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下午1點多,田畑正要命令相澤把偵查指揮車開到大門口來的時候,S市警察署的人來電話了。朽木率領的一班在S市警察署,田畑還以為是他要做主婦被殺案件的報告呢,沒想到是S市警察署生活安全課的課長工藤。
“實在對不起,我想問您一件事情,可以嗎?”
“什麽事?你說吧。”
“我市車站前邊的彈子房有什麽問題嗎?”
田畑歪著頭想了想,不知道工藤為什麽要問這樣一個問題:
“車站前邊的彈子房?沒聽說跟我們有什麽關係啊,怎麽了?”
“昨天下午,刑偵一課重案組的七八個刑警闖進去,調查了6個小時以上。那個彈子房的老板不知道出了什麽事,特別擔心,來電話問我們是怎麽回事。”
一班的刑警們?
田畑忽然想起來了。
在他記憶的一隅,有這個S市車站前邊的彈子房。
田畑握緊了話筒:“那些家夥調査什麽了?”
“拿著一個男人的照片問彈子房的客人,2月5日這個男人來沒來過彈子房,問得特別仔細。不但問服務員和常客,還問那些偶爾進彈子房的客人。更有甚者,連哪個常客沒來都打聽。我對老板說,肯定是為了別的案件搞調査,跟彈子房沒關係……”
田畑放下電話,後背靠在椅子上,閉上了眼睛。他的心髒劇烈地跳動,腦子就像開足了馬力的馬達,飛快地轉動起來。
腦海中浮現出昨天在S市警察署的審訊室裏看到一班的田中審訊犯罪嫌疑人掛川時的場麵。
田中從1月31日掛川的行動問起,掛川慪著氣粗魯地回答了。而問他案發當天,2月3日的行動時,他就說“我有權保持沉默”,問到2月4日的行動時,掛川也顯得十分焦躁,每問他一個問題他都要咋舌,好像馬上就要發火似的,但是問到2月5日的行動時,他就不再咋舌了,回答得很流暢,還主動說什麽一直玩到晚上10點彈子房裏播放《友誼地久天長》的樂曲。
《友誼地久天長》——彈子房關門——晚上10點。不知是有意識地還是無意識地,掛川在強調那個時間他在彈子房裏。
2月5日晚上10點……證券公司職員被燒死也是晚上10點。
“朽木,一定要把他拿下!”田畑離開S市警察署的時候留下這樣一句話。當時朽木什麽都沒說,田畑還以為那是一種狂妄自大的態度。其實田畑想錯了,朽木的注意力完全在審訊室裏,那時候他已經注意到掛川在接受審問時說話語氣有微妙的變化。
把掛川剝一個體無完膚,這是朽木的作戰計劃。當朽木發現了掛川的微妙變化以後,決定從彈子房入手,剝掉掛川的畫皮。在掛川看來,彈子房這種人多眼雜的地方,警察是無法調査的,絕對無法得出他2月5日晚上沒在彈子房的結論。但是,朽木就是要打破這種既成概念,動員一班所有的刑警,在車站前的彈子房展開徹底調査,並且得出了結論:掛川2月5日晚上10點沒在彈子房,更沒有聽到什麽《友誼地久天長》。
田畑沿著朽木思考的軌跡,拚命地追了下去。
朽木的推理一定是這樣的:
主婦被殺案件和證券公司職員被燒死案件,凶手都是掛川,不,除了掛川,還有一個同案犯。在偵查的過程中,已經了解到2月5日掛川沒租賃汽車,那麽他把燒死那個證券公司職員所用的煤油步行搬運到現場是很難做到的。因此,除了掛川以外,還應該有一個擁有自己的汽車的同案犯。
田畑拽過一張白紙,在紙上描繪起朽木對案件的推理圖來。
掛川通過T電話認識了阪田留美並且有肉體關係。讓好幾個顧客損失慘重的桑野收入減少,麵臨被解雇的危險。於是,桑野就利用留美敲詐掛川,揚言“不給錢的話就告訴你老婆去”,掛川沒辦法,隻好借了100萬的高利貸用來堵桑野的嘴。
如果隻是這樣的話,掛川也就忍氣吞聲了。但是,自從掛川知道自己有了一個“同夥”以後,他就硬氣起來了。
1月中旬,有人在山野邊車站看見一個留長發的女人跟一個男人在一起,那個女人就是留美。桑野讓留美找一個容易上當受騙的男人,並讓她去跟那個男人見麵,接頭暗號是男人手上拿一份卷成圓筒的《體育報》。
這個男人被桑野利用留美敲詐,非常憤怒,伺機報複。1月下旬,他偶然在山野邊車站看見了手上拿一份卷成圓筒的《體育報》的掛川。S市緊挨著T市,那個男人的生活圈子跟掛川生活圈子重合也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男人一看掛川手上卷成圓筒的《體育報》就知道,又要有人中美人計了。於是他就躲在暗處觀察,果然是留美來跟掛川見麵。男人沒有當場揭穿留美,而是跟蹤他們到情人旅館。他需要一個同夥來對付桑野跟留美,一旦再被敲詐就把他們幹掉……
“課長……”
一個細細的聲音驚動了沉思中的田畑,抬頭一看,是相澤那張紅紅的娃娃臉。田畑命令相澤把偵查指揮車幵到大門口等他,相澤等了半天也不見課長下來,就上樓來找他了。
田畑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順著樓梯下樓的時候,剛才畫的那張推理圖的現實感越來越稀薄,也許全都是胡思亂想。田畑當刑警35年了,依靠在自己大腦裏寫劇本解決案件一個也沒有過。
但是……
朽木的內心世界,不是看到了嗎?
《東日新聞》的真木跟一班的關係非常好,甚至被稱為一班的支持者。燒死證券公司職員的凶手是兩個,肯定是朽木透露給真木的。
為什麽?
田畑將推理得出的結論細細咀嚼著。
他們要讓伴內捧著鮮花告別他的刑警生涯。
如果那邊發現了犯罪嫌疑人,審問的時候就把掛川的名字說出來,利用“同案犯的困境”將其拿下——朽木要通過真木向伴內傳遞這樣一個信息。
如果向上邊匯報了,功勞就成了一班的,伴內就不能立功了。要是直接告訴村瀨呢,又讓三班丟麵子。於是朽木心生一計。讓真木跟田畑說,再由田畑轉達給村瀨。也許真木已經完全知道內情,心甘情願地當這個傳聲筒。
“像伴內先生那麽情深意真,而且付出了那麽多辛苦的老刑警,以後恐怕再也見不到了。真希望他帶著滿臉笑容離開啊。”真木感慨萬千的話語在田畑耳邊回響起來。
不隻是朽木和真木,一班的刑警們,為了讓伴內在告別刑警生涯之前立一功,在那個彈子房耐心地調査了6個多小時。
村瀨也意識到了。他用那“動物般的直覺”讀懂了朽木的心,巧妙地接受了朽木的好意,所以他才會說“過一會兒我去告訴伴內”。
刑偵一課不是沙漠。
不,在刑偵一課這片沙漠裏,也有水,也有綠洲。
田畑鑽進了偵査指揮車。
坐在駕駛座上的相澤回過頭來:“先去M市警察署吧?”
“叫你不要當藤吉郎,你怎麽就記不住呢?”
“對不起!”相澤慌忙關掉暖風。
“渾蛋!現在關了算怎麽回事?”
“啊……是!”相澤又把暖風打開了。
田畑笑了。
一個老刑警就要離開重案組,一個長著一張紅紅的娃娃臉的年輕刑警就要加入進來了。
“去T市警察署!逮捕燒死證券公司職員的凶手!”
“啊?”
田畑忍受著睡眠不足的痛苦,一邊想象著那個叫家田的農協職員如何被伴內拿下,一邊任憑車子搖晃著身體。
F縣警察本部大樓5層的小會議室裏。
東出裕文焦躁不安地坐在圓桌邊的椅子上。東出今年43歲,是刑偵一課重案三組——通稱三班的代理班長。
原定下午4點開會,現在已經4點多了。跟東出肩並肩坐在一起的是同為三班的刑警石上,跟東出同一年當的刑警。坐在他們對麵的是暴力團(日本的黑社會組織。據日本警察廳統計,全日本約有3380個黑社會組織,共有成員86700多人,其中65%屬於山口組、住吉會、稻川會這三大團體。——譯者注)對策課——簡稱“暴對課”的湯淺課長和“暴對課”特別刑偵班的班長小濱。等刑偵部部長尾關和刑偵一課課長田畑一到,“審判”就該開始了。是的,今天的刑偵幹部會議恐怕要成為一場“審判”。
今天的會議,就是要弄清楚責任到底在誰身上。
究竟是誰出了錯,讓罪犯從“封閉的密室”裏逃跑了呢?
悄聲密談的湯淺和小濱不時瞥東出一眼。他們一定會說暴對課沒有責任,是三班的錯誤。
身後的門開了,東出立刻挺直了腰板。但是,進來的不是部長也不是課長。
東出倒吸一口冷氣,旁邊的石上也瞪大了眼睛。
來的人是三班的村瀨班長。
“這段時間讓你們看家,辛苦你們了。”村瀨看著東出和石上說道。
村瀨看上去身體不錯,麵頰雖然消瘦了一點兒,但臉色很好,既沒有拄拐杖,也不需要人攙扶,一個人大步流星地走到東出的上座坐了下來。
東出驚呆了。
誰都認為村瀨沒有恢複原狀的希望。多次短暫性腦缺血發作,最後發展到中風。所幸的是症狀較輕,但即便如此,剛剛療養了兩個月就能回來上班,非常出人意料。
“班長,您已經不要緊了嗎?”東出戰戰兢兢地問道。
村瀨咧嘴一笑:“要不然咱們掐一架試試?”說完擺出了一個掐架的姿勢。
掐架?東出知道,村瀨指的是金雕(金雕屬於鷹科,是北半球一種廣為人知的猛禽。金雕以其突出的外觀和敏捷有力的飛行而著名;成鳥的翼展平均超過2米,體長則可達1米。——譯者注)這種猛禽的幼鳥互相殘殺。
今天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審判”,全是因為兩個月以前發現的已經化為白骨的女屍。
東出的腦海裏浮現出兩個月以前發生的事情。5月3日,五月黃金周過去一半了
上午11點,F縣北部的Q市警察署向縣警察本部刑偵一課報告說,一對采摘山菜的夫婦在山上發現了化為白骨的屍體。現場在縣境附近中磯村的國有林裏,由於那裏的森林很像富士山山麓的森林,在那裏自殺的人很多。采摘山菜的季節是發現屍體數量最多的時期,幾乎相當於另一個地方一年內被發現的屍體的總和。
反正又是自殺的——刑偵一課的刑警們誰都沒把Q市警察署的報告當回事。但是,驗屍結果表明,受害者很有可能是被殺死以後扔到森林裏去的。於是,剛剛偵破了一個老婆婆被殺案件,手頭暫時沒有任務的三班被派了出去。
村瀨坐在副駕駛座位上,東出開車向北疾馳,要趕到現場即使走高速公路也得兩個小時,他們的心情都非常沉重。化為白骨的屍體,單是判斷身份就比新屍體難得多,而且很難確定受害者的被殺時間,要想抓住凶手,更是難上加難。總之是抽到了一支下下簽——手握方向盤的東出這樣想。
平時,在車上的村瀨嘴從來不閑著,不是發牢騷就是講怪話。抱怨三班又攤上一個不好破的案子啦,說一班和二班的壞話啦,喋喋不休。這還不算,有時候還說上級領導的壞話,讓車裏的人目瞪口呆。可是,今天的村瀨跟平時不一樣,靜靜地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看著窗外,一聲不響,就像是一個正在欣賞大自然美景的悠閑人,一點兒重案刑偵組刑警的影子都沒有。
後來東出才意識到,那是村瀨發病的前兆。
車子順著中磯川駛入林中道路,進入深山。過了水庫和國民療養院以後,就是狹窄的土路了。
突然,村瀨開口說道:“東出,前邊的山崖上有金雕的巢,你知道嗎?”
“不知道。”
“我知道,金雕是一種很有意思的猛禽。”
開始,東出隻是含含糊糊地搭腔,並沒有認真聽村瀨說話,他得集中精力開車。土路狹窄,路肩脆弱,稍不注意就會跌入峽穀,車毀人亡。
村瀨也不在乎東出的態度,繼續饒有興致地說金雕的故事。
“雌金雕一般在巢裏生兩個蛋,其中一個早兩三天孵化出來。先孵化出來的小金雕總是欺負後孵化出來的小金雕,把弟弟或妹妹啄得渾身是血。弟弟或妹妹無力跟哥哥或姐姐掐架,最終總是被啄死。”
直到這時,東出才認真聽村瀨說話:“您說的這些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這種同胞骨肉自相殘殺的現象在大型猛禽的幼鳥中並不鮮見,隻不過小金雕之間的自相殘殺更加驚心動魄,因為小金雕雖說是幼鳥,但個頭特別大。更叫人感到奇怪的是,它們的母親眼看著自己的孩子們自相殘殺,竟然不去製止,故意縱容其中一隻啄食另一隻。可以說,它們的母親是教唆犯。”
“為什麽要這樣?”
“因為它無法同時養活兩隻小金雕。像金雕這種猛禽,幼鳥也要吃肉,所以從一開始它就沒打算養活兩隻。可是如果隻生一個卵呢,又怕萬一那個卵是未受精的,孵不出來,那就白折騰了”。
“原來如此。”
“如果隻生一個卵,就算能孵化出來,天生體弱也不行,所以要生兩個。這是雙保險,其中一個是預備的。總之,先孵出來的如果不是剛出殼就死掉或者天生體弱,預備的那個就不能允許活下來。這就是所謂的優勝劣汰。”
東出聽了這話心裏很不舒服。
不知為什麽他總覺得村瀨是在說三班的事情。村瀨的部下東出和石上是警察學校的同班同學,現在的警銜都是警部補,隻不過東出比石上早一年晉升。這種情況,跟先後孵出來的兩隻小金雕是相似的。
不,不隻是東出覺得相似,也許村瀨就是在打比方。如果說村瀨是按照金雕的模式安排三班的人員配置,有很多事情都可以這樣理解。
東出和石上的警銜還都是巡查的時候,兩人就開始了無休止的競爭。說是老對手,那是好聽的,實際上兩個人的關係很疏遠,除了工作上的事情兩人幾乎不說話。村瀨知道這種情況,故意讓東出和石上做他的左膀右臂,就跟小金雕們的母親似的,是教唆犯。讓三班內部的刑警爭功,是提高三班戰鬥力的有效手段——村瀨一定是這樣想的。這是村瀨的策略。“內部不和”是有風險的,但在刑警世界裏,這也是提高工作效率的動力。三班的實績證明,“內部不和”並沒有造成三班士氣低下。
但是……
也許村瀨並不會就此滿足,如果他扮演的是小金雕們的母親的角色,那麽他還要期待東出和石上這兩隻小金雕自相殘殺。眼看著決戰的時刻就要到了——想到這裏東出脊背發冷。從村瀨平素對於競爭的執著來看,東出覺得自己的推測未必沒有切中要害。
現場在進人森林中的土路之後4公裏處,途中雖然有木製的欄杆橫在路上,並且掛著“巨石時有滑落,通行危險”的牌子,但如果想過去的話,下車把欄杆移開就可以。
化為白骨的屍體在土路一側通往穀底的陡坡上的窪地裏。首先看到的是頭蓋骨,其他的骨頭大概由於野獸啃食,散落得到處都是,根本看不出人的形狀來了。在頭蓋骨的旁邊,有一個被風雨侵蝕得破破爛爛的帶小輪子的大行李箱,行李箱裏散亂著女人的毛發。可以認為,凶手是把一具女屍塞進大行李箱運到這裏丟棄的。
村瀨站在土路上向下看著棄屍現場,三班的10個刑警聚集在班長周圍,等著班長的“第一聲”。
一班班長朽木的偵查手法是標準的推理型;二班班長楠見的偵查手法是攻其不備型、謀略型;村瀨則可以說是閃現型、天才型。重案組的刑警都很傲氣,都自負有豐富的經驗和科學刑偵知識,但沒有一個人敢輕視村瀨那“動物般的直覺”,因為誰都知道村瀨憑直覺看透事件本質的本領有多大。這種本領對於一個刑偵指揮官來說是非常重要的。因此,村瀨在現場說的第一句話,將作為一個“指標”深深地刻在此後分赴各個方麵進行調査的每個刑警心裏。
村瀨籲了一口氣以後才說話。
“這是暴力團幹的。”這是他來到現場之後發出的“第一聲”
“為什麽?”東出和石上同時問道。
“你們看,凶手簡直把現場當成了大海嘛!”
三班的刑警們一齊向現場看過去。
大家一下子就理解了村瀨的“第一聲”是什麽意思。現場給人的感覺,首先是非常粗野。凶手把屍體運到深山裏來,連掩埋都省了,就像扔垃圾似的往山穀裏一扔,關乎受害者身份的衣服也沒脫下來。“隨便往下一扔就得了,就算屍體被人發現,也查不出來是誰!”凶手虛張聲勢的聲音仿佛還在山穀裏回響。村瀨獨特的“第一聲”給手下的刑警們描繪了一幅鮮明的圖畫。凶手把現場當成了大海。可以想見,如果把屍體綁在石頭上沉入大海,皮肉很快就會被魚蝦吃掉,隻能留下一具白骨。扔在山穀裏也是一樣,皮肉很快就會被野獸吃掉,猶如在大海裏葬身魚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