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籌碼不足
薑老爺子並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麽離開那間鋪子的。
似乎隻一晃眼的功夫,他就被人從二樓的竹椅上扔到店鋪後巷,身邊還耷拉著四個被卸下武裝的跟班;那跟班還個個蔫頭耷腦,畏手畏腳,一副被人狠狠蹂躪過的模樣,不止手上帶了蛇鱗的形狀,就連臉上都還印著地板的花紋。
也就是這個花紋,提醒了老爺子:剛剛經曆的一切絕不是一場噩夢,而是實打實發生的,不可扭轉的定局。
在他年老體弱老眼昏花企圖以神遊天外逃避現實的時候,家族下一代繼承人,他的好大孫,已經攤開底牌把他夕陽紅生活安排得明明白白:
“鑒於我本人已經正式宣布同薑家斷絕一切關係,因此,以後家族內部無論是‘年終分紅’還是‘異術繼承’都不關我事,歸爺爺您自行解決;簡單來說,就是薑家以後不僅後繼無人,還得勒緊褲腰帶過日子了;”
“畢竟要用剩餘的兩成資產撐起家裏人現有奢侈,還是挺困難的,你說是吧?”捧著腮幫子,薑江裝得一派無辜,好像拿走那八成家產的不是他本人似的:“不過我相信,憑借爺爺您老多年的聲望,薑家也不至於那麽快就會垮;”
“而且,就算爺爺您真的因為沒錢而淪落到眾叛親離住養老院的地步,相信也沒幾個世家有空笑話您,因為大家處境都差不多。”光說自己家還不夠,看著麵前老爺子已經驚呆了,他還不忘體貼的由己及人,扯上其他世家:
“到時候新一代們一起造反了,那幾大世家的處境不都差不了多少?”想想那個場景,這人竟忍不住笑出聲:“誒,那個時候什麽‘積怨’、‘世仇’的也該放下了,說不定家主之間關係還會變好呢;”
“反正最後都要被親人拋棄的,依我看,老家主之間不如及時組個隊,到時候一同進了養老院,也好相互間有個照應不是?”咯咯笑著,薑江表現得如同一小人得勢的反派,讓人恨得牙癢癢又無計可施。
因為這人雖欠扁,可嘴裏說的,又全都是大實話。
要知道,在現在這個開明的社會,依舊崇尚封建大家長的世家其實並不是鐵桶一塊,很多親戚都是看在年終分紅的份上才麵勉勉強強聚一起。要是哪一天家裏沒錢了,那麽這個家也差不多散了;
而一旦沒錢後,家裏那個大到誇張又交通不便的祖宅便再無人氣,隻能想辦法典出去當景點;就算最後能收點門票,那也不過剛剛夠把自己送進養老院的……想著家產散盡後自己悲涼又極度現實的殘年,薑家老爺子心髒病都差點給嚇出來:
自己可是硬氣了一輩子的人,要是最後淪落到養老院裏孤苦無依,那麽大的落差怎麽受得了?抓著拐杖,這人心底頓時升起源源不斷的恐慌無助:縱然那些別家的老家夥也逃不過這一劫,但一堆被拋棄的老不死住一起,隻不過徒增笑料罷了!
難道說,偌大的薑家最後隻能走到這一步?喘著粗氣,聽著自己從破風箱的肺內發出的渾濁聲音,薑老爺子清楚意識到:自己的確是已經太老了。
老到無力擔起一個家族、老到不得不給新一代力量退位、老得再無力扭轉任何現實。
雖然他已這樣老,然他現在麵對的,卻又是一個年輕的新繼承人,那人是他的血脈又不聽他的話,而他也毫無辦法。甚至隻能低下僵硬的頭顱,對其低三下四:
“不管怎麽說,你還是薑家的孩子,是薑家把你養大!”沒有了談判的籌碼,老爺子也隻能不厭其煩的提起那個“養育之恩”,盡管他清楚知道這點“恩惠”也是從自己兒子手上硬搶來的:“你不能就這樣一走了之!”
“至少留一半的家產,給你的親戚,還有分家那些還在上學的孩子……”顫抖著雙手,這個驕傲大半輩子的老人家今天也丟了架勢,甘願為了錢財而低下身段斤斤計較:“雖說那些東西已經歸你了,但你不能拿走那麽多!”
“那是繼承人才有的,是家族的財產!”
“作為曾經的世家子,我當然知道那是誰的東西了;”撓撓耳朵,麵對終於低頭的親爺爺,薑江淺淺勾起嘴角:“但現在是法治社會,不興什麽‘家規祖訓’那一套;不信您可以問問,站在法律角度上,那些已經‘買賣’易主的東西,現在是不是合法歸我一人所有?”
“不過您也別急,我也不是個貪心之人。”看對麵人氣到蠟黃的老臉,他又話鋒一轉,笑容如春風般溫暖:“剛才我所說的,不過是拚到魚死網破後,世家最壞的結局;”
“其實呢,鬧到那一步,我們也不想的。這樣吧,我們各退一步,彼此之間多點親情好不好?”拿出哄小孩的態度,這人話語間似乎帶了種莫名的魔力:
“一切都和以前一樣,我可以不帶走屬於我的那八成家產,那些東西還是留在薑家,供家族分紅及您繼續使用,我就拿手上幾個鋪子做私房就好;而您那邊,也得和那幾個老家主打好商量,讓他們同意給世家子足夠的自由;”
“隻有這樣,才能達到雙贏,您說呢?”帶著蠱惑的笑容,他一點點攀上對麵人的龍頭拐杖,接著又順勢握住對方冰涼枯萎的手:“幫幫我吧,爺爺,您知道的;”
“剪紙世家之所以能存活到現在,靠的從來不是什麽因循守舊,而是不斷變通;既然新的時代已經來了,您又何必拘泥於舊規矩?我知道要讓其他世家向新一代低頭很難,但隻要您願意開口,那還不是順理成章的事?”
“什麽都不會變的,您還是世家的領導,是薑家德高望重的老家主;將來的薑家人隻會感謝您為了薑家而打破舊俗所做的讓步,世家們也會歎服您對於新一代的先見之明;且放心吧,列祖列宗萬萬不會怪罪到您頭上;”
“因為您已經為了剪紙犧牲一切。真正要毀了剪紙的,並不是您,而是我們……”在薑江飄飄悠悠的吹捧中,薑老爺子仿佛迷了心智,稀裏糊塗就點了個頭,說了聲“好”,接下來就像陷入棉花般失去意識。
等人吹了冷風再驚醒時,就被神不知鬼不覺的搬到後巷中了。
等等,剛才我是不是答應了親孫子什麽了不得的事?貌似是要勸服所有世家放過那些背叛家族的世家子,還得承認他們的自由?後知後覺的,老爺子回過味來了:不好,自己這怕不是別人迷了心竅了吧?
要不怎麽會答應如此荒唐的事情?拄著拐杖,他正打算懟碎兩塊地磚來悔恨自己的草率,忽見巷子轉角處一個年老的邋遢乞丐,心中又冷不丁想起那個“養老院”結局,頓時一哆嗦,什麽也不敢做就帶著四個跟班灰溜溜逃了。
在老爺子跑回家的第二天,一場關於所有老家主命運的緊急集會就在薑家召開。
不出所料,那些老頭老太太剛來時一個個也殺氣騰騰,跟受了天大委屈似的,一聽到什麽“還繼承人自由”就直瞪眼,那辯論起來的吐沫星子一噴就一米開外:
“我廢了那麽大力氣養大的繼承人,還沒派上用場,怎麽就要給白白放了?”“我家孫子將來還得聯姻的,不聯姻我怎麽壯大家族?”“精心培養了那麽久的繼承人說不要就不要了,那剪紙該誰來傳承?”
剪紙都快保不住了,這些人怎麽還有閑工夫想擴大自己的家族?他們一向都那麽自信的嗎?看著眼前一堆抓不住重點的老家主,薑老爺子總算見識到,自己當初還死抱著家規妄圖拉親孫子回家有多可笑。
不過沒辦法,這大概就是上位者的目光短淺吧。歎著氣,他不得不好聲好氣,把薑江說給自己的那一套“異術滅絕論”又給這些人複述一遍。,試圖把這種不可抗力給這群老古董解釋清楚,好讓他們及時清醒,順應時代。
然這個道理是解釋到不能再清楚了,那些個老家主們還是死拽著家規不放:“就算沒有仆人,剪紙凋亡了又怎樣?我培養的繼承人就是我的,他必須得聽我的話!”
他們已經看到了現實的光,卻依舊躲在舊時的威嚴裏,不願承認現在。隻要他們還活著,那麽眼裏便揉不進沙子;而他們的子孫,也永遠隻是他們手下的傀儡。
可是,時代已經變了呀!捂著臉,薑老爺子在麵前家主們執迷不悟的愚蠢中,覺得自己仿佛都老了十歲;為盡快結束爭端,他不得不親手揭下世家中最後一塊遮羞布:
“幾個老夥計要想和自己孫子對抗到底,那也行!不過,在此之前我要多一句嘴:”把拐杖重重往地上一敲,老爺子臉色沉得能往下滴水:
“你們誰還記得,當初給繼承人名下分家產時,給的份額是多少?”
“怎麽,有人少於五成的嗎?”在他犀利的詢問下,周圍老家主總算略微清醒,腦子裏開始算計了;然看看他們皺紋浮動的老臉,薑老爺子就知道大事不妙:“我想,根據家規,繼承人手上最少也得有六成家產吧?”
“你們知道,那些當年劃出去的東西,現在全都收不回來嗎?”冷哼一聲,他不惜拿自己做例子,忍痛拋出那長長一串資產清單:“你們看看,都看清楚了,這就是薑家當年分給世家子的財產,人給送律師確認過了的!”
“這麽多東西,還不算大宗師名下的私產,生生刮走薑家八成!”那不是一兩成,更不是一兩年,那是整整的八成啊!比劃一個“八”字,老爺子說這話時心都在滴血:“你們說,要是我們選擇和他們硬抗,真的有勝算?”
“人家揮一揮衣袖就給家族都掏空了!到時候眾叛親離,祖宅不保都是輕的,搞不好就連我們幾個生活都成問題;”皺著眉頭,薑老爺子深深一歎氣:
“要是再過幾年真沒錢了,我們都擠到同一家養老院去,你們願意嗎?”
對於年老體衰的老人家來說,沒什麽話是比這威懾力更大的。眾家主想想那個從未體驗過的養老院生活,再看看身邊那一張張舊怨未消的老臉,每個人心裏都生出一種恐慌:
不會吧,難道說要是不放過那些新一代,自己將來就真會淪落到那個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