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宮苑人非
時值深夜,冷月當空。
西城桂王府邸,燈籠高懸亭廊挑簷。風秋宮堂屋大廳之內,一位歲逾而立的風韻美婦端坐圈椅。兩個半老姣好宮娥,肅立麵前。
那風韻美婦呷了一口茶,道:“司音,可有消息傳來?”右邊宮娥盈盈施個萬福,道:“啟稟郡主,奴婢尚未得到音信。”言談畢恭畢敬,想必便是司音。風韻美婦放下茶杯,道:“臆度他們早已抵達京城,為何仍無消息?”宮娥司音便柔聲寬慰,道:“郡主殿下,稍安勿躁,捱至約定時辰,自有消息傳來。”風韻美婦憂心忡忡,道:“派人前去打探一番,因何遲遲不報。”宮娥司音小心翼翼,道:“郡主殿下,奴婢揣度,他們幾人形影不離,或許難以脫身。”風韻美婦沉默少傾,道:“言之有理,約定什麽時候?”宮娥司音道:“昨日約定,今夜亥時三刻。”風韻美婦點了點頭,道:“如今什麽時辰?”宮娥司音轉首望了一眼窗外,道:“二更鼓歇,如今應是亥時二刻。”風韻美婦徐徐立起,道:“你們去罷,本郡獨自等候。”司音婉言拒絕,道:“侍奉郡主安寢,奴婢再行離去。”風韻美婦踱了幾步,道:“果真是他?”司音模棱兩可,道:“奴婢不得而知,然據細作密報,姓名年齡大致肖似,相貌大相徑庭。”風韻美婦怫然不悅,道:“一去數月光景,卻未探明對方底細。幾個無用無用蠢儕,真真該打。”司音道:“奴婢臆度,郡馬熟諳易容之術,或他喬裝改扮,難以辨別。”
唧唧蟲鳴聲中,忽見月下一閃,有個黑影飛射而入,飄然落在院內大樹之上。
風韻美婦欠身落座,道:“本郡以為,自香爐峰一別,今生今世,再難與他相見。”宮娥司音阿諛奉承,道:“郡主殿下情意綿綿,晝思夜想。縱使郡馬絕情,天也不應。”風韻美婦冷哼一聲,道:“鐵石心腸之人,隻怕忘卻本郡這番情意。”司音眨了眨俏目,道:“果真如此,郡主亦不必牽腸掛肚矣。”風韻美婦微蹙娥眉,道:“弑父之仇不共戴天,本郡如何敢忘。”宮娥司音嫣然含笑,道:“奴婢準備一柄利劍,等見了郡馬爺,一劍將他刺倒,以解郡主心頭之恨。”風韻美婦臉色一沉,道:“多嘴奴才,哪個教你將他刺倒?”宮娥司音嚇得一驚,慌忙揮起右手扇在自己玉頰上,道:“郡主息怒,奴婢自罰。”風韻美婦見狀假嗔佯怒,道:“葬弦,你替本郡狠狠掌他幾下。”另一宮娥抱拳施禮,道:“遵命,少傾服侍郡主安寢,奴婢立刻吩咐侍衛,將他打個滿尻開花。”風韻美婦“噗嗤”一樂,道:“小蹄子,你想氣煞本郡!”兩個宮娥翠袖半掩,堂下一齊發笑。
那黑影悄然樹上,幽幽歎了口長氣。
風韻美婦複端起茶杯,道:“他雖鐵石心腸,做出忘恩負義之事。終歸夫妻一場,本郡於心何忍。”宮娥司音道:“這便是了,郡主何必自尋煩惱。”郡主道:“思葉少不更事,至今未明其中緣由。本郡隻得深藏一切過往,令人憂愁。”司音少作付量,道:“莫如稟告王爺,罷免小郡主樞密院一職。”風韻美婦道:“按理來說,思葉當為朝廷縣主。皇兄對其寵愛有加,故而世襲罔特封郡主。此乃赫赫隆恩,並非父王所能免也。”宮娥司音道:“小郡主生性桀驁,視漢人為異類,他們遲早兵戎相見,如之奈何?”風韻美婦道:“你之所言,正是吾之所憂。”司音察言觀色,道:“郡主殿下引他前來大都,意在離間二人?”風韻美婦了點點頭,道:“不錯,但願天可憐見。”司音道:“小郡主領受樞密院達魯花赤一職,不見堪難。”風韻美婦道:“希望令愛遇事隨機應變,不負本郡所托。”司音信誓旦旦,道:“息女必然盡心竭力,不辱使命。”風韻美婦目視另一宮娥,道:“葬弦,令愛可有消息?”葬弦躬身行禮,道:“稟郡主,尚無音信。”
樹上黑影聽到這裏,嘴唇忽然抖動幾下。
風韻美婦嬌軀一顫,騰地站起身來。宮娥司音大惑不解,道:“郡主,有何吩咐?”風韻美婦聞問一楞,旋即扶椅緩緩落座,道:“本郡無有什麽吩咐,你二人退下罷。”葬弦道:“消息行將傳來,奴婢陪同郡主等候。”風韻美婦擺了擺手,道:“去罷,謹慎守在宮門之外,未經本郡傳召,不得作煩攪擾。”兩個宮娥相對一視,隻得唯唯諾諾,道:“是,奴婢告退。”禮罷,正欲離去。又聞風韻美婦急遽呼喚,道:“司音,附耳過來。”宮娥司音疾步近前,道:“恭聽郡主殿下吩咐。”風韻美婦櫻唇撘耳,竊竊私語一番。宮娥葬弦頗感詫異,駐足凝視以待。風韻美婦語畢坐直身體,道:“本郡所言,你都記下了麽?”宮娥司音神色肅穆,道:“郡主,奴婢都記下了。”風韻美婦道:“好,你們退下。”宮娥司音深施一禮,道:“是,奴婢告退!”
兩個宮娥離了堂屋,匆匆走進旁邊廂房。
風韻美婦盯住搖曳燭光,沉默許久,這才起身離座,姍姍步出大廳。
宮苑寒風瑟瑟,地上鋪灑霜白。
風韻美婦來在廂房門前,道:“司音,事宜如何?”司音道:“稟郡主,均已停當。”風韻美婦小聲道:“爾等守在門外,聽候召喚。”司音道:“遵命。”風韻美婦道:“消息傳來,你二人可酌情處置。”司音道:“遵命。”風韻美婦道:“未經本郡傳召,所有人等不得入內,切記!”司音點了點頭,道:“奴婢遵命。”風韻美婦道:“退下。”
兩個宮娥率領四名侍衛,守在風秋宮外。
風韻美婦仰望大樹,道:“你下來罷。”而後步入佛堂,門也不掩。
樹上黑影環視一周,縱身落在院中。稍作猶豫,隨後抬腿走進廂房。
但見正堂條案之後,矗立三尊高大佛像。
黑影略一遲疑,輕輕關上房門。風韻美婦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喏畢,蒲團之上盤膝而坐。黑影幹嗽兩聲,道:“秋兒,你已遁入沙門?”風韻美婦道:“非也。”黑影道:“既非沙門弟子,為何禮佛?”風韻美婦道:“萬念皆空,故而禮佛。”黑影道:“佛為奸惡之徒大開方便之門,不禮也罷。”風韻美婦道:“心若向善,禮佛便如禮心。”黑影道:“這十幾年來,你別來無恙否?”風韻美婦道:“承蒙閣下垂詢,尚為安好。”黑影道:“不想見吾?”風韻美婦道:“見或不見,你已來了。”黑影道:“可恨吾麽?”風韻美婦道:“恨與不恨,你已做了。”黑影道:“那時形勢所迫,吾也身不由己。”風韻美婦眼含熱淚,道:“你來作甚?”黑影道:“特來探望。”風韻美婦道:“為何時至今日,方來探望?”黑影道:“有愧於你,無顏以對。”風韻美婦道:“為何又來探望?”黑影道:“念慈在慈,了卻夙願。”風韻美婦道:“什麽夙願?”黑影道:“愧疚之情,耿耿於懷。”風韻美婦貝齒一咬櫻唇,道:“既然念慈在慈,為何早不來探?”
黑影看著風韻美婦嬌容,道:“心向往之,誌節卻不能屈。”風韻美婦冷嗤一聲,道:“敢問閣下,壯誌可曾得酬?”黑影道:“韃……元廷一日不滅,壯誌一日難酬。”風韻美婦道:“閣下此來作甚,再想刺吾一刀不成?”黑影垂首歎了口氣,道:“傷在你身,痛在吾心。”
這個黑影並非旁人,正乃玉劍書生葉風舟。風韻美婦卻是桂王之女孛兒隻斤·瑤瑤,漢名慕容楚楚。
此二人十八年前恩怨,坊間至今津津樂道。
慕容楚楚蒲團站起,舉目而視。隻見來人劍眉星目,三綹長髯垂顎。慕容楚楚一怔,神色十分詫異,道:“閣下何人?”葉風舟道:“秋兒,吾是風舟。”慕容楚楚道:“既然來了,為何係戴麵具?”葉風舟道:“適才說了,無顏以對。”慕容楚楚道:“除去麵具,教吾看看你這鐵石心腸之人。”葉風舟搖了搖頭,道:“不看也罷。”慕容楚楚勃然大怒,道:“小賊,那你千裏迢迢來此作甚?”葉風舟道:“請罪。”慕容楚楚道:“堂堂玉劍書生,何罪之有!”葉風舟道:“秋兒,時至今日,你還挾冤記仇,不肯原宥吾麽?”慕容楚楚道:“弑父之仇,沒齒難忘!”葉風舟道:也罷,你多保重。“慕容楚楚櫻唇微啟,欲言又止。
孰料方行幾步,葉風舟驀地折返回來,道:“臨別之際,吾有一個下情詢問。”慕容楚楚麵色頓時一喜,道:“什麽下情?”葉風舟道:“你將吾引來大都,究竟所為何事?”慕容楚楚悵然若失,道:“閣下哪裏得知,是吾引你前來?”葉風舟道:“推測而已,吾並不知幕後之人。”慕容楚楚道:“吾引你來,欲報弑父之仇。”葉風舟道:“仇人即在眼前,你動手罷。”慕容楚楚氣得渾身顫抖,道:“閣下莫仗武功高強,本郡殺你不得!”葉風舟道:“在你慕容楚楚麵前,風舟不會武功。”慕容楚楚道:“以為本郡顧及舊情,不舍殺你?”葉風舟道:“殺人償命,此乃天經地義。”慕容楚楚道:“好,很好!本郡今日成全閣下。”葉風舟閉上雙眼,道:“在下一命若解郡主心頭之恨,風舟甘願赴死。”慕容楚楚心下一橫,袖中拿出匕首。葉風舟倒背雙手,含笑動也不動。慕容楚楚匕首揮起,向他脖頸斬下。
隻聽“呲”的一響,麵具應聲而落。
葉風舟睜開眼睛,道:“郡主殿下,為何手下留情?”慕容楚楚驚愕失色,道:“你、你到底是什麽人?”葉風舟道:“郡主殿下仇人,姓葉名風舟。”慕容楚楚道:“為何滿臉傷痕?”葉風舟歎了口氣,道:“你可記得十八年前,香爐峰頂一役?”慕容楚楚道:“記得。”葉風舟道:“吾被副使王約打下懸崖,撞在凸石峭壁之上。”慕容楚楚潸然淚下,道:“因此麵目全非,落下滿臉疤痕?”葉風舟道:“若非有人施救,恐怕早已命喪黃泉。”
耳聞“當啷”一聲,匕首應聲落地。
慕容楚楚舉起右掌,撫摸著葉風舟臉龐,道:“憑你高超醫術,何不至於這般模樣?”葉風舟道:“醒來之後萬念俱灰,不想醫治。”慕容楚楚道:“為何?”葉風舟道:“既然情絕,不如由他去罷。”慕容楚楚慢慢撤回右掌,道:“君絕卿未絕,此情刻骨銘心。”葉風舟道:“今生今世難以相攜,不如相忘江湖。”慕容楚楚道:“你心好狠,吾心好恨。”葉風舟道:“往事如煙雲之過眼,百鳥之感耳,你我自當欣然受之,去而不複念也。”慕容楚楚道:“故而罵你心狠,罵本郡心好恨。”葉風舟道:“狠也罷,恨也罷,我們已經這般年齒,又能如何。”慕容楚楚相似詢問對方,又似自言自語,道:“又能如何?又能如何?”葉風舟道:“早些安歇,風舟告辭。”目不轉睛瞧了許久,這才轉身而去。
房門“吱呀”微響,一陣寒風侵入。
慕容楚楚身後嬌喝,道:“且慢。”葉風舟戛然而止,道:“郡主是想替父報仇?”慕容楚楚答非所問,道:“閣下此番前來,隻為幕後之人?”葉風舟道:“除此之外,尚有一事。”慕容楚楚道:“何事?”葉風舟道:“不便相告。”慕容楚楚道:“你欲行刺當今皇上,是也不是?”葉風舟轉身而視,道:“定乃青衣覺察,傳來密報。”慕容楚楚道:“為何行刺皇上?”葉風舟道:“想必你也知曉,朝廷頒下一條法令。”慕容楚楚道:“什麽法令?”葉風舟道:“搶掠民間女子,押往西征軍營養作營伶。”慕容楚楚疑信參半,道:“竟有此事?閣下從何得知?”葉風舟道:“此令早已實施,世人皆知。”慕容楚楚道:“你欲行刺皇上,阻止此令?”葉風舟道:“吾等本想聯絡江湖豪傑義士,將民間女子悉數藏匿。然而中土太過廣闊,鞭長莫及。”慕容楚楚道:“即便行刺成功,怕也於事無補。新帝登基,不肯廢除法令,比之先皇更加嚴苛,如之奈何?”
葉風舟聞之一怔,道:“眼看天下蒼生骨肉離散,惶惶不可終日,吾等無計可施,眼下隻能如此。”慕容楚楚思索片刻,道:“風舟,莫如這般。吾乞王兄奏本,請帝廢除法令。”葉風舟搖了搖頭,道:“皇上昏庸無道,豈會輕納諫言。”慕容楚楚道:“你且王府棲居數日,不妨教吾一試。”葉風舟道:“棲居數日,尚有多少女子受害?”慕容楚楚道:“非去不可?”葉風舟道:“吾意已決。”慕容楚楚道:“話已至此,本郡不多枉言。父王因你而故,請來祭拜一番。”
葉風舟少作付量,旋即走到佛像之前。慕容楚楚案上撿起三支檀香,道:“父王,風舟賠罪來了,孩兒盼你在天之靈,宥其失手之罪。”葉風舟接過檀香,借助燭火點燃,雙手高高捧過頭頂,道:“桂王爺,望你不再為非作惡。”慕容楚楚聞禱,柳眉不禁一蹙。葉風舟深深鞠了三躬,將檀香插在香爐之中。慕容楚楚冷目而視,道:“父王,承蒙在天之靈庇佑,孩兒今日手刃此人,為你報仇!”言畢,麵向房門,道:“侍衛何在!”
語音甫歇,司音率領四個侍衛奔入大廳。
葉風舟大吃一驚,道:“秋兒,你待怎樣?”
慕容楚楚厲聲吩咐,道:“將他拿下,押在地牢之中。”
眾侍衛齊聲道:“遵命。”
葉風舟啞然失笑,道:“秋兒,憑吾武功……”話未說完,登覺眼前發黑。
司音撫掌大叫,道:“倒也,倒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