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瞞天過海
“曉華，媽想你和俊鵬了，周末你們過來吃飯，媽給你們包餃子。
“好的，媽！剛好這周末兩天不輪夜班，我也想您了呢。”
手機那頭，斯曉華甜甜粘粘地回複一句。雖然已經在急診科工作兩年，也稱的上是年齡輕輕戰績赫赫，但跟她媽說話的時候，斯曉華總還是一副小公主的做派，如果壓力大的時候，她還會一臉委屈地找親媽來撒嬌。
斯母心裏很是掙紮，或者是最後一次以親娘的身份和她最小的閨女相處。不知道曉華還記得小時候的事麽，她這個當娘的心情很複雜，既盼著她忘記所有的不愉快，又盼著她能銘記些什麽。
她很擔心這種母女間的親昵不翼而飛，以後她便是曉華的姨母了。當然，在稱呼上，她絕對相信，曉華這一生都不會改口。但其實，斯母不在乎形式，她還是有點貪心，想要一個心連心的女兒。
不論如何，她得壓抑自己的感情，畢竟她不能忘記，她是受姐姐姐夫多年所托。而且，現在的他們，並不比她少愛曉華半分。
也許是上天的意思，曉華這一生會擁有兩個母親和兩個父親，這是她的福氣，作為養母，她又何必患得患失起來。
想通了以後，斯母又察覺到最棘手的問題，其實最難的一關就是曉華了。
當年的她瞞天過海，今天的她又要用一個善意的謊言去瞞天過海。她希望女兒回歸單家，不要再起什麽驚濤駭浪，一想到大外甥女單蓉蓉，她就有點莫名其妙的擔憂。
盡管葛秀清和單東海跟她保證，在與兩個女兒的相處上，他們會一碗水端平。即便是白紙黑字地寫明了，但誰也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麽。斯母就這樣混混沌沌地想了幾天，休息日還是不可避免地駕到了。
等小女兒斯曉華和小女婿金俊鵬按響門鈴，她還坐在小餐廳發呆，這響聲竟嚇了她一跳。
打開古銅色的防盜門，又是曉華燦若明霞的笑，然後無比沉醉地來一個大大的擁抱：
“哎呀，媽！這兩天終於不用值夜班了，我都想死你了。”
斯母的眼睛霎時濕了起來，她又趕緊抹去眼淚，生怕給閨女瞧見了。今天她特地讓期曉梅把聰聰帶出去了，並且吩咐其他兒女也不要過來。
斯曉華一看聰聰和逗逗不在家，她這個做小姨的立馬不開心了，陡然間她就覺得少了一份重要的天倫之樂。今天的娘家，裏裏外外都收拾地非常整潔。仿佛除了她，還會有什麽貴客駕到。
斯母喊曉華進廚房包餃子，金俊鵬也想搭把手，誰知讓斯父給叫住了：
“俊鵬，你今天就在客廳陪我喝茶吧，讓你媽和曉華忙飯就行了。”
斯曉華也非常讚同，笑嘻嘻地附議了：
“一個女婿半個兒，金俊鵬，今天你表現一下，好好陪陪我爸。”
說完，她歡快地在後麵推著親媽的肩膀進了廚房。母女倆一邊包餃子，一邊隨意說些私房話。
“媽，聽我曉慧姐說，她跟蓉蓉姐絕交了，有這事麽？”
“哪有，聽她瞎說八道！你曉慧姐那脾氣，你不是不知道，一點虧也不吃，在單位裏連領導都罵，哪能這樣。”
這個老四不是搗亂麽，斯母心裏忿忿地責罵一句，一邊支持曉華跟親爸媽相認，一邊又挑撥曉華和親姐的關係，偏偏就撿這節骨眼。
“你們姊妹幾個可不能忘了姨母，沒有你姨母姨父，哪有你們姊妹現在的生活。”
“媽，你都說多少次了，我們像那忘恩負義的狗東西麽？渾身上下都是良心細胞液，別動不動就語重心長的。”
“曉華，媽……今天想給你說點事，這個事跟你有關係，你先聽媽好好說完，也先答應媽，別激動。”
斯曉華納悶地點了點頭，從進娘家門的那一刻起，她就感覺到會有什麽不一樣的事情發生，居然和她有關係？
斯母一時也不知道從何說起，她準備了一火車的話，一下子湧到嘴邊，又成了一團漿糊。幹脆開門見山，慢慢地吐出來一句：
“你知道麽，你不是媽親生的閨女，媽養了你那麽多年，今天你也該知道你的身世了。”
斯曉華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她今天是來享受天倫之樂的，她心愛的老媽竟然說她是別人的孩子。
“媽，您老人家別刺激我了，我現在有你們挺好的！不管誰生的我，您不妨告訴她，現在我過得很是悠哉，又何必來尋我！我是那種睚眥必報的人，你沒養我，我也不會養你。”
“是不是你現在又不想要我了，我買房不想給我湊錢是吧，我也沒想著你給我湊啊！我知道你沒錢，我不買還不行，隻要你給我當媽就好了！”
斯曉華把餃子皮一扔，氣呼呼地抱著胳膊站在一邊。
“你聽媽說，你姨母和姨父這麽多年也不容易，你是他們親生的女兒，當年也是沒有辦法，才把你托付給我和你爸。”
“曉華，這麽多年，我們沒告訴你，是擔心你心理有落差，當娘的不是萬不得已，都不會把自己的孩子給人家養的。你要理解你爸爸媽媽。”
“媽，您還記得我六歲那年，您給我說過的話嗎？你許諾過的，以後再也不會把我丟給別人。”
斯曉華的眼淚一大滴一大滴地砸下來，這淚真真砸疼了斯母的心。
“曉華，隻要你不嫌棄，媽永遠都是你媽，隻是你的親生爸媽，你也要體諒他們。這麽多年，即便不在你身邊，他們也是想方設法去疼愛你。”
“我不想聽，媽，你不要跟我提他們。我隻知道誰養大了我，誰一天天在守護我，誰就是我爸我媽。”
斯曉華趴進斯母懷裏，嗷嗷大哭起來，斯母也不勸她。哭一場也許是最好的，釋放掉所有的委屈，然後麵對生命全新的賜予。
她難道從沒懷疑過自己的身份麽？是的，一直有很多疑團，不過成年以後，她就開始跟那些疑團和解了，因為她發覺，不是所有的孩子都和親生父母有交集的。
如果隻是捐獻一顆精子和一顆卵子出來，沒有哪怕一天，和自己的孩子真正地相處過，那就不叫父母了。
她對這份親生的感情很是陌生、很是尷尬、很是無助。
其實，她不是傻子。老媽那些瞞天過海，看起來高明，實際上漏洞百出。
就說小時候在斯馬莊的日子吧，有一年盛夏，她跟姐姐斯曉慧一起到族裏一個堂叔家的大棚去玩。那堂叔給了她一個金燦燦的香瓜，隻給了她姐一根黃瓜。
她挺納悶的，怎麽能這樣區別對待呢，再看看姐姐，仿佛已經習慣了那般，一點不高興也看不出來。
是啊，曉慧姐必須習慣啊！因為日後她要麵對更多這樣的不公平。
等她上了二年級以後，暑假就會得到北京姨媽的邀請，那時候陪她一起的還是姐姐斯曉慧。
到了北京城，她又見到了先前最討厭的那些單家人，他們像去北京動物園欣賞珍禽異獸那般，圍著她各種恭維褒獎，而姐姐曉慧，就跟一個影子人那般，從上到下都是灰色的。
有些人誇她跟單蓉蓉五官一樣好看，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那一刻，她真的想當個傻子，烏七八糟的世界，或者隻有真的傻了，才是幸福的歸宿。
她覺得當斯家的女兒挺好的，就像姐姐斯曉慧習慣了當個陪襯一樣，她也習慣了姨媽葛秀清一直不承認是她的親生母親。
他們大人的世界真是虛偽的很，永遠覺得自己很英明睿智，做的滴水不漏。但是早已經傷害了自己的孩子，而且無法彌補。
“若是派出所能改身份證，你是不是也催我把姓改過來？葛秀英同誌，你到底會不會保護你的女兒？！”
“曉華，你想的太偏激了，就算是我們讓你改，你爸爸媽媽也不會同意的。”
“別說了，我不會喊他們爸爸媽媽，我討厭他們單家所有的人。”
斯曉華的情緒像氣球一樣炸開了。
“如果你也逼我，我就當我自己是個孤兒，沒爹沒媽，一個人孤零零地，像沒跟你回家以前那樣生活。”
“我難道不配麽，我就這麽多餘，你憑什麽一下子收走我的哥哥姐姐？！”
斯母的眼淚像連成線的雨簾，一時心揪成了疙瘩，小女兒斯曉華性子比斯曉慧更烈，今天她就算使勁渾身解數也完成不了姐姐姐夫交給她的任務了。
那餃子餡和皮兒都孤單起來，被晾在一邊，再看一眼那餃子皮，它們大概都粘在了一起罷，怕是一筆糊塗賬。
“媽，您別說了，我隻認您。我可以原諒他們過去的所作所為，但子女和父母的感情，是一天天地日積月累的，我和他們沒這個緣分。”
“曉華，你姨媽和姨父會一直耐心等你接受他們。”
“不要讓他們等了。能換個話題麽，我就問您，我帶著您女婿回來，中午這頓餃子還能吃上麽？”
斯母一時無語，隻得把餃子皮重新揉成了光滑細膩的麵團，不過幾分鍾的時間。斯曉華忽然覺得那麵團好可憐，沒有人提前問過它的想法，也許它最想要的生活，就是回到田野間茁壯地成長，永遠做一株屬於自己的小麥。
她想起來遙遠又咫尺的童年，那時候她就像這麵團，任人分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