個湊上來的女孩勞神費心呢。”
“有這等事嗎?”我歪著頭,自言自語地嘟噥道:“一年……”
“一年怎麽啦?”
“‘明年今日今宵的明月’尾崎紅葉《金色夜叉》主人公間貫一的台詞——不是啦,我突然想起了報紙上登的《一年以後再相會》的事。”
“什麽事啊?羅曼史嗎?”哥哥問。
我搖搖頭。那可不是什麽甜蜜蜜的事情。
“知道東京站吧。”我說。
“嗯。”
“那後麵就是八重洲橋。聽說東京灣退潮時,橋下的外濠護城河就會變淺。”
“從大海經過大川隅田川下遊部分,流入東京灣——嗯,那裏也該是連著的,屬於正常情況啊。”哥哥說。
“說是有個流浪漢,趁著變淺的時候,在河底的爛泥裏翻淘,想找到點值錢的東西。淘著淘著,淘到了一個亮鋥鋥的大塊頭(KATAMARI)。”
“——大化革新大塊頭和大化革新諧音啊。”哥哥打諢道。
我愣了一下,說:
“那是鐮足(KAMATARI)!無聊!——然後,那個流浪漢以為是金子,驚喜啊,想把它挖出來。可是,重得很,一個人還不行。找來在附近的另外兩個人幫忙,總算拉了上來。”
“總不會真的是金子吧。”哥哥說。“那倒不是,是一大塊黃銅——說是約摸有三十貫。值錢著呢。”“哦——不過,那種東西怎麽會躺在河底的呢?”哥哥問道。“不知道呀。”
真是不可思議的事情。我繼續說:“——反正啊,這東西太值錢了點。幾個人覺得不可以就這麽拿去賣了,借了個拉貨的車來,哼唷哼唷地做起了搬運工。”
“簡直像桃太郎的故事啊。”哥哥感歎道。
“是的,是的。就那感覺,結果搬去警察局。因為不是桃太郎從鬼島凱旋歸來,所以隻能做拾到遺失物品處理——可是,警察卻犯了難。”
“——因為沒地方放嗎?”哥哥問。
“不是啦。大件的遺忘物品,又不是沒遇到過。那麽大小的,根本不在話下。”
我替內務省警保局打起了包票。
雅吉哥哥歪著頭不解地問:“那是為什麽呢?”
“因為啊,想做登記卻沒有拾到者的居住地址。”
三個流浪漢又沒有固定的住所,隻能登記個名字。
“……啊,原來這麽回事。”哥哥恍然大悟。
“因為沒有辦法聯係,所以呢,三人決定,當時就把下次見麵的日期和時間定下來,一年後在吳服橋上碰頭。”
“嗬,像聽故事似的。”
“是呀——然後呢,再一起前往警察局。那黃銅如果沒有失主來認領就會發還給拾到的人,他們打算得了黃銅就拿去賣了錢分掉。”
“……嘿。究竟能賣多少錢呢?”
哥哥倒是挺現實的。
“說是每個人少說也能分上十五塊呢。”我說。
“不小的一筆錢呐。靠它能否維持上一年半載的生計呢?”
這麽說就更加現實了。
“嗯……不過啊,回頭想起來,發現黃銅,覺得一個人動不了的時候,那附近……至少還有兩個人在幹同樣的事情吧?”
“對啊。”哥哥讚同道。
“居無定所,靠幹那種事生活的人,沒想到……還真大有人在啊。”
“好像是吧——我估計啊,就是幹那種事,也有各自的地盤吧。”哥哥說。
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東京站是現代日本的象征。在這座雄偉的意大利文藝複興時期建築風格的紅磚建築的後麵,就有一群為了生活而不得不浸泡在泥水裏翻淘著河底,時而欣喜時而懊喪的人。
雖然已近夏天,但由於連綿的陰雨,還是讓人感到幾分寒意。想到這一陣子的氣候,我不禁問道:
“到了冬天還幹那種活嗎?”
“沒飯吃的話,隻能幹。不景氣啊——還有知識分子呢,走投無路,成了流浪漢。”哥哥答道。
“是嗎?”
“是啊……”
哥哥不知什麽緣故有些心不在焉地看著遠處的上方,呆了一會兒,喝一口已經冷掉的剩下的紅茶,繼續說道:
“……你們學校有時候也會出去參觀吧。”
“是啊——四月份去了禦浜離宮校注:即浜離宮恩賜庭園,位於日本東京,是四代將軍德川家綱的弟弟,綱重(德川家光的次男)為在封賞的土地上興建“海手屋敷”,而建造的一座庭園。現在,浜離宮恩賜庭園被指定為特別名勝及特別史跡,該園還是現在唯一保存下來的“潮入庭園”,五月份去了日光校注:應該是指日光東照宮,建於1617年,為德川家康的靈廟,之後由於三代將軍家光的緣故,使得它重新變成現在所見到的這般絢爛豪華之廟殿呢。”
比我們高一年級的同學,前些日子剛剛去紅葉山參觀了禦養蠶所回來。之所以能夠進入皇宮,是因為我們學校裏有不少皇族和華族出身的同學。
把禦養蠶所遷到紅葉山的是皇太後,現在守護著的是皇後。蠶寶寶吃了桑葉吐絲做繭。女孩子去參觀,再合適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