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另一場會議於隔天晚上結束,日期為1938年9月30日星期五。由此誕生了一句名言:“你可以在戰爭和恥辱之間做一選擇……你選擇了恥辱,將來就會進行戰爭(這句話是丘吉爾在慕尼黑會議後,抨擊張伯倫的綏靖政策時所說的話,慕尼黑會議結束的時間正好也是9月30日)。”皮埃爾和索朗熱對此並不在意,他們來到了威尼斯,那裏有比看報紙更好的活動。
阿爾伯特·梅斯特於第二年被動員參軍,1940年6月在索姆河防守一座橋梁時陣亡。他未完成的論文《不存在與絕對論》被發表在《解放報》(LaLiberation)上,被認為是戰後哲學的一部重要著作。至於翁貝托·裏皮教授,他出席了在羅馬舉行的作家大會開幕式,並當著墨索裏尼的麵不合時宜地引用了西塞羅的一句話——盡管是用拉丁語——“卡提利納(Catalina,反對元老院的羅馬貴族,被西塞羅挫敗),你還要消耗我們的耐心多久?”,導致他立刻被流放至第勒尼安海的一座島嶼。在那裏他將自己的敘事理論應用於一部龐大而曲折的中世紀偵探小說的創作工作中,卻發現這部小說難以卒讀,也沒有取得任何口碑或商業上的成功。經此一案,布倫納警長發誓他不會再受騙上當,並從那時起將他的職業生涯致力於對入室搶劫和家庭犯罪之類的輕鬆調查。
停戰後的第二天,卡尼爾夫婦離開法國,動身前往美國。皮埃爾在哈佛大學獲得了一份職位。他們的生活幸福美滿,沒有孩子。亞瑟·卡特·吉爾伯特爵士於1960年去世,享年92歲。他的屍體在臥室裏被發現,那是一間密室,鑰匙未被找到。
法式雞肉(這裏用了PouletGabrielle·Dorziat,Dorziat是上世紀法國著名女演員,曾代言過香奈兒,老爺子這裏可能是玩梗之類的)在砂鍋裏緩慢地冒著泡。索朗熱用一小塊麵包蘸了些醬汁,端到嘴邊嚐了嚐,自言自語地說“也許我用了太多迷迭香(Rosemary,被定義為愛情、忠貞的象征)。”她判斷醬汁已經適量減少,並往鍋裏添加了蘑菇、西紅柿、橄欖和一把葡萄,然後用木勺攪動,再加上一撮香菜和辣椒粉。她又嚐了一遍,“好吧,太完美了,”激動之情溢於言表,她喜歡盡善盡美。索朗熱瞥了一眼時鍾,上麵顯示著晚上七點半。皮埃爾答應八點回家,他在大學裏開了個會——那個小可憐兒討厭開會!——屆時他們會坐下來品嚐變得非常柔滑,味道也非常微妙的醬汁,隻有真正的美食家才能品評出來。
在這間井然有序的廚房裏——各類器皿都擺放在合適的位置——一係列銅製廚具閃閃發光。透過敞開的廚房門,她可以看到被細心安置在餐桌上的水晶和銀器,斜靠在籃子裏的拉菲酒瓶以及枝形吊燈內扭曲的紅色蠟燭。餐巾紙下藏著一個小禮盒,裏麵有一枚白金的圖章戒指,上麵刻著他們纏繞在一起的姓名首字母。索朗熱鬆懈了片刻,滿意地歎了口氣,為自己呈上一小杯波爾圖葡萄酒。今天是十月二十七日,他們的結婚紀念日。她已經親曆親為地把一切都準備好了,給他們的女仆休了一晚的假。她點燃了一根Muratti,拿過折疊放在餐具櫃上的報紙,上麵的大標題和短文清晰可見:
惡魔夫婦現身阿根廷
據本報社位於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記者報道,國際刑事警察組織發現了漢斯·施塔勒的秘密藏身處。漢斯·施塔勒是1938年殘忍殺害卡爾·霍尼格博士的凶手,他還有一名同謀芙蕾雅·霍尼格。這對夫婦隱姓埋名住在馬德普拉塔的一家旅館裏。在警方的審問下,這對夫婦否認與這位著名科學家的死亡有任何關聯。不過,瑞士當局已啟動引渡程序。一旦成功,他們將有可能揭露本世紀最神秘的罪行。
她將報紙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然後透過窗戶俯瞰房子後麵的花園。她的臉龐倒映在黑色玻璃上。那是一張柔嫩美麗的臉,微眯的眼瞼下有一雙淡然的灰綠色眼睛。她的嘴角掠過一絲微笑,心想:
“不會有任何引渡,再過幾個月戰爭就會爆發了。這是親愛的霍尼格博士告訴我的。很遺憾,小施塔勒終究沒有被捕。他是個沒用的懦夫。他有上千個理由殺死霍尼格,卻唯獨沒有勇氣。令人十分遺憾的是,芙蕾雅其實是完全清白的。但她該死,即便隻是因為對丈夫不忠。我已結過很多次婚,寧願死也不會背叛自己的丈夫。”
她心滿意足地看著自己的倒影,把一綹栗色的頭發撥回原位。窗外,在黑暗的花園上方,附近城鎮的慘白燈光仿佛吸收了半邊天。
她又轉身看了看時鍾。皮埃爾很快就到家了,但最後的幾分鍾總是最漫長的。她仔細清洗了她一直在用的玻璃杯,把它放在滴水板上,最後看了一眼幹淨的廚房,然後走進休息室,那裏唯一的亮光是煙囪裏跳動的火焰所發出的光芒。休息室位於房子前部,透過凸窗可以望見通往家門的小徑。在那裏,她看到車前燈的光束越來越近,汽車駛進大門。她站在映射火光的窗前凝視黑夜,仿佛血紅色的光漂浮在一棵栗樹的葉片上。草坪上的人可以看出那名年輕女子的苗條輪廓和她蒼白赤裸的肩膀,但絕對看不清她的麵容和唇邊的微笑。
“在那樣一個光線充足的房間裏,在眾目睽睽之下殺人純粹是瘋子的行為。當然,我知道他們在那裏,他們是計劃的一部分。原本的計劃太過簡單明了,沒有任何修飾。當霍尼格博士威脅說要把一切都告訴我丈夫時,我被迫接受了他想讓我扮演的角色。我承認自己演得太逼真了,但他連懷恨在心的機會都沒有。”
“之後,事情變得非常複雜,我意識到隻有亞瑟叔叔才能解決這些問題,所以我不得不去向他尋求幫助。的確,警方這次同樣對我造不成多大威脅,因為沒人能解釋我是如何從小屋裏出來的。但我不想讓丈夫對我抱有任何懷疑。我愛他,決心與他共度餘生。”
“亞瑟叔叔真的非常聰明,他結合所有事實想出了一種解答,真是不可思議。我沒有他的智慧,也不會想到把謀殺案歸咎於可憐的小施塔勒。他有動機和欲望,但缺乏意誌,他的潛逃證明了這一點。”
“如果能再次見到亞瑟叔叔,我肯定會很想告訴他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但我不想惹他生氣,因為他為自己的解答感到驕傲。事實上,所有人都會因這件事而蒙羞,因為坦白地說,他們完全被誤導了——我發現這真的非常有趣。也許正是這一切的簡易性愚弄了他們,也許是詭計太過明顯了。這一回,我是從皮埃爾在演講中談到的那封失竊的信中得到了靈感。我告訴自己,如果有人明目張膽地在證人眼皮底下犯罪,偉大的業餘偵探們永遠也破不了案,因為證據太多太明顯了。當他們尋找嫌疑人時,隻會覺得他們會用什麽複雜的詭計來實施犯罪。但我並不是很聰明,並沒有時間製定一個出色的計劃。霍尼格在他的演講中揭露了我所有的小秘密,因此我不得不趕緊讓他閉嘴。當晚我給皮埃爾打了一劑安眠藥,丟棄了霍尼格塞給我的那把破爛,從酒店的廚房裏拿出一把真正的刀,夜晚那裏空無一人。然後我走上了前往真理山的路。整個過程和目擊者所描述的一模一樣。最後我回到床上,睡在丈夫身邊。”
“這就是我想對亞瑟叔叔說的話,我知道這會讓他失望,因為他不遺餘力地編造了這個驚奇的故事,盡管我不知道他是否猜到了真相,但最終結果都一樣。以他的聰明才智足以瞞天過海,我們之間還有很多秘密。我知道他非常愛他的小‘愛麗絲’——他經常這麽叫我(指的當然是夢遊仙境的愛麗絲)——所以才沒把所有真相都告訴他。”
“我也不會告訴他我捅了霍尼格之後是怎麽從屋子裏出來,也不會告訴他我是怎樣營造密室的。不,親愛的亞瑟叔叔,我並沒有從天窗出來。那樣做太過繁瑣,也不夠體麵。再說了,我必須讓整個過程簡潔有效,在短時間內做出正確的選擇。在成長的過程中,我讀過亞瑟叔叔和其他許多人所創作的密室之謎。每當作者想出一個不切實際、不太可能或荒謬的解決方案時,我總是感到失望。我很喜歡簡潔的詭計,並已經完美實施了兩三種,但是沒有一種方法能適用於這種情況。門是被反鎖的,沒有人能從外部打開,因為始終有人在一旁觀察。整間小屋被嚴絲合縫地密封起來,常識會告訴你,沒有人能從中逃脫。”
“因此,當兩名特工圍著小屋檢查時,他們無法打開房門、百葉窗甚至是那扇天窗,毫無疑問我被鎖在裏麵了。當他們中的一人留守站崗而另一個跑去尋求幫助時,我依然被鎖在裏麵。但如果我們接受這一事實,就會遇到一個無解的局。正如亞瑟叔叔所說:一旦門被打開,休息室、臥室、浴室以及所有的角落和縫隙都被仔細搜查過,我們就必須承認,除了不幸的霍尼格本人,這裏沒有任何人。因此,我不得不借助一些詭計才得以脫身。正是這一點促使亞瑟叔叔想出了這種不可思議的解答,每個人都深信不疑,因為它很複雜。”
她豎起耳朵傾聽遠處一輛汽車駛來的聲音,但那並不是德拉哈耶熟悉的轟鳴聲。她經曆了短暫的失望,然後又重新開始思考,臉上流露出欣喜的神色。她接著說:
“我不太喜歡像皮埃爾的朋友們那樣,在幾乎每句話的末尾引用名言。但那句話似乎是有道理的,‘當你排除了所有不可能的,剩下的那個即使再不可思議,也一定是真相。’當所有人都抵達現場時,我依然還待在小屋裏,沒有人看到我隻是因為我讓自己隱形了。我仿佛能看見亞瑟叔叔的臉上露出了不讚同的神情。‘不,不,亞瑟叔叔,’我會說,‘不存在什麽歹毒的詭計,我沒有違背自然法則,也沒有施展巫術。’我會讓他再考慮了一會兒,然後解釋一切。”
“‘讓我們看看,’我會說,‘他們到達小屋前時發生了什麽。首先,酒吧裏的人——當然包括施塔勒和芙蕾雅——還有酒店經理和去找他的特工。大約十來個人,他們沒有花時間清點人數,因為當時天下著傾盆大雨,他們隻能用手電筒照明。別忘了另一個留下來站崗的特工。經理用鑰匙打開了門,推門而入的刹那,經理、特工和所有伸長脖子想往裏看的人都隻看到了霍尼格的屍體,在燈光明亮的休息室裏清晰可見,而我就躲在敞開的門後。特工率先進入屋內,徑直衝到休息室,他迅速地檢查了一下,然後又跑到臥室和浴室。經理奉他的命令,一直守在休息室的門外,禁止除施塔勒之外的人進入。與此同時,其他所有人都在黑暗中徘徊,要麽擠在門口,要麽在門廳裏相互推搡著,每個人都試圖從經理的肩上看得更清楚些。至於我….……’”
“‘是的,亞瑟叔叔,你猜對了。我藏在門廳的一個角落裏,在那裏我卸除了燈泡(結果發現並沒有必要,因為他們中沒有一個人認為要打開電燈開關。)一旦他們所有人都擠在一起,我便自然而然地融入人群中,沒有人會注意到。因為,你知道的,亞瑟叔叔,我在他們心理上是隱形的。’”
“‘那些淳樸的人發誓屋內隻有他們自己,意思是沒人看見那個身穿雨衣,或與其相似的女子。門外的特工保證除了他所看到的進入屋內的人之外沒有人離開,並不意味著沒有人離開過。他的意思是他沒有看到任何一個他能懷疑的嫌疑人。事實上,在門廳的眾人之間,確實有人從看守者的眼皮底下逃之夭夭;但正如我所說的那樣,她是一個處於心理盲區的隱形人。’”
“‘我再也受不了了!’亞瑟叔叔會這樣吼道(他很快就要發脾氣了),‘是誰?他長什麽樣?穿什麽衣服?他總不能赤身裸體吧?’‘當然不會,亞瑟叔叔,’我會紅著臉回答,‘他當時穿著一套紅金相間的漂亮製服,一件帶有黃銅袖扣的短夾克,頭戴一頂藥盒帽(就是傑奎琳·肯尼迪經常帶的那種),這使得他能夠不被人注意地通過。你看,’我會謙虛地繼續說道,‘每家大酒店都會有一些不被注意的人,他們好比家具的一部分,例如盆栽棕櫚樹、旋轉門和電梯間。有人會記得威嚴的門衛,友好的門房,招人喜愛的酒保,甚至是女服務員,如果她夠漂亮的話。但所有人都忽略了小侍者,然而他們一樣擁有人類的情感。’”
“‘你想知道我是怎麽做的嗎?非常容易。當我親愛的丈夫睡著的時候,我穿上了一件雨衣,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我羞於說自己隻穿著內衣。服務人員的衣帽間在通往廚房的走廊上,我花了很長時間尋找一件和我配套,甚至稍大一點的製服——我事先就注意到大酒店的服務員穿的製服和真理山酒店的一樣。我開車去了真理山,把車停在樹下誰也看不見的地方,然後敲了敲那間小屋的門,博士正在裏麵靜待好戲開場。’”
“‘剩下的你都知道了。關上百葉窗後,我取下圍巾和深色假發——其實它們沒什麽用——從桌子上收集了談判文件,塞在褲子前麵。然後我犯了一個錯誤,俯身去確認死者是否還活著——他看起來真的已經死了。但霍尼格沒有告訴我他會服用鎮靜劑,我的頭發肯定也是在那時掉的,險些功虧一簣。我把假發和圍巾塞進行服務生製服的褲子裏,再戴上藥盒帽,把頭發塞進去。最後我所要做的就是脫下雨衣,在門廳昏暗的角落裏等待時機。’”
“當其他人趕來的時候,一切都如我所料。除了芙蕾雅·霍尼格的崩潰,這實際上幫了不少忙,不得不說,經理注意到了我,問我在那裏幹什麽——他似乎認為他以前見過我——然後派我回真理山買點白蘭地。於是我急匆匆地離開了,門口那名特工甚至都沒正眼瞧過我,我就這樣與他擦肩而過。接下來我回到車裏,穿上雨衣,開車返回洛迦諾。不必多說,我是從員工入口回到大酒店的,和我先前離開的時候一樣。我把文件撕得粉碎,連同假發和圍巾一起扔進垃圾箱,再將服務生的製服放回原處,最後走到房間裏,靠在我親愛的丈夫身上,美美地睡上一覺。’”
“很遺憾我不能向亞瑟叔叔坦白真相——這差點讓我痛哭流涕。我可以想象出他抽著一根惡心的雪茄若有所思的畫畫,然後心不在焉地說出他肯定會提的問題:‘我隻是不太明白一個小細節,親愛的。你在屋內脫掉雨衣後,如何處理它?’‘亞瑟叔叔,你永遠也猜不到的:阿徹巴爾德,我的美國丈夫,為杜邦公司(美國一家以科研為基礎的全球性企業)工作。那裏的實驗室發明了一種新的合成纖維,防水且非常輕薄。他們將其命名為尼龍,很快就會上市。同時,我已故的丈夫為我做了一件雨衣,它可以被裝進手提包裏,或者,在那種情況下,藏在服務生的夾克下。這正是我所做的,那件雨衣實際上是看不見的。我很後悔拋棄了它,因為它在很多場合都非常有用!’”
當一束亮光照在她的臉上時,她突然發出一聲怪笑,殘忍的表情使她看起來驟然衰老。令人目眩的車頭燈掃過草坪和樹木,形成許多移動的陰影。那陰險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扯下圍裙扔到沙發上時露出的喜悅微笑。
她以一副嬌妻的神態,轉身前去迎接她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