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見李斂在此,張和才嚇了一跳,條件反射便要瞪眼,誰知她隻遠遠望了他一眼,轉身便走入了人潮之中。
張和才愣了愣,再待回過神,李斂已經沒了。
他原以為她現身是打算踢他場子,誰知不是,他以為她要憋等到最後叫他出醜,誰知竟也不是。他不知她為何而來,更不知她為何而走,一切都莫名,莫名而難捉。
張和才心裏忐忑難安,煩躁得很,待演到華燈初上,他歇了場收起箱,去後頭買賣鋪戶換了銀兩,乘上牛車,往回王府的路趕。
牛車上並無支篷,僅有他手持的一盞燈籠,張和才心中有事兒,故而及到麵前時,他方才看到站在巷子中央的男童,急忙拉住牛車。
牛車雖不算快,張和才仍是險些跌了,待穩住了,他氣得跳下車來,大罵道:“小鼻涕屎你黏路上了你?!這麽大車往前趕你瞧不見啊?滾滾滾,走開點兒!”
這男童梳著雙髻,穿一身破舊粗布衣,衣上有補丁,隻是洗得極幹淨。
他似不聞他張和才所言,仰頭看著他,笑嘻嘻道:“張神仙,你在這啊。”
張和才一愣,感到一些熟悉。
他立了一立,道:“你知道張三爺?”
男童立刻道:“知道啊知道啊,張三爺,張神仙。”
張和才揚了揚下頜,從鼻孔中出了口傲慢的氣,慢道:“你倒算識相兒,下回記著天晚了,別站路中間兒,淨給人下絆兒。”
張和才撣撣衣袍,轉身走去要上牛車,可一扭頭,那男童卻跟在他身後。
張和才蹙眉道:“跟著我幹甚麽?”
男童憨憨笑道:“張神仙,耍個神通。”
張和才不耐道:“耍甚麽神通,神仙不用歇著的啊?走走走,你趕緊走。”
話落他伸手粗魯推開那小孩,上了牛車,趕起車來。
牛車轆轆前行,張和才坐了兩條街,在估衣街長巷轉彎時餘光一瞥,忽然發現那小孩竟還跟在他身後。
“嘿——”
拉住牛,張和才扭頭朝後喊道:“叫你走遠點兒聽不懂啊?”
男童一路跑來,微喘著氣停下片刻,仍是仰臉笑道:“張神仙,我好久沒見你了,張神仙,你耍個神通吧。”
張和才伸手一把揪住他後頸,朝外提溜,邊走邊道:“耍甚麽神通,你三爺沒那個空!打哪兒來的趕緊給我回哪兒去,你再敢跟著三爺,小心三爺抽你丫的。”
一路給他摜到巷口,張和才指著外間道:“滾!”
“……”
男童仰著的臉低下去,手摸著後頸,片刻卻又抬了起來。
張和才以為他會哭,隱在簷影中的李斂也以為他會哭。
可他沒有哭。
他笑嘻嘻地道:“張神仙,那您賞一張太上老君的符吧,我娘病了,我知道她喝了就好。”
“……”
“……”
沉默片刻,張和才瞪著眼看著他,忽然尖聲道:“甚、甚麽就賞你一張符?你當太上老君的符是誰想要就有的嗎?等著!”
話落他把大紅的燈籠插在巷口青磚的縫隙中,就在這大紅的燈籠下打開箱子,鋪開包袱,當著這唯一的觀者,使了一整場“登仙路”。
待到這場大活使完,張和才從麻繩上下來,擦擦頭上的汗,打懷中掏出一張黃符,遞給男童。
“喏。”
男童歡喜接了符,還不等道謝,張和才手掌一展,又道:“給銀子。”
男童怔了怔,呐呐搖頭道:“我……我沒錢。”
張和才道:“哦,沒錢?沒錢你叫我給你去求符?”
男童窘迫地摸遍了全身的口袋,終於從內衣兜中掏出一塊髒兮兮的糖稀,是糖人兒剩下的邊角料融在一起化成的。
他捏了捏那塊糖,伸手遞給張和才道:“我隻有這個。”
張和才接過來看了一眼,嘖舌道:“你這個我找不開。”
男童一愣,道:“啊?”
張和才不耐道:“聽不懂話?你這個我找不開,你還有別的沒有?”
男童道:“我……我隻有這個糖。”
“嗬,你瞧我今兒這個晦氣。”
翻了個白眼,張和才掏出錢袋子,打開口袋掏出一兩雪花細絲的足銀,遞給他道:“呐,這是找頭,回去拿給你媽,叫她抓點兒藥,再給你買身兒衣服,切塊兒豬臉吃。”
男童呆呆接過銀子,攥在手中,似有些疑惑,張和才突然猛趕兩步,高聲道:“還看甚麽?還不趕緊走!那糖你可甭再想要回去!”
小孩叫他嚇了一跳,大叫一聲,轉身跑了。
見他拐過轉角奔逃而去了,張和才長吸口氣,走去牛車邊倚著,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額角。
歇了片刻,他把地上東西拾掇起來,走去巷口取下燈籠。
回到牛車邊,他舉起燈籠,麵目微抬,將手中那塊糖對著光看了一會。
不規則的糖塊熔煉在一起,匯成一個晶瑩剔透的琥珀,在燈籠映照下泛著銅金的光。
看了片刻,張和才忽笑了一下。
唇角拉上去,眼角彎下來,而細細褶皺藏於其間,在岑夜長巷唯一的一盞光下,他五官盡柔地舒展開來。
笑容轉瞬即逝。
轉身插好燈籠,張和才從車板上拉過水袋來衝洗幹淨,就著良夜,吃下了這塊琥珀色的光。
而李斂站在燈影裏看著他,無聲也無表情。
那日過後,張和才許久沒在府中見到李斂。
自從前回知道夏棠挨打,張和才實在擔心她身體,隔三差五便要找個由頭,去外院她們練功夫那兒瞧瞧。
去得勤,自然免不了撞見李斂,二人總要口角幾句,可近來他雖常見夏棠,卻少見李斂,這讓張和才心中不安,不知道她又在憋甚麽壞。
見著必要吵,不見又忐忑,張和才實在恨煞了這個冤家。
不過很快他便沒空想這事兒了。
王府的書庫淹了。
烏江府靠水,往常年年都下雨,今年打入夏以來卻一場雨都沒落,張和才心裏還犯嘀咕著,聚了許久的水氣便鋪天蓋地連下了兩天,暴雨傾盆入黃土。
王府書庫的簷角不知道叫甚麽給挖開了,暴雨一下,整間書庫淹了個七零八落,張和才知道後都快心疼瘋了,叫上全府的閑手連夜搶救,十冊搶出來八冊,總算是挽回了些局麵。
兩日後天色放晴,他便敞了書庫的大門,在門前空地列上青石曬書。
他晨起日頭方晟,早早便去了,開書庫門時忽聽得身後有人喚道:“張和才。”
張和才一扭頭,見到了原地踏步的夏棠。
她做奔跑狀,卻原地踏步,望他道:“早。”
張和才一愣,心裏軟綿綿的,堆起笑來道:“小世女,您也早。這般早起練功啊?”
“啊。”夏棠點點頭,道:“見著我師父沒?”
張和才道:“誰沒事兒去找她啊。”
夏棠道:“她不在這?”
張和才立馬反應過來,忙道:“不在不在,奴婢給您看著,您歇歇罷。”
夏棠鬆了口氣,停下腳步,彎腰拍打自己的腿,張和才連忙奔過來,單膝跪下,捏著她小腿,心疼道:“世女您去坐坐罷。”
夏棠搖頭道:“不行,歇歇可以,坐下可就完了。”
張和才道:“您這怎麽說的,坐坐怕甚麽——”
“夏棠。”
一個笑岑岑女聲打斷他的話,張和才一抬首,正見背陽逆光,蹲在簷上下望的李斂。
夏棠見了她立馬再度原地高抬著腿踏步起來,苦著臉道:“師父,我剛剛住腳。”
李斂看了眼張和才,垂垂眸,再抬眼盯住夏棠,輕笑一聲忽道:“夏棠,注意了!”話落飛影一道,攀雲直下。
夏棠大叫一聲,抽出腰上短劍格擋,隻聽得當啷兩聲,她便被擒著脖子摁在了地上。
李斂笑道:“不錯,能擋我三招了。”
起身放開她,李斂撣撣身上的灰土,一抬眸,正見張和才眼神怨毒地瞪著她。
頓了頓,李斂對夏棠道:“跑完這半圈去吃飯罷。”
夏棠不言,隻目光灼灼地看著她。
李斂又笑道:“上過了課,今日下午便教你另外十招。”
夏棠這才重新跑起來,一溜煙便沒影了。
目送她走遠,李斂錯開張和才視線,一言不發地轉身上簷,張和才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道:“李斂!”
李斂背身停一停,轉過來道:“做甚麽。”
張和才一愣,實未想到她真能停下,張了張口道:“你下來,王、王府的簷頭是你想上便上的嗎?”
又道:“我見著小世女頸子上的青了。”
說著說著,又氣道:“你個天殺的小娘們兒,教功夫就教功夫,打甚麽孩子!”
李斂在簷邊坐下,一條腿鬆快快垂著,望住他的眼睛輕笑一聲,道:“不打不成器。”
“放你娘的屁!哪兒來的歪理?”張和才破口罵道:“我看就該把你抓起來揍一頓。”
李斂蹙眉笑笑,一擺手,不與他多爭,轉身隱去了。
張和才心下有些奇怪,卻並不多思,隻撇撇嘴低咒幾聲,又進了書庫。
晨起太早,府中各處正忙,現下暫無人幫手,張和才一人將堆在高處的濕書搬下來,取出晾曬在青石上,極重要的一些則先擱進一旁的蒸器中略蒸過再行晾曬。
書庫在王府後側,四下裏靜得很,他來去了幾回,將書擱進蒸器,略擦了擦汗,隨手拿起一本半幹的《三國演義》繡像本翻了翻。
書看到一半,張和才忽聽身後一人道:“你識字?”