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壽辰
很久很久以後,仿佛過了一個世紀,他抬起頭來,麵無表情,命人給我披上黑色鬥篷,拉著我上了街。
原來我還在京城。天上飄飄然下著白雪,像春日裏漫天紛飛的柳絮,落在手心留下一絲冰涼,便馬上化為小小的一灘水跡。原來下雪了啊,怪不得外麵的風這樣冷。
陶山一手蒙住我的眼睛一手摟著我禦空而飛,直到上了街才放開,原來我還在京城。
街道兩邊如往常一樣擺著許多小攤,捏糖人的,賣首飾衣裳、古玩字畫的,賣各種小吃的…鱗次櫛比,很是熱鬧。
許多人紛紛走出屋子,來到街上,歡喜的仰頭望著今年的第一場雪,高興而驚奇。
“下雪了啊?”
“下雪啦!”
“今日是太子的生辰呢,天上就下起了雪…”
“這叫天降祥瑞,是要保佑我朝今年豐收大吉啊!”
“是啊,聽說今天東宮的壽誕辦得可熱鬧啦,連皇上皇後都盛裝到場了…”
人潮湧動,陶山一手摟著我的腰,護著我在人群中穿梭。與其這樣說,倒不如說他帶著我,往一個地方走去。他的手臂看上去並不粗壯,卻非常有力,箍在我的腰間像箍著木桶的鐵絲,輕輕試過幾次,根本掙脫不開。
我在京城生活了十幾年,常常在街上閑逛,如果你說出一間店鋪的名字,我能馬上帶著你走最短的路,直接到店鋪裏麵去。拐過兩條街,我便已經心知他要帶我到哪裏去,腳下的步子不自覺變得緩滯猶豫,身體卻被他攬著,不得不往那裏靠近。
“你看,今天的京城和往日一樣祥和安寧,那些巡街的官兵也和往日一樣懶散。”陶山側頭在我頭頂低聲耳語。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想告訴我我被他綁架了,可李承德沒有派人嚴閉城門、搜查刺客,反而像沒事人一樣還辦著自己的生辰宴會。
李承德身為太子,有頗多身不由己的無奈,我明白,但心中還是泛上一些難過和辛酸。縱然一直都清楚我在他心目中的分量,可是當真正將這事情擺在眼前時,還真是難以接受。
雪下的並不大,仰頭可以清晰看見黑漆漆的天幕,一朵朵白皙嬌小的雪花飄飄然從天上落下來,飄零無依,被冷風吹的飄飄忽忽,前麵的紅牆黑瓦宏偉壯麗,張燈結彩,縱然門外一片寧靜,也掩蓋不住喜氣般的熱鬧。
遠遠都能聽見裏麵歡慶的樂聲,男聲醇厚、女聲嬌氣,唱的是雲戟選的戲曲《鳳還巢》,程雪娥正聲音悲戚的唱著自己的身不由己,滿腹委屈,穆居易聲音急切懺愧,連聲道歉。
陶山帶著我飛身而起,悄無聲息躍上東宮屋頂,伏身趴在漆黑泛光的琉璃瓦上麵,冷眼瞧著底下院中的熱鬧。
我一眼就瞧見坐在皇帝右手邊的李承德,他穿著一身玄色的袍子,上麵繡著精致獨特的花紋,那是太子在大典的時候穿的正裝,劉姑姑說叫玄衣,與我的翟衣是一套。
他的頭上戴著袞冕,白珠九旒,以組為纓,色如其綬,青纊充耳,犀簪導,映著明堂堂的燭光照在臉上,襯得他麵如冠玉,穩重凜然。坐在他身邊的王初晴嬌羞含媚,一身桃紅挑絲雙窠雲雁宮裝顯得她肌骨瑩潤,舉止嫻雅。
兩人低頭湊近,不知在交談些什麽,王初晴的臉上緋紅,仿若將四月粉紅的桃花熏染在了臉上,低低垂頭含笑,那神情像是一把利刃,狠狠紮在我心正中,眼眶不自覺就紅了,可是身體卻像東宮門口的兩座石獅像一樣,不能動彈,努力的動著嗓子,隻能發出細如蚊呐的幾聲嘶叫,毫無存在感的被淹沒在歡慶高呼的愉悅聲中。
以王初晴的位份怎麽能坐在李承德身邊呢?除非是他親自要求,否則有柳雲裳在,哪裏輪得到她呢?下午李承德被挾持的時候,王初晴冒死上前要頂替他,想必他因此而對她有了好感吧。
一曲《鳳還巢》唱完,滿堂喝彩,李承德神態自若,右手仿若安然無恙,舉起麵前的酒杯,將滿滿一杯清酒仰頭一飲而盡,王初晴含笑凝他,素手纖纖,端起酒壺替他斟滿酒杯…
眼淚,倏然而下,心髒像是被人狠狠的捏著,疼痛的難以自抑,卻又沒有絲毫辦法擺脫。眼前的場景越來越遠,越來越遠.……仿佛置身在另一個時空,鮮紅的紅綢子、金燦燦的燭光,沉浸在歡喜豪飲交談中的人,王初晴含羞的笑靦,都與我毫無幹係,隻有身體裏麵不知為何而傳來的無名的痛楚,讓我恍恍惚惚,仿佛下一秒就要痛得暈厥過去。
已經不知道過了多久,也不知道是何時,陶山帶著我飛下屋頂,給我解了穴。我恍恍惚惚的靠在東宮高高的紅牆上,身體無力的滑落,雙手抱膝而坐,眼淚不知不覺已經沒有再流。
好像回到了幾年前,被隨風拋棄的時候,感覺自己已經和這個世界毫無幹係。那時候惶惶然還不明白發生什麽事情,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才猛然醒悟,悲傷卻已經過時了,想難過,卻也隻能苦苦笑笑。如今已經深深懂得這樣的感受,心卻是更疼痛,像被烈火灼燒著,像被人狠狠的緊捏著,疼得好像連呼吸都變得艱難…
“你看,你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麽,身邊沒了你,馬上就有另一個女人代替,他照樣飲酒作樂。”陶山蹲在旁邊,靜靜的瞧著我,聲音溫柔,卻像一個殘忍的劊子手,慢悠悠的在我的心頭劃上一刀又一刀,“他將來還要做皇帝,他會有更多的女人,而且皇帝向來薄情,在江山麵前連兒子母親都可以棄之如敝履,區區一個女人,又能在他心裏站上幾分位置?”
“你到底想幹什麽?”
“哀莫大於心死” 他抿抿嘴,眸中黯然失色,“我想讓你看清事實,對他死心。”
死心?
“呲…”我嗤笑一聲,望著他,縱然眼裏淚光浮動,心疼的厲害。
“我根本就不在乎……他本來就不愛我,我早就知道。”他不過是把我當成慕容馨寧罷了,是我自己當了真,愛上了他,這與他又有什麽關係呢?他隻不過…在做他自己的事情。
“你真的不在乎嗎?”
真的不在乎嗎?怎麽可能不在乎?隻是我在乎又能怎麽樣,也不能換來一絲他的感情啊。不管我在不在乎,我都已經愛上他了,我想要不在乎也已經來不及,要是人的心能跟隨人自己的意願該有多好。
我朝陶山笑笑,釋然般的大甩衣袖上前往街上走去,闊大的淡紫色廣袖在寒風亂雪中翻飛如蝶,青磚小道上已經淺淺的覆蓋上一層白雪,一腳踩上去就會露出底下的青色磚塊,留下一連串黑黑的腳印,紅牆金脊熱鬧朝天的東宮被我慢慢遺留在身後。
陶山三兩步追上來,拉住我的胳膊,比我更快的奔著我往前走。
“你還想幹什麽?”
“帶你去一個地方!”
雪越下越大,東宮附近的街上看熱鬧的人群漸漸散了,小攤也慢慢收了貨物,人影稀落,長長的街道忽而變得冷冷清清,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京城,以往的日子,白日,街上熱鬧,到了晚上,和鳴坊夜夜笙歌,何曾安靜過。
陶山拉著我走得很快,轉過幾條巷道,清冷的夜裏人聲逐漸鼎沸起來,含著女子曖昧的嬌俏嬉笑聲,這裏是京城的煙花柳巷,白日安靜,晚上卻熱鬧非凡。
我茫然抬頭,望著木紋牌匾上碩大的“和鳴坊”三個紅漆大字,曾經在這裏生活的點點滴滴飛速在腦海中閃過,門口拉客的姑娘穿的五顏六色,打扮得花枝招展,向路過的人揮舞著顏色耀眼的手帕,嬉笑相迎,好像永遠不知疲累,這樣迎來送往的熟悉的場景,於我的眼中卻仿若前世。
“你看,這些人你認識嗎?…這裏可還有一個你認識的人?”陶山拉著我邊往裏麵走邊道,立刻有眼力好的姑娘湊上來,一麵目光奇怪的打量我,一麵揮舞著繡著嬌豔梅枝的手帕扭著身子媚著聲音問他:“這位公子瞧著麵生啊,第一次來嗎?可是聞著哪位姑娘的名氣來的?”
腦海裏想起在慕容將軍府的時候,溱溱立於鮮紅的夕陽下,用悲戚的聲音向我喊:“和鳴坊沒有了。”自那以後,我還沒來得及回來看看,在東宮發生了一連串令我驚心動魄的事情,也漸漸把這件事情拋諸腦後了。
“你們這裏有哪些姑娘,說來聽聽?”陶山一直攬著我的腰往坊中走,麵上一派隨和的問那姑娘。
那姑娘柔眸含喜,扭著纖細的腰肢挨近我們邊走邊道:“我們這裏的姑娘呀可是要什麽樣的就有什麽樣的,環肥燕瘦、琴棋書畫、詩酒花茶,全憑公子您喜歡!”
陶山撇我一眼,繼續道:“可有什麽特別的,在京城有些名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